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前，因為實在放心不下陸青司，李笑笑還是忍不住過去看他。

她熟門熟路的來到陸青司家門口，按響門鈴。按了好幾次，聽到里面隱約有東西落地的聲音，卻始終沒有人來開門。

她又擔心又著急，只好自己按密碼進去，門還未全部打開，就看到有模糊的人影癱在沙發上，正是陸青司。

陸青司沒發覺有人進來，只是捂著頭，本能的轉過身，躲避突然出現的亮光。

他明顯是醉了，那樣萎縮困頓的樣子，像一條快要死掉的魚，和他平時意氣風發的樣子截然不同，連維持基本的禮貌都不屑于，甚至沒有抬頭看她一眼。

她站在門口，聞到酒氣縈繞在整個屋子里，既驚恐，又心疼得要裂開來。

又莫名的有了些勇氣——這幾個月來，她看著陸青司身上一點點擴大的裂痕、彷徨、放棄和掙扎，一點點的確認到，這個男人其實和自己一樣，也不過是個普通人罷了。

不管在人前多么游刃有余，不管是一手建立起“加百列”這樣龐大的組織，背地里，也會有這樣脆弱的樣子。

只是，堅強的陸青司，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得如此脆弱的……？

這個問題冒出來的時候，答案也跟著浮現出來。

心口就刺痛起來。

她吸了口氣，慢慢吐出來，小心翼翼的走過去，將沙發邊的酒瓶撥開，放下包，仔細看著他鐵青烏黑的神色，心疼的問道：“青司，你、你怎么了？很難受嗎？”

陸青司艱難的睜開眼睛，看一眼她，行尸走肉似的坐起來，愣愣的、許久才說：“我沒事，怎么就周二了嗎？”

李笑笑輕輕搖頭，心痛的看著他，又看著房間里七倒八歪的酒瓶子，垂頭說道：“這些時間……自從3月13號的集會后，這都一個多月了……你都沒有好好照顧自己嗎？”

“有什么好照顧的，不過是個‘缺陷者’。”陸青司自嘲的笑一笑，拿起旁邊的酒瓶，仰頭灌進去一口。

聽到他這樣說，李笑笑愣在原地，那一點點勇氣退了下去，心里只剩下酸楚和疼痛。

她認識的陸青司不是這樣的，他絕不會用“缺陷者”來形容自己，也從來不喝酒、不放縱，比起大多數人，他要自律、克制得多。

如今……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一想到這里，她忍不住紅了眼睛，“青司，你不要這樣說自己……我好擔心你。”

“我不值得你擔心。”陸青司靠在沙發上，搖頭自嘲：“我馬上就30歲了，不，我的病已經開始了……很快，我就會變成一個每天用頭撞墻的廢人，什么也做不了，不過是會呼吸的垃圾罷了。”

“你不會的。”李笑笑使勁搖頭，跪坐在沙發旁邊，看著自己愛了5年的男人，忍不住流下眼淚來。

“……你不會的。青司，你是‘加百列’的創始人，你知不知道這10年來，你安慰、鼓勵的人在全世界有好幾萬個，就連在蘇明市，也有幾千個人崇拜你，因為你而重拾信心，你不要這樣說自己……”

“那又如何，‘缺陷者’就是‘缺陷者’，我沒有改變他們的生活，不過是麻痹他們，一切都沒有改變……”

“可是你給了他們勇氣，比如我……是你一直稱贊我的手藝，我才終于有了一樣自信的事情……”李笑笑抹去眼淚，努力笑著，“青司，你知道嗎？你是我見過最堅強、最勇敢的人……”

“堅強？”陸青司打斷她的話，他眼里一瞬間有些破碎，像是被戳到痛處，冷笑起來，“你錯了，你們都錯了……”

“青司……？”

陸青司看著她，許久，卻閉上眼睛，輕輕說道：“你回去吧，不用管我。”

李笑笑搖搖頭，彎腰將散落各處的酒瓶子撿起來，扔進垃圾桶里，垃圾桶放不下，她就仔細的擺整齊，用袋子裝起來。

裝到第2個袋子的時候，她的眼淚落下來，還是忍不住有些生氣：“你明明知道自己不能喝酒……”

聽見她聲音里的怒意，陸青司反而笑起來：“我只是想，既然正常人喝酒會頭疼，那我這個不正常的，說不定意外的適合來幾杯。”

“你這是自暴自棄……！”

“不用你管。”

李笑笑咬了咬嘴唇，看到陸青司突然皺眉，掙扎著從沙發邊幾上拿出一盒藥，摳出來幾顆，拿起旁邊的酒，一口將藥灌了下去，眼淚越發止不住。

她不敢問他，是不是頭痛……陸青司不想被當成病人，以前是，現在就算是這樣，也一定還是。

她不知道該說什么，沉默著收拾東西，清掃，見他又打開一瓶酒，忍無可忍的沖過去，一把搶過來，啞聲說道：“大家都很擔心你！”

