日光傾城而下，在女子身上打下一層溫暖的光暈。文盈微微側過身子，托腮看著一旁不遠處動靜分明的少年和少女。

“斯楠，你快嘗嘗，這是我做的！”此時的林蓉已經出落成姿容絕艷的少女，一雙美眸顧盼生輝，雪白的小手揭開食蓋，室內飄起一陣暖香。

她身邊的少年一言不發地點頭，兩指捏起一塊形狀不明的膏狀物就往口中送。

簡直不加思索，毫不猶豫啊。文盈默默地嘆了聲氣。

果然，下一秒，少年清秀的面孔一陣扭曲，飛快的將還未嚼開的不明物一口咽了下去。

文盈趕緊給他遞了杯茶。

少年看都不看就迅速接過，一口飲下，動作快得讓她咋舌。

“蓉蓉，下次可不能這樣了?！蔽挠滩蛔χ贿呎轮囝^一臉不服的林蓉皺起了眉頭，“自己做出來的東西是什么味道，心里沒數嗎？小少爺吃壞了肚子可怎么是好？”

“咳咳…文姨，我沒事?！彼归p咳兩聲，眼神逐漸恢復了清明，他將面前的食盒推開，拿起一本書起身就往外走。

“喂，誰讓你走了？”

林蓉立刻不滿地叫住他，斯楠身形一僵，隨即又執著的邁開了步子。

文盈看著心里不快，抄起桌上的一本書就朝林蓉腦袋拍去，“你這孩子，怎么沒大沒小的，誰給你教成的這樣！”

“??！”林蓉被砸到腦袋反應極大，漂亮的眼睛瞪得圓圓的。

“娘親你竟然因為他打我！你鬼迷心竅了！”

“怎么對娘親說話呢？”文盈只覺得一口氣沒喘上來，這些年沒怎么管教林蓉，如今倒好，脾性跟她那個假娘親學了個十成十！

“是娘親先動手的！”林蓉眼圈竟是瞬間一紅，起身撒開文盈就“噔噔噔”跑出屋去。

“哎，林蓉！你給我回來！”文盈氣得從榻上站起身，一個沒注意就被地面凸起的皺褶給絆了腳。

不好，可不能臉著地啊！

文盈心道真是倒霉，轉眼不經意一瞥，就看到身側一陣疾風轉瞬飄過，一個人影幾步過來，搶在她落地前將她穩穩托住。

“嘶～”文盈整個身子都癱在那人身前，尤其是腰間一涼，使得她差點叫出聲。

“沒事吧？”那人扶住她的腰身，“這里是不是扭到了？”

這聲音醇厚溫和，帶著令人心安的暖意。

文盈嘆了口氣，“怎么會？多謝家主了?！?

那人放開她，動作極輕。

文盈轉過身，正對上一雙溫潤的眉眼，果然是斯漪鶴。

她揮揮手，示意他坐下。自己上前倒了兩盞茶，隨后也跟著坐下。

斯漪鶴看著她，嘴角一松，“剛剛我在門外看到令千金跑出去了?！?

“你真閑。”文盈不置可否地搶過他面前的茶，“別喝我的茶了。”

“你的？”斯漪鶴輕聲道，尾音有些上揚。

“我，泡，的?！蔽挠蛔忠活D說完，就著那碗茶一飲而盡。斯漪鶴意味不明地看著她，眸中盡是暖意。

這些年里，文盈幾乎與斯夫人避而不見，兩人相見厭極，自然全無交好之必要。唯一讓她氣不過的也就是林蓉了，除了一開始的半年里還整日粘著她，到了后面簡直就不愿意主動去找她，整日與那個沉默寡言的斯楠待在一起，著實讓她感到灰心喪氣。

“應當是心灰意冷吧?！彼逛酊Q糾正她，語氣柔柔的，甚至帶著一絲寵溺。

文盈不是傻子，當然不會聽不出來，她望了望斯漪鶴，欲言又止。

斯漪鶴，倒是對她一直很好…

雖然說不清具體什么原因，但這些年里，在斯府中對她多加照顧的人，除了林蘊就是這個斯家家主了。

一開始兩人也只是頻頻在府中遇到，見面點個頭就擦身而過的交情。后來文盈時常去書閣里找林蓉，還得恰好趁著斯夫人不在的時候去，一來二去的竟然也總是在書閣遇到斯漪鶴。她這才知道，原來斯漪鶴也掛念斯楠掛念得緊，總是閑來無事過來偷看他讀書，如此一想，這還真是有點可愛的行為呢。

