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繁星萬丈琉璃雨
溫子柏然——突兀地想起莊鷺在祭文中對自己的稱呼,溫柏然苦笑著搖了搖頭。
“唉,莊女神,天人。”
他低聲自語著,推開了浴室的門。輕輕一用力,發梢殘留的水珠就擦過鎖骨,毫無阻力般沿著肌肉間清晰的紋理滑下人魚線,遁入了他裹在髖部的浴巾。
雖然早有預想,他昨日隔著一層電腦屏幕,還是被莊鷺那驚鴻的銳氣所深深震撼。
若二人相易,他能否也一夜間寫出那樣的激揚文字,再如她那般當著億萬人前,繡口一吐化出千鈞雷鳴?
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卻知道,生死患難,這幾個人就是他溫柏然一輩子最珍惜的伙伴。
柏然這般想著,不經意間瞥見那一個同樣赤裸著上身的筋肉巨漢正半倚在床上,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那神情隱然間好似在玩味盤中的獵物。
氣氛突然……有些曖昧。
“老,老包,你,你要干嘛?”腦中莫名閃過近日來交換生腐女團中流傳的一些謠言,柏然突然菊花一緊,仍然故作鎮定地問了一句。
“嘿咻,雖然看了一萬遍,小子身材不錯!”包萬戎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眨巴,最后還是忍不住撲哧一笑。“丫剛一臉傻笑的,想啥呢?”
溫柏然恍然一笑,自嘲地搖了搖頭。可是,萬一,如果……
算了,不想了。頭大。
只見萬千學妹傾心仰慕的溫公子,緩緩地向眼前之人豎起了兩根修長的中指。“媽的還問我想啥,從實招來!剛才小汶進屋前跟你那一通眨眼幾個意思呀,她不會要對小孟怎么樣吧?”
包萬戎哦了一聲,一副顧左右而言他。
“哎呀小汶不會為難小孟的啦,你畢竟是她親哥,小汶還真是心疼你的,特別昨天伯父那一怒,說不定……”眼看柏然好容易清明了大半日的眼中又升起一陣陰霾,包萬戎暗罵自己一聲蠢。“好啦好啦不說這個,不說這個!還剩一箱啤酒啊,慶祝你大難不死,接著喝!”
推杯換盞,酒入愁腸。長夜何此漫漫?
“其實我爸吼我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沒什么大不了!而且當時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雖有不甘吧,可前程就斷送又如何?大不了閑云野鶴,自是布衣卿相。”柏然又與萬戎干了滿杯,木然一聲長嘆。“可是老包,你知道我最令我害怕的是什么嗎……”
包萬戎望著柏然一雙略有迷離的醉眼,欲言又止,靜靜等著溫柏然說下去。
“不是什么狗屁教育部長,那不是我的天空,塌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唯一害怕的是小孟,我只怕她其實不是真心予我……可笑吧?”
溫柏然僵硬地笑了笑,自斟一杯,仰頭飲盡。他凄然垂目,喃喃自語。
“哈,其實我覺得最可笑的是我居然愛上了她,作繭自縛啊,作繭自縛……你知道我叔來臺灣也不少,我想他叫我去肯定不會有危險啊,那就去看看唄,因為我一直對人性和人心懷著強烈的好奇,我還真挺想知道那種極端環境下的人,他們的生活、他們的生命究竟是怎樣一種狀態。”
柏然伸手拿酒,卻碰倒了一片空瓶。他確實醉了,咧咧嘴,看著包萬戎替他斟酒。
“那天小孟是陪你的吧?其實那天我冷冷看遍所有人,那酒肉煙熏,那虛情假色,當我的眼神落到她身上的時候,她居然很純凈地對我笑了笑,不知道為什么,那一瞬間我覺得她不一樣。”
“靠!原來你早就看上她了,那你后來讓媽咪安排她出臺也是想……”包萬戎終于忍不住,插了一句。
“沒有了啦!當時只是覺得這個女孩挺有意思的,一時興起試探試探,我才沒打算下水呢,當然如果她肯出臺你又愿意帶,就給你帶走唄。嘿嘿,不過我看你也沒那賊膽。”
“媽了個巴子,唯恐天下不亂,你最后加到多少來著?”
