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碎的夢

耐力板搭成的屋檐上爬滿墨色的苔，空蕩蕩的停車棚里許炎昆獨自一人仰靠在長椅上眼神空洞地望著眼前落紅成毯的五月花廣場，腳下一地的酒罐子。

許炎昆轉頭看了看坐在身旁的來客，鼻子一酸，已經干涸的眼角又濕潤。

“你知道了？”

“嗯。”

“假裝沒事，陪我喝點酒吧?！痹S炎昆蒼白地笑了笑。

柳夏不語，接過許炎昆手中的黑啤，一點點倒進水渠，然后從自己背包里掏出兩瓶二鍋頭，泄恨似得，將瓶蓋遠遠地甩進雨中。

在漸漸涌起的醉意下，現實和幻覺的界線開始模糊，不知不覺好像已經失去了時間的概念。那天下午柳夏一直靜靜地半臥在停楓賓館507房間的窗臺上聽著雨聲，直到許炎昆“不回去，我不回去”的嘟囔漸漸化作鼾音。他又深深地望了眼他憔悴的臉，嘴角的肌肉因為痛苦而抽搐，搖搖晃晃地起身離去。

天色向晚孑然一身，與柳夏同時穿過吉大東門的是一個沒有打傘的女孩，濕透的紅裙緊裹著曼妙的曲線，暴雨貼著臉頰匯聚成流，那是一個長得很像楚嵐的側臉。

“……嵐嵐？”

女孩聞言抬頭望了他一眼。只是鏡頭定格般的一須臾，他從她的眼里看到死灰般的絕望。只是認錯了人，雙方都沒有任何表情，她低頭繼續前行，他也繼續低頭前行。卻止行了半步，他停住，回首注視那個一望便知早已心碎的人，猶豫是否追過去為她撐起遮擋風雨的傘。可柳夏只是那樣僵硬地站在原地，兩分鐘后，那火紅的裙擺消失在灰墻之后。

泥菩薩過江。他嘆了口氣，心灰意懶地轉身前行。

回到熟悉的走廊，136的門敞開著散發出刺鼻的味道，李一嘯頹坐在一片雜亂的廢墟中沒頭沒尾地說著醉話，琳琳奔忙著端開一盆盆嘔吐的穢物和沾著酸臭的衣物。她看到立在門口的柳夏，無助的眼中有一閃而過的欣喜，“老四。”

柳夏卻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走過他們身邊，頹廢地爬上自己的小床，那觸感令他踏實。沉沉地閉眼，臉上掛著一抹慘淡的笑，意識漸漸迷離。

他夢到了從前，當他還沒有遇到林漪的那個從前。那會兒的他春袗輕筇，那天老二帶回來一位叫作花嬌的姑娘，那時136的小宇宙里從來沒有過一種東西叫作憂傷。惱人的是，夢里的他卻那么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夢里。夢的最后是一個陌生的畫面，他含著一抹百味雜陳的笑立在一旁，許炎昆、楚嵐、沈沛澤、花嬌、李一嘯、琳琳手拉著手，他們在篝火的曠野里笑著、唱著，輕舞飛揚。柳夏的視線因為淚水而開始變得模糊，卻不知道該如何喚醒自己的雙手去拭，他只能那樣惶然地、努力著用最后的余光去記住他們這一刻笑著的臉。

就在這一刻，一聲遙遠的悶響像一把榔頭砸碎了他的夢，隨之而來的是琳琳的尖叫聲。柳夏猛然睜眼，只見琳琳坐在李一嘯的位子上一臉震驚地捂嘴望著窗外。外面卻黑壓壓的一片，只有雷聲和雨聲。

“怎么了？”

她怔怔地沒有回答，柳夏慌張地往李一嘯的床上望去，見人在那睡著，心下稍安。他看了眼掛鐘，正是午夜十二點，翻身下床，用手機攝像燈打著地面摸索到窗邊，然后將光亮轉向外頭。鏡子的反光阻礙了視線，只辨得隱約有個麋鹿大小的物體在墻下微微顫動，強烈的好奇心和不安感狂涌而上，他連忙推開了窗。

“?。　?

柳夏驚得把手機滑落在了窗外的草叢里，燈依舊亮著，斑駁的光線映上一個女子的臉。她目光渙散地望著幾日前柳夏丟棄在那兒的桌游箱子，大口吐著血，雙腿異樣地翻折，瘦小的身軀側臥在地上不斷抽搐，而她……穿著一件貼身的長裙。

就是東門外那件火紅的長裙！

柳夏如雷轟頂，癲了似的爬上窗臺跳將出去，顧不上窗棱劃開手臂的痛感直奔到女孩的身邊蹲下，手足無措地望著?！斑€好么？”

女孩聽見聲音，微弱地轉了轉眼珠，然后又嘔了一灘血，鼻尖浸入了雨血混雜的水泊里。柳夏小心地幫女孩翻過身子，才發現她的右臉已經塌了，只剩半邊清秀面容，看樣子是從樓上跳了下來。柳夏輕輕地撥開她眉眼上沾染著碎沙的發，女孩的瞳孔開始聚焦。

四目相對。

女孩的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只是一瞬間，她把目光轉向一邊，氣若游絲地喘著氣。

“沒事，你挺住，我，我叫救護車?！绷恼f著便要去尋手機。

女孩卻微微抬指，將將勾住他的褲腳，劇烈的動作疼得她哼出了聲。柳夏焦急地望向她，女孩無力地撇嘴，表達著否定。

“別想不開！你想想爸爸媽媽……爸爸媽媽暑假還等著你回家呢！”柳夏語無倫次地尋著理由。

女孩沒有松手，她露出悲傷的神情，木然望向黑沉沉的天空。柳夏怔怔地看著她的臉，她的淚水混合著雨水簌簌地滑落在那血色漸無的頰邊。

短短的幾分鐘后，女孩的表情漸漸變得平靜。她用一雙空靈的眸子凝望著他，釋然一笑，她的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聲音。

柳夏哭了，他抱著她，任憑雨水將身體灌得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