對于兩人的交集斯夫人自然是不知道。而文盈對林蘊可謂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林蘊雖然對此心里總有些不舒服，但又不得不相信家主的為人，也就任由文盈去了。再言，他又經常不在府內，若是家主能多加照拂文盈母女，那自然是件好事。

“那個，家主…”文盈猶猶豫豫地開口，“你今日，怎么也得空來這兒??？”

“你不是想跟我說這個吧？”斯漪鶴一瞬不瞬地望著她，似乎想從她臉上瞧出些許端倪。

“嘿嘿，這都被你瞧出來了?！蔽挠行擂蔚拿亲?，櫻唇微微一抿。

“不急，你慢慢說?！?

文盈一怔，這忽然臨近的氣息讓她猛的回過神來，抬頭一看，斯漪鶴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湊到她面前，與她之間的距離不過咫尺。

文盈腦袋一空，身體條件反射般地往后縮了縮，面上還帶著訕笑，“家主，你湊這么近做什么，嚇我一跳?！?

“別怕，”斯漪鶴伸手在她腦袋上輕輕拂去了些什么，聲音微沉。

“你看，是小飛絮。”

他嘴角勾了勾，拿給文盈看。

文盈稀里糊涂的揉揉眼睛，保持著糟糕的坐姿，看著斯漪鶴起身又倒了杯茶。

“文盈，你知道嗎？”斯漪鶴再轉過頭來對著她，面上的笑容已逐漸淡去，淺色的眼眸卻泛出柔和的光芒，“你也許不信，我曾經做過一件非常蠢的事情?！?

“家主…”

“可以先聽我說嗎？”

斯漪鶴的聲音變輕，他的目光極碎，居然讓文盈有那么一瞬間的怔然。

“你沒進斯府前，應該聽過一些有關斯府的傳言吧？”

“傳言？”文盈立刻雙手并用從榻上爬起坐好，開始認真回想。

斯家家主豐神俊朗，才華橫溢，夫人容貌出眾，脾性溫和，兩人本是天作之合…

“你說的，難道是當年那些有關你和你夫人的…謠傳？”文盈的聲音有些干澀。

“那些本就不是謠傳?！彼逛酊Q出了神般地盯著面前的那盞涼茶，“我要娶的女子，本就是那樣的人?！?

文盈內心巨震，“你的意思是，現在的斯夫人，不是你當時要娶的那位？”

斯漪鶴看她一眼，“這次反應倒是挺快?！?

“等等，”文盈用力揉了揉太陽穴，“可為什么呢？據我所知，家主你不是那種始亂終棄之人啊？”

“不是嗎？”斯漪鶴眸中的笑意說不清是否真切，“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文盈深吸了一口氣。

如果斯漪鶴說的是真的，那只能說明，多年之前他的確有過一位情投意合的未婚妻，但是最終為了家族振興選擇與她退親并迎娶了如今的這位斯夫人。

“那，她現在呢？”

文盈小心翼翼地問道。

斯漪鶴搖搖頭，“不知道，知道也沒用，知道也無濟于事?！?

“是嗎？”文盈低著頭不再追問，心里一團亂麻。

她從未想過會是這樣。

可為什么要告訴她呢？知道這種事情，又對她有什么好處呢？

“每次看到你和林蘊在一塊時的樣子，我都會想起她。”斯漪鶴看向她的眼神變得愈加柔和，“看到你們，我就仿佛回到了我年少之時。”

文盈臉色微紅，“家主你就別打趣我了，我和林蘊都是老夫老妻了，可經不起你此番言談?！?

便是斯人已去，時光流逝，但提起這件事，斯漪鶴心里一定還是很不好受吧…

文盈看著他一副游刃有余的樣子，好像這件事對他而言已如同過眼云煙。

一瞬而已。

“家主這么多年，辛苦了?！蔽挠粗嫘恼\意道。

斯漪鶴抬眸看她，眼中有剎那訝意。

“無論是我，我夫君，還是蓉蓉，都頗受家主照顧。種種恩情，來日必會相報?！?

