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離殿后，殿內諸事即順理成章交置于蕭祁。他展袖隨眾賓客一并回到席位，眼角一抖，卻看到末席處三人成眾，沈知秋一襲青綠褥裙分外扎眼，在她身邊一左一右的兩名男子又著實眼熟。眼見這三人原本還劍拔弩張一觸即發，沈知秋嘴唇微動不知說了些什么，緊接著他們居然借著無人關注的當口鬼鬼祟祟地往殿外躲去。

“阿峰。”蕭祁收回目光，心存疑慮卻苦于無法脫身，“我擔心有人節外生枝，你去幫我盯著他們。”

“是，主子。”許峰是忠誠且敏捷的下屬，他一眼洞悉全局，立刻就對主子所指之人心領神會。

他悄悄退后幾步，一眨眼的功夫消失在蕭祁身后。

圣乾殿內聚集了皇朝幾乎所有的達官顯貴，以至于殿外顯得過于冷清，無人問津。

“聽聞御醫正大人對蘇公子管教極嚴，不知蘇公子使了什么法子，才得以從御醫正大人的眼皮子底下偷摸離開？”

換在從前，如沈歌這般注重戒律儀態的貴家典范決不會做出從宮宴途中溜出殿的舉動，此刻他寸步不離沈知秋，唯恐表姐離了他的視線就再次反口，自己又要苦嘗一遍煎熬悔恨的滋味。

煎熬，等待沈知秋回心轉意的烤炙感，日日夜夜都會覆上他的心口。

悔恨，為什么當初要放她走？一次，兩次，三次，這都多少次了？總以為她會依循承諾回到他身邊，可事實總是熄滅他的幻想——沈知秋是不會乖乖照做的。

此時此刻，沈歌望向蘇炳的眼神更是晦暗莫測，他也不知道這個自己從未正眼瞧過的御醫正長子，是從哪里竄出來的？如果是討厭的小跳蟲，他一腳就能夠踩死。

可是。

可是他看見了，表姐與他相視的目光，那剎那間不經意流露出的松懈柔和，就是這抹轉瞬即逝的溫存，也是他已經許久許久能不曾見過的了。

明明還不到一年的時日，怎么就有人這樣莫名其妙地躍過了自己，走到表姐身邊的？

總之對他而言，都是害蟲而已。

他會想辦法除掉的。

“關你什么事？”

鞋底刺耳的摩擦聲響徹耳畔，蘇炳能夠感受到沈歌對自己那股強烈的排斥和惡意。他自問從未得罪過沈歌，甚至兩人的正式照面都是屈指可數，除了沈歌精湛的畫技和殷都沈府下任家主的名號，他分明不了解對方，對方也理應不了解自己，他到底憑什么對自己這副態度？

蘇炳定定地盯著沈歌，明如火燭般的雙目中清晰地映出對方略顯扭曲的面孔，他不由自主地皺起眉，總覺得心口突突的頻率過快，氣憤、不甘、驚詫…一系列莫名其妙的情緒紊亂聯結在一起，逼著他回想起不久以前的那個畫面。

是有什么被自己遺漏的情節嗎？

是什么…快想起來….

腦中有關沈歌的零星回憶被逼供成串，就在那個天氣微涼的晨間，自己藏在一塊足以掩蔽身軀的巨石后，看著幾步之外的那對表兄弟擁搡貼近…

那時候的他一頭霧水，沒想到沈府這對表兄弟的感情如此之要好，乃至即使他那時還依稀聽見了幾句沈歌與沈知秋之間欣喜親密的言辭，他也并無進一步深想。

原來，原來是這樣。

“本少爺是來找沈知秋的，跟你無關。”

繁雜錯亂的思緒被理清，蘇炳向前一步，語氣也變得強硬起來，這一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焦躁不已。

“表姐的事，怎會與我無關？”

放手不管對他而言仿佛天方夜譚，沈歌冷笑出聲，聽得面前的二人雙雙心寒幾分。

之前怎么沒覺得，沈歌這家伙平日里無論對誰都總端著一副冷臉，年紀輕輕的，真正笑起來倒是瘆人的很啊。

從年歲上來論，蘇炳比他虛長好幾歲，兩人鼎立相對，卻是誰也占不了上風。

“蘇炳，沒有人說過嗎，你，狂妄自大，相當讓人討厭。”