“十萬吧好像?嘿嘿,要不是我叔臉都綠了……”
“明顯是老子臉都綠了好嗎?!媽的你沒看他們那眼神,還以為是我多精蟲上腦了呢!還好小孟爭氣……”老包赧然一笑,仿佛還在為那天的情景而尷尬。
溫柏然看在眼里,也苦中作樂地笑了笑:“不過說實話,她的態度確實蠻讓我驚訝的。其實第二天我約她吃飯也只是純粹出于好奇,越是意外,我越想看清她,越想看透她,那時候就好像研究一個標本,我完全沒有想過我跟她會發生什么故事。”
“別說我還真挺納悶!你們那晚都聊啥了啊?你倆這風馬牛不相及的人,怎么突然間就那啥了?誒話說你倆那啥過沒有啊到底?”包萬戎說著,銅盆般的大眼金光一閃。
“哈,還真沒有啦,不然我還跟你住一間吶……有時候我想我要是沒給她錢就好了,也不會弄得現在這樣,只敢相敬如賓連跨一步雷池都覺得自己骯臟。”溫柏然望著手中酒,淡淡地笑了笑,揚起的嘴角纏綿著無限柔情。“至于那天……不予人真心,如何索人真心?無非就是我的故事和她的故事罷了,可從她的故事里我卻發現這讓一般人想想就覺得不堪的風塵女子,居然是發自本心的善良和純潔,而且更令我驚訝的是,我發現她居然信佛,那種把讀經書當成日常的信,我當時真的真的無法理解她這樣一個美好的女孩怎么會為了一套房子去接受這種踐踏本心的工作。”
“說實話我也一直無法理解,幾個錢至于嗎?”包萬戎不置可否地自顧飲了一杯,再去倒時,發現酒已盡。
“哈,只能說我們倆都太不知人間疾苦了吧,易地而處,人生百態確屬無奈。”溫柏然嘆長嘆一聲。“小孟七歲之前的童年很溫馨,直到七歲那年父母離異,因為母親有精神病史被判給了父親。她父親一年后再婚,繼母也帶了一個女兒。父親在時繼母演得天衣無縫,一旦獨處百般刁難,人前人后總搬弄非說她欺負妹妹,畢竟枕邊之人,難免聽信一二,你想那么小一個女孩,手無縛雞之力,身在家中卻無家,臥室不許關門,繼母隨時都會闖入恣意翻查,敢怒不敢言,甚至寫下什么都無處可藏,提心吊膽長夜飲淚,那是一種怎樣滋味?過了五六年小孟上國中時終于忍無可忍跟繼母大吵一架,無奈搬去與母親同住。開始兩月自然無限溫情,可惜在人格逐漸成型的六年都沒有生活在一起的母女,總會有些莫名隔閡,她母親極度沒有安全感,一不如意就說她受了那女人的污染,不再是她女兒,后來漸漸變成了嫌棄和謾罵,怨念越積越深,直到高一下學期她母親有天精神病犯了,把她的兩麻袋衣物拎到學校,鬧得翻天覆地最后丟在她教室門口,她又成了無家之人,被趕回去同父親繼母生活,去而復返,日子自然更好不到哪兒去。如此一人,對屬于自己的家的渴望又怎是你我可以輕易理解。”
“那還……有點說得通,話說這行來錢比較快?”
“何止是快!在Seven打工一小時一兩百,夜場一小時四千,普通白領一個月工資也不過四萬,如果你日日夜夜活在近乎畸形的渴望下你會如何選擇?況且她也沒有奢求什么,你以為400萬能在臺中能買到多好的房子?都忒么已經是市郊危樓了!”
老包聽罷無言,良久也是一嘆。“小孟確實挺可憐的,我能想象那種極度缺乏安全感的折磨,我也覺得她是一個值得我們去幫助的人。可你那天直接借她錢不就行了,何苦繞了這么一大圈還借我之名給她?”