看著文盈起身，雙手相疊恭敬地朝自己作了一揖，斯漪鶴沒有立刻上前去攔，他隨手將手中玉杯一擲，幾步來到她身邊用力握住她的手。

“不必多禮。”

清潤之聲從喉間滑出，文盈抬眼對上那雙淺淺的雙眸，身形一僵。

斯漪鶴微涼的手指緊緊扣在她的手背之上，不肯離開。

“家主，我…”

文盈剛剛開口，就注意到斯漪鶴的眼神緩緩從她面上移開，定定地看向她的身后。

文盈渾身一個寒顫，迅速背過頭去。

是林蘊。

他一身墨衣立在門邊，沉默不言地望著她和斯漪鶴，面上陰晦不定。

斯漪鶴感受到文盈手上的溫度正在迅速變冷，他垂眸看她一眼，輕輕松開她的手。

“林管家。”

“家主大人。”

見兩人同時開口，文盈面色一片雪白。

“夫，夫君，不是你想的那樣…”文盈步伐踉蹌著朝林蘊走去，腳下一片虛浮。

林蘊眸色加深，冷眼看著她，依舊是一言不發。

“家主，你說話啊！”見林蘊這等反應，文盈急得不敢過去，她回頭示意，指望著斯漪鶴能出言相助。

“好，”斯漪鶴嘆了口氣，聲音放柔，“我會說?！?

林蘊臉色更是難看。

“家主你能不能別這么說話…”眼看情況越描越黑，文盈一咬牙，往林蘊身上撲了過去！

豁出去了！

斯漪鶴：………

林蘊：………

“夫君，不抱好的話，盈兒就要摔下去了哦?！?

文盈懸空著雙腿，正以一種極其不雅的姿勢攀在林蘊身上，活像一只四肢不協調的壁虎。

感到腦門上已經已經有汗珠沁出來，文盈還用力蹭了蹭林蘊的胸口，試圖把汗珠甩開。

隨即，一雙手緊緊環住她的腰，將她束緊在懷中。她腦袋一歪，正靠在他肩上。

林蘊理她了！

禁不住歡喜雀躍，文盈就聽見林蘊低沉的聲音。

“讓您見笑了。”

“哪里，也不是沒見過?！彼逛酊Q帶著笑意的聲音緊接著傳來。

文盈心里一沉，斯漪鶴今天受什么刺激了，怎么奇奇怪怪的？

林蘊身形一頓，單手將文盈試圖揚起的腦袋又按了回去，轉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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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你放我下來呀?！毖劭粗煲痔N快要扛著她走到院子里，文盈連忙輕聲細語道，“你總不能一路這么抱著我吧？”

“不放?！绷痔N沉聲道，手下甚至放大了力道。

“夫君，今日之事真的是個誤會，我也不知道家主是怎么了，跟我念叨了好些他以前的事，然后，然后就這樣了…”

“這樣是怎樣？”林蘊陡然放大的音量炸響在文盈耳邊，猝不及防地止住步子。

“別停下啊夫君！”文盈將頭埋的更低，“有人看著呢！”

“你每每與家主大人共處一室時怎么不顧及這一點？”

聽到林蘊話中明顯的詰難之意，文盈急了。

“林蘊！”

“好，”林蘊喘出一口氣，“回屋說?！?

林蘊將文盈放下，沉著臉一言不發地往前走去，留下文盈一臉委屈地跟在身后。

“夫君…”文盈拽住他的袖子還想說些什么，忽然看見院子里幾個丫鬟跌跌撞撞地往后廚方向跑，有幾個看到她還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一溜煙就不見了蹤影。

“怎么了？”林蘊抓住一個丫鬟問道，“后廚出了什么事？”

“這…”那丫鬟冷汗涔涔，根本不敢正眼看他，“還請，還請管家和夫人自己去看！”

“什么？”文盈的心口“咯噔”一聲，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感深深攫住了她。

她看到往后廚方向聚攏的人越來越多，其中甚至不乏斯府的武夫和侍衛。

“夫君，我們過去看看吧，我們快去…”文盈捏住林蘊的袖子不松手，面色一片蒼白，說起話來都有些語無倫次。

“別怕，應當只是走火了?！绷痔N摟住她，臉色也好看不到哪兒去，“為夫這就帶盈兒去?！?