陸青司盯著酒瓶，眼里泛出紅色，壓抑著怒火吼道：“輪不到你們擔心！”

“陸青司！”

李笑笑吼回去，幾乎要顫抖起來，再也顧不得別的，脫口說道：“已經過去9個月了！你振作起來好不好？這樣不見人，不吃飯，不說話……你會出事的！”

“不關你的事！”

“可是這不是你！青司……你……你不是這樣……這樣……”

“哦？那什么樣才是我？”陸青司打斷她的話，醉醺醺的，帶著絕望、痛苦和怒意看著她，“別說得好像你很懂我，李笑笑，你也和他們一樣，從來都不了解我！一切都是你們自私愚蠢的期待！現在破滅了，你可以走了！”

“不是的……”

李笑笑呆立在原地，她聽到這些話語下尖銳的疼痛，心里的痛楚一瞬間蓋過小心翼翼的距離，她沖上去抱住眼前的人，幾乎要哭出來。

“我從來沒有那樣看過你……青司，我知道你……我知道你……”

“滾！”陸青司將她一把推開，她痛呼著跌落在地，撞在自己的包上，手撐在拉鏈上的掛飾上，尖銳的疼，她忍不住痛呼一聲，抬手一看，隱約的血從手心里滲出來，有些刺目。

那血也沾在了掛飾上，染紅了小人偶的裙角，陸青司坐在沙發上，看著那一點血痕，眼神突然暗沉，暗到一絲亮意都沒有。李笑笑察覺到他眼神里的絕望，顧不得手上的傷，爬起來抱住他，輕輕安慰道：“我沒事……青司，我沒事。”

陸青司任她抱著，像是疲憊不堪，又像是由孤獨幻化的人形，并沒有生命，只有濃重的哀傷，和一片冰涼。

“……李笑笑，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陸青司的聲音飄忽冷硬，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李笑笑雙手顫抖，搖頭說道：“我不走，今天……我不走。”

她說著，執拗的松不開手，手心的疼痛似乎爬到全身，令她有些不知所措，又堅定無比。

“我不走……”

她的眼淚掉下來，落在陸青司的衣領上，“青司，”她呼喚著所愛的名字，鼓起所有的力量，將自己依偎過去，堅定緩慢的，好像要一次把自己送干凈。

“青司……讓我、讓我陪你。好不好……？求你了……”

沉默凝滯的空氣里，許久，陸青司殘忍的話響了起來。

“你從我這里什么也得不到的，李笑笑，你為什么不明白？”

聽到這句話，李笑笑哽咽一聲，搖了搖頭，執拗的不愿意抽身。

“我明白，我明白的。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你還有我，還有我陪你，所以……青司，就算你把我當成其他人，我也不走……”

昏暗的房間里，陸青司聽著她的聲音落在耳邊，帶著顫抖和水聲，哀傷到無以復加，他想要推開她，但是她身上的體溫透過衣服傳過來，讓他無法動彈，只好任她抱著，抱著……

過了許久，他眼前漸漸的看不到別的，只有掛飾上那一點點血跡，像一把刀，刺得他恨不能死去。

“都是這樣傻的嗎？你也好……你們，都是這樣傻的嗎？”

李笑笑點點頭，又點點頭。

“是啊，我們都傻，可是我們愿意，青司……你能明白嗎？我們愿意的……”

“我不明白。”

“沒關系……沒關系的，青司，沒關系的……”

李笑笑一聲聲說著，眼淚劃過她的臉頰，在黑暗的房間里沒有別人知道，她抱著懷里的男人，聽到他的沉默、聽到他因為頭痛而壓抑不住的悶哼，心疼得要碎掉。

于是她哭著將自己送過去，像一個媽媽抱孩子，像一個女人抱一個男人，顫抖著吻過他的額頭、眼睛和嘴唇，一點點，倔強、溫情又絕望。

終于，陸青司像是自暴自棄一樣，將她壓倒在沙發上。

沒有人喜悅，一切如同獻祭。

……

李笑笑的眼淚落在報告上，滴在黑乎乎的胎兒照片上，她急忙擦掉紙上的眼淚，小心翼翼的將報告疊起來，有些恐懼害怕、逃避似的將報告放進藥箱里，狼狽的關上。

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為什么……自從周素素死掉，一切似乎都失控了一樣？

她的手捂在藥箱上，微微發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這件事情絕對不能告訴陸青司，不能……

這么多年，她早已知道，陸青司從來只要他不想要的東西，比如她……比如周素素。

他也有絕對不會要的東西……

比如孩子……

巨大的絕望涌出來，她慌亂的將藥箱推開，推到沙發旁邊，捂住嘴，拼命的壓抑住要哭的念頭，然后沖進廚房里，胡亂將點心包好，沖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