沈歌將沈知秋輕輕推向一邊，同時伸出手指不重不緩地點在蘇炳前胸，一字一頓，頗有些戲耍奚落的意味。他微微垂眸，眼底是無邊無際的調笑與嘲諷，這般嘴臉，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受得了的。

沈知秋是親自領教過沈歌之手段的，不得不說，她還真是擔心蘇炳沉不住氣，被沈歌三言兩語就給激怒了。

“哈！”

蘇炳一把捏住沈歌的手腕，雙眸明亮猶如漆黑之夜傾注上全部的燭光，他語氣刻薄，氣勢絲毫不減，“是嗎？那看來我們很投緣啊，才見過幾面，你就已經榮升成為本少爺心目中最最最最最最討厭的人了，沒有之一。”

呃，這兩個人，好幼稚。

沈知秋眉毛聳動，總覺著別別扭扭的。

從最開始，她就搞不懂他們兩個人為什么會忽然針鋒相對….明明在她印象中，誰也不曾得罪過誰啊？

沈歌不怒反笑，他像甩臭蟲一般甩開蘇炳的手，冷峻鋒利的眼型在此刻彎成一個詭異的弧度。

看著他那張陰晴不定的臉，蘇炳和沈知秋無端感到一股來自陰間的涼氣撲面而來，表情都不由得肅穆起來。

倏的，沈歌卻在此時將詭譎的目光轉移到沈知秋臉上，“表姐，這也是你計劃中的一環嗎？”

什么？

“我？”沈知秋手指自己，一頭霧水，“這又關我什么事？”

“誰知道表姐和這個蘇炳在試煉的時候達成了什么默契，為了毫無負擔地甩開我，開始聯手做戲了是嗎？”

沈歌繼續自說自話，看似很有邏輯地整理自己編織出的思路，“啊，表姐你真的好狠心啊。”

“沒想到你選擇的對象不是頗有名望的皇長孫殿下，也不是那個容貌突出的花家次子，而是與我們沈府最為不睦的蘇家人啊。”

“真是的，為什么偏偏是他？”

出現了，沈歌最擅長的挑撥話術！利用黑白顛倒、與事實完全相悖的詭辯說辭，擾亂對方的心神，壓根不給對方反應思索的時間，趁對方失神之時乘勝追擊，給予重錘！

沈知秋對此套路熟捻于心，她瞄了蘇炳一眼，果然，后者不知是被沈歌話中的哪句戳中痛處，面頰通紅，雙手已然握成拳頭！

與此同時，暗中觀察三人動向的許峰也狠狠吃了一驚，他顯然也被沈歌的話給誤導了。

什么？沈知秋居然沒有選擇尊貴高雅的殿下，而是選擇了那個喜怒無常狂妄自大的蘇炳？什么眼光啊？！她眼睛沒問題吧？

“他說的完全是莫須有，蘇炳，你別被他帶偏了。”

沈知秋朗聲提醒道。

“啊，看啊，表姐就是在偏袒他。”

沈歌有意拖長了調子，眼神無比渴望地望向沈知秋。

快要惱羞成怒了吧？

否定我說的話，快否定。

說給蘇炳那個白癡聽，你一點也不偏袒他。

說你根本沒有選擇他。

所謂試煉途中的日日相對已經成為過去，究竟算得了什么呢？

到最后，你還是要回到沈府，去做你的表小姐。

孰輕孰重你應該分得清吧？表姐。

看清沈歌面上近乎扭曲的笑容，沈知秋泰然自若。

“是，你說得不錯，我就是偏袒他。”

…………..

一時間，鴉雀無聲。

幸有宮宇內傳出的悠揚雅樂，使得場面看上去稍顯生動。

“哈，哈哈哈哈哈，表姐，我在同你鬧著玩呢，你不會當真了吧？”

沈歌的臉色由青轉白，好不精彩，他瞳孔微縮，定定看了沈知秋幾秒，忽然彎腰狂笑，待他再次直起身子時，蒼白的面頰涌上一層紅潤的表色，青紫色的筋絡被硬生生阻攔出現，他在竭力掩蓋著自己破防的一面。

“我當真了。”

方到此時，沈知秋才淺顯地意識到，縱使自己百般抗拒推阻，她也根本無法抹除關于沈歌的某些印記。

她從很久以前就停下了腳步，但沈歌不同，他被家族牽制，為戒律束縛，他變得越發不像最開始的他自己。

沈知秋在父親和母親拋下她離府的那一刻起就已死心，在此之前，她也曾生活在兄長的庇護之下，無憂無慮，天真爛漫。那時候的她遇見弱小脆弱的沈歌，孩童心性萌發出懵懂稚嫩的保護欲，是否就狠狠擊碎了他的自尊呢。