兩人相觸的指尖都不約而同地發著顫，他們相攙著，一齊往人聲鼎沸處擁去。

雜亂的人群中，文盈看到了一身珠光寶氣的斯夫人，她的聲音尖細，幾乎要刺破人的耳膜。

“大夫呢！大夫來了沒有！”

她轉過臉來，把文盈嚇了一跳。

她第一次看到如此狼狽的斯夫人，面上精致的妝容幾乎被淚水打花，眼下的黑暈一團一團的，完全遮住了視線。

“夫人！夫人不要慌，大夫已經在路上了，剛剛也遣人去找家主了，家主一會就來！”

“他來有什么用！”斯夫人近乎歇斯底里地吼著，嚇退了圍在她身邊的一圈人。

“夫人！”林蘊帶著文盈擠上前，“究竟怎么了？”

“哦，是你們…”斯夫人看到他們時眼中一亮，瞬即又暗下去，“來不及了，都來不及了…”

文盈忽然一把推開她，她分明看到就在斯夫人身后，一群人正圍在一塊被白布遮蓋的擔架前，紛紛低著頭不敢說話。

“那…那是什么？”

似乎有所預料，文盈腳下一僵，她捂著嘴不敢靠近，但最終還是顫顫悠悠地走了過去。

“夫人！”一位離擔架最近的丫鬟紅著眼攔在擔架前，文盈認出她是在書閣服侍斯楠的人。

“讓開?！蔽挠囊活w心墜落入冰窖，她緩緩上前，深深吸了口氣，“是蓉蓉吧？”

如果擔架上的人是斯楠，怕是斯夫人會瘋掉。

“夫人，是小姐，但是…”那丫鬟嚅囁著說不出話來，文盈估計她是想說沒有大礙，但是說不出口。

文盈撥開她，上前掀開那塊布。

圍在身邊的丫鬟齊齊倒吸一口涼氣，文盈不忍地閉上眼，眼淚從面頰滑落。

躺在支架上的正是林蓉，嬌嫩的臉頰有一半的臉皮已經翻起，觸目驚心的燙痕從眼瞼下方延伸至下巴。大片的紅色極為駭人，甚至發出著“呲呲”的聲響，讓人得知悲劇的發生不過是在幾分鐘前。

“她怎么了？”文盈呆呆地看著林蓉的臉，不敢隨意去碰那一大塊翻起的地方。

“夫人，小姐只是暈過去了…”

“我知道她暈過去了！”文盈轉身朝那不敢抬頭的丫鬟吼了起來，“我只想知道她怎么會弄成這樣！是誰害的她這樣！”

“盈兒?！绷痔N幾步來到她身前，一雙眼滿是沉痛，“你先冷靜…”

“冷靜什么？”文盈指著昏死過去的林蓉，任由淚水洗刷著她慘白的面孔，“你讓我這個當娘的怎么冷靜！”

“大夫會有辦法的。”林蘊扶住她，一向平靜的面孔也裂開縫隙，“不怕，蓉蓉不會有事的?！?

“可毀了的是她的臉啊…”文盈的目光徹底呆滯下來，“她還這么小，還沒嫁人，就毀了一副好容貌…”

不等文盈說完，只聽原本亂成一團的人群忽然斂了聲音，兩個一大一小的身影匆匆趕來，正是斯楠和斯漪鶴。

文盈抬頭看見兩人，面上忽然一寒。

原來去叫斯漪鶴的人是斯楠，怪不得沒見到他，他和蓉蓉，可是形影不離的…

“文姨，”斯楠亦是一臉黑污，幾乎看不出面容，只是他的聲音嘶啞著，文盈能聽得出，其中濃烈的愧意。

斯漪鶴看了看斯楠，又看了看文盈，目光才投向擔架上的林蓉。

“小姐的臉…”斯漪鶴眸中閃過一抹痛色，讓人分不清是憐惜還是驚詫，“楠兒，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斯楠到底是個孩子，雙唇烏青，顫抖得說不出話來。

“快把小姐抬到大廳，大夫已經候著了！”另一邊斯夫人的聲音傳過來，幾個武夫上前將那擔架抬起，風風火火地往大廳沖去。

“小心點！”林蘊不放心，一路跟了過去，而斯楠抓住文盈的袖角不讓她離開。

眼看著周圍的人逐漸散開，斯夫人也跟著離開前往大廳，文盈蹲下身子，看著那雙與他父親完全不像的深色眼睛。

斯漪鶴站在斯楠身邊，似乎是在忌憚著些什么，身上散發著與以往截然不同的氣息。

“林夫人，我自會讓大夫盡力醫治她，你不必如此擔憂。”

這聲“林夫人”喚的，好不生疏。

文盈不理他，兀自頂著一臉凄色與斯楠說話。

“少爺，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對不對？你告訴我，蓉蓉的臉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文姨，”斯楠哽咽起來，眼淚將他的黑臉分成兩塊分明的區界，換作平時，文盈說不定會笑。

但下一秒，她就知道，自己再也笑不出來了。

斯楠說，文姨，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