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空晴風爽，空氣里還彌漫著昨夜露水的氣味。日出東方，一抹淡橘色的光暈揉進天邊的魚肚白，纏繞著絲絮般的清云，似幅水墨畫般的美好。然而這景色卻有人無暇欣賞。

宋顰兒拖著一身迤邐的長裙一路小跑進淑惠宮，急匆匆的，裙擺掃過落葉，甚至不顧灰塵落在那高貴的料子上。

“母妃！”她一進了門便忍不住大聲呼喊道，誰知云貴妃竟也在屋內，一時間有些難堪，反應過來連忙向其問好。蘇淑妃正坐在椅子上扇著繡扇，看到她這樣失禮，小心翼翼地瞧了云貴妃一眼，看她神色不變，才悄悄松了口氣：“顰兒，你這么慌張做什么？有何事？”

宋顰兒咬了咬嘴唇，表情眼神瞬間就變得惹人憐惜起來，斂起雙翠望著母妃：“今早……被抓去的檢辦司太監承認了構陷罪行，只是沒供出我們，服了藏在齲齒里的毒自盡了。”

“啊？這……”蘇淑妃下意識地捂住嘴角，去看云貴妃，對方卻不緊不慢地扣著茶杯蓋，半晌輕抬那蝶翅一般濃密的睫毛，眼神也是慵懶的：“你怕什么？本宮早就知道此事了，所以才安排線人偽造了他們服毒自盡的假象，不然就憑爾等的手段，怕不是早就露餡，還得把本宮牽連上。”

蘇淑妃遭了訓，微微低下頭，諾諾道：“那就好，還是姐姐想得周全。”

“呵，蘇淑妃，本宮說來，就不該幫你。字帖毀了，還復刻得那么好，你只管抓住她的罪名不松口就是了，還被那丫頭反咬一口，你說你，是不是太拙嘴笨舌了？”她冷笑了一聲，似是輕嘆道，“不過也沒辦法，皇帝偏心眼兒成那樣，就算今天的事做了鐵證，他也不一定會責罰他那寶貝嫡女。要怪，只能怪你生的是庶女吧，哈哈哈。”

她這一番話但凡世人都能聽出來刺喇喇的，且極具羞辱性，可蘇淑妃還是一臉仿若不聞的表情，只是那訕笑卻多了幾分難掩的羞憤，似副假面具，快要掉下來卻還是得奮力維持。

宋顰兒站在原地，清麗的臉上表情凝滯，丹鳳眼中盡是憤懣，看那坐在母親主榻上的衣著奢麗的女子掩口譏笑，聲音不大，卻直刺到人心里。

“顰兒，你在那站著做什么？過來坐吧。”云貴妃笑罷，提著袖子指了指另一邊的空座，眼睛卻銳利地盯著她，似乎根本就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卻根本無法反抗的嘲諷。宋顰兒雙目凝視著她伸出的那根手指，余光卻瞄到了蘇淑妃輕緩的搖頭，幾秒后便泄了氣，躬身行禮：“謝謝娘娘。”

云貴妃從瓷盤中拈起一塊糕點，卻只是觀察著上面的紋路，朱唇輕啟：“蘇淑妃，本宮也算是仁至義盡了，你卻不得力，實在令人失望。你說本宮千辛萬苦才托人為你那入獄的兄弟減輕刑罰，你就如此回報，嗯？”

蘇淑妃垂著腦袋，一句話也不敢說。

“昨個兒拷問出來結果，皇帝盛怒，回去卻還是聽了那沈昭儀的話，這才沒把那檢辦司翻個底朝天。你說，本宮廢了半天話，卻還是不如沈昭儀一句頂用。這個賤人，真是和嚴氏一模一樣！”

“哎呀貴妃娘娘！您可不能說這種話，這是大不敬啊，要人聽去了可是會招致大禍的！”蘇淑妃眼珠上下轉了轉，忙道，“臣妾也讓您費心了，原以為能夠煞煞那七公主的威風，結果卻被她巧舌如簧得糊弄過去了。倒不如說，這次顰兒想的辦法就不周全，臣妾也說了，僅憑張字絹怎么能成功呢？”