他們總是不能在同一處停留，一方跌落，另一方連駐足等待的時機也錯過。伴隨著年歲的增長，一方內心的貪念與欲望不斷擴大，可另一方卻不斷回避抗拒，勢必使人扭曲。

越是得不到，越是想要。

但又偏偏不愿，讓回避了這么久的那個人，太過身心舒暢。

這本就是極端矛盾的情感。

沈歌許久不曾與沈知秋落座一處，與她如尋常表親一般用膳閑談，展顏歡笑了。

那都是孩童時期的事。

他知悉沈知秋所有的好惡，從她的一顰一笑，一動一靜，沈歌都能看出其潛藏的端倪。

她微笑，可心中想的是如何敷衍。

她皺眉，實際上卻也覺得有意思。

她面無表情，便是完全看穿對方，懶得費盡心思與之周旋。

正如眼下。

從沈知秋清艷的面孔上瞧不出一絲破綻，仿佛洞悉一切的人是她才對。

盤踞在暗處的許峰腿都蹲麻了，他聽得腦袋昏昏。從一開始還能勉強跟上這對表姐弟的思路，到后面已經完全不知所云，甚至聽不清兩人在說些什么，只能看見他們的嘴唇在動，至于內容，是一點兒也沒懂。

當然了，蘇炳也沒好上多少。如果說在最初他還能勉強將自己代入進去插一腳以示存在感，到了最后他已完全淪為聽眾，被動接收著一系列陌生的信息。

“蘇炳，我說了，他的話你一個字也別聽，別信。”

沈知秋扶額，“沈歌你也是，本是我們沈家的沉年往事，現在說這些做什么？”

趁蘇炳還沒反應過來，趕緊扯離話題！

偷摸瞥了蘇炳一眼，果然杏眼放空，呆呆愣愣地正看著自己。

“剛剛你們說，沈府兩家結怨已久，頗為不睦？”

………

“我沒這么說。”

沈歌環起手臂，他后知后覺到，自己方才的一番言論壓根沒被蘇炳體察到重點。

“蘇沈兩家不合，是共識，可不是我一語斷定的。”

“嘖，本少爺知道！沈歌你小子說話能不能別這么陰陽怪氣！”

“對待你，指望我用多親切的口吻嗎？”

簡直郁悶。

表姐喜歡這樣的？

原來這種傻子是表姐喜歡的？

“不過你們就不好奇嗎？”

沈知秋見兩人針鋒相對，只好再次依照蘇炳的思路延伸下去。

“不合，生怨，凡事總得有個源頭吧？”她雙手攤開。

“這么說來是啊。”

“表姐說得對。”

后方隱蔽的許峰屏息凝神豎起了耳朵。

其實這種坊間傳聞本不在他的探查范圍之內，可一來此事牽扯殿下所憂心的幾人，二來他自己也好奇…..

沈歌略微思索，眼眸微動，“我想起一事，不久之前替父親整理書庫，翻看了沈家家譜，似乎在其中，看見了有蘇姓之人。”

說到最后半句時，他心中已有了決斷，語氣不甘。

蘇炳和沈知秋面面相覷，這話的意思…..

至少在三代之前，蘇沈兩家曾經來往密切，甚至聯姻結親，締結婚約。

“不過，我還未驗證過，那名蘇姓之人，是否當真來自殷都蘇府。”沈歌高調道，打破兩人的思緒。

“那你可記得那名蘇姓之人叫什么？”蘇炳并不氣餒，問道。

“…..蘇黎。”

半刻遲疑，看在沈知秋的份上，沈歌還是不情不愿地吐露實情。

“蘇黎，嗯…這個名字，聽上去是名男子。”沈知秋點點頭，“是個切入點。”

“好說，這個名字我記住了，待我回府向我爹確認就是！”

一旦確認此人切實曾身在蘇府，那么蘇沈這樁婚事就錯不了！

瞧他那副樣子…

沈歌蹙眉，一點兒也搞不懂表姐為何高看于他。

沈知秋卻毫無察覺，笑容淺淺，不帶攻勢的眉眼在月光下更顯柔和。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