“借?當時我想400萬臺幣而已,直接送給她又如何?你不知道看到她平時戰戰兢兢禮貌萬分的模樣我有多心疼,都是在夜場仰人鼻息留下的習慣,生怕客人一個不高興被退掉,挨罵一場還忙活,這是我溫柏然的女人,我怎么能眼睜睜看著她再過這種生活,一分一秒也不可以。可我要開口時卻又猶豫了,第一她不會要,第二我不想跟她與錢發生任何聯系,那樣無論做什么都好像我是買她的客人,可能我再也無法觸碰她心底了……想了幾天我才決定那就讓你‘借’吧,等她有能力真正站起來以后再還,至少眼下她可以不用再這樣度日,她其實挺聰明的,她從小想做服裝設計師,我相信只要讓她心無旁騖地努力,十年、二十年以后她一定會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你忒么還真是個細膩的奇葩。”包萬戎若有所思地望著柏然。“這么說你那天動心了?”
“哈,跟她待在一起的時候真挺開心的,她那么天真爛漫,我們吃完飯又在城隍廟散步了好久,到八點的時候我……口是心非地問了一句,是不是該去上班了。”
柏然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出神地望著杯中酒。
“她聽到以后突然停下來望著我,她微笑著看了我好久,我在她眼里看到無數的故事,然后她有點羞怯地對我說:‘今晚不想上班。’或許……我在那一瞬間就動心了吧,然后我們去看了電影,就像在約會一樣。分手以后我想了很久很久,最后我告訴自己……我要渡她。”
“渡她?”包萬戎沉吟一陣,見柏然又情絲萬眷地發起了呆,柔柔一笑,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最近風言風語不少吧。”
“我愿意。”溫柏然目似放空,微微咧了咧嘴。“管他洪水滔天呢。”
“哈哈,就是不知道你大陸的那些女神粉絲團知道你居然是被這么一個什么都‘不如’她們的女孩拿下,會不會吐血成河。”包萬戎哈哈一笑,轉頭望著窗外夜空,過了片刻,似想起了什么。斂了調笑,輕輕問道:“為什么說怕她不愛你呢?”
“唉……風塵女子難免有風塵。雖然她答應過我不去上班卻還是被我發現了一兩次,那次你不也懷疑了嗎,不過……她想早點還你錢的心情我其實能理解,她不想欠著別人的,說實話她這么剛直我還蠻欣慰我沒有看錯人,可她畢竟是我女朋友,我溫柏然的女朋友怎么可以去以色事人?我雖然知道不對,還是沒忍住發了兩次火,她真的就不去了,可還有一些照顧過她的客人時常來找她,包括那個教明史的管老狗,包括教育部那幾個畜生……她說畢竟有些真的也是真心為她好和曾經照顧她的人,她對他們只是感激,太過絕情于良心不安,信息偶爾還是回上兩句,慢慢再斷了。異地而處我或許也會那樣,我總不能那么不講道理吧,誰讓我自己心甘情愿要愛上她呢?”
“你害怕她去上班那兩次是陪那些老顧客去了,而且……你更害怕的是你在她的世界里跟那些人其實本質上沒有什么區別?”
柏然神色黯然,飲盡了最后的半杯酒,低著頭,似在自言自語:“哈,真的在乎就真的開始患得患失了,動不動就糾結著發呆,想她什么時候能夠擺脫那一切,想我到底是不是她那個心中注定的男人。可是很多時候我卻又那么真切地感覺到她是用真心在愛我,純真是演不出來的,柔情是演不出來的,如果這都不算愛,我都不知道這世界還有什么是我去可以相信……算了,不想了。”
柏然說完搖了搖頭,用手掌拖著側臉發起了呆。過了一會兒,看柏然似已睡著,包萬戎苦笑了一下,把滿身酒氣的他抱到了床上。他自己卻怎么也難以入眠,他望著窗外寥落的樹影,反復回想著他們幾人赴臺這短短兩個月來各自的遭遇,時而瞇眼微笑,時而惻然嘆息。這情之一字果然,最是無上歡喜,又最是無可奈何。
當包萬戎以為今夜就將在自己的春閨閑緒中慢慢耗盡的時候,寂靜的屋內回蕩起了急促的敲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