宋顰兒聽到這話，張口欲言，卻還是忍住了。

“要臣妾看啊，那沈昭儀也得意不了多久，她早先和先皇后關系極好，現在沒了靠山，還在那自雇矜持，不肯投靠于您，偶爾還總是跟您對著干。可要說現在整個后宮，還不是您云貴妃一人的天下，她一只跳蚤跳來跳去，還不是哪天您厭煩了，一腳就能把她踩死。”

這話中聽，云貴妃輕蔑了哼笑了一聲，輕咬一口糕點，淡淡道：“那倒是，不過跳蚤也難對付，皇上也不過看在她是嚴氏好友的份上，才對她幾分照顧，她倒好，真順著桿子往上爬了。本宮這瞧著看著，心里面也煩悶無比，皇上是真不知道誰對他好，分不清真情實意？”

“姐姐可莫要這么說，您畢竟也是唯一的貴妃，令尊又是功勛大臣，在皇上心里分量自然是最重的，只是現在被那沈昭儀迷了眼。您放心，臣妾一定盡力助您，未來這皇后席位，必然是您的，誰也搶不了。”

這時，有丫頭進來送茶，將那冷茶換掉，重新注進開水，泡上新鮮的普洱干茶葉，霎時間屋子里彌漫起一陣清新爽口的茶香。

“下去吧，沒有本宮的命令不許進來。”

蘇淑妃趕走了丫鬟，接著道：“娘娘，臣妾尚有一計，定能使皇上對那沈昭儀厭惡。”

“哦？你說說看。”

“是。既然這沈昭儀平日里素普干凈，什么麻煩也不惹，我們就從她兒子那里下手。”

“你是說八皇子？那孩子冥頑古板，就是一書呆子，心眼子還多，出格的事向來不敢做，你還想利用他？”云貴妃翻了個白眼，“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整日想著怎么討父皇歡心，就是為了以后搶太子之位吧，哪像我們進兒，心室寬厚，從來不計較這些圈里紛爭。所以我這個做娘的，才得要為他搭出一片安樂窩，莫讓人欺負了才行。”

“娘娘母儀天下，心懷慈善，實在令人感動。”蘇淑妃為她剝了一瓣橘子，放到她面前，“不過，正是因為八皇子性格刻板，才給了我們可乘之機。他平日不是最喜歡鉆研古籍嗎，我們就在此下手……”

蘇淑妃笑著湊近，將自己的計謀講給她聽，云貴妃聽完，忍不住抿起嘴冷笑起來：“這倒是個好法子，蘇淑妃，你這心思可真是越來越歹毒了，本宮都被你嚇到了。日后，你不會也以這等毒蝎心腸對付本宮吧？”

“娘娘，您說什么呢？臣妾對您忠心不二，如果不是您庇佑，臣妾怎能平安撫養顰兒長大，這滴水之恩，定當涌泉相報，臣妾怎么也不可能背叛您！”

蘇淑妃豎起三指對天發誓，表情看起來極為懇切，眼眶還綴著淚水。似乎再不被信任，她就要哭出來似的。

云貴妃有些嫌惡地擺擺手，接著起身，屋外的丫頭適時地進來攙扶，如捧貴物地端好那只那戴滿了金銀珠翠的嬌嫩的手：“那本宮就先回去了，事情你自己看著辦，必要時，本宮會極力協助你。這一次切要辦妥，可明白了？”

“是是，您就放心吧。”蘇淑妃得當地扶住她空墜的另一只胳膊，將她送出了宮苑，“那娘娘您可慢點，臣妾就不送了。”

“回去罷。”坐上儀仗，那仆從隊伍浩浩蕩蕩地就離開了，蘇淑妃望著那飛揚起的塵土，回到了屋內。宋顰兒還是坐在原位，端秀的臉上掛著委屈和羞憤，一見到母妃來，她賭氣地將頭扭到一邊。蘇淑妃能不知道女兒為何如此態度，只是嘆息一聲，走過去輕撫她的面頰：“顰兒，母妃知道你為何生氣，母妃也是。可我們現在力量微弱，值得依靠別人，就忍忍吧。”

“母妃！那個云貴妃簡直囂張跋扈，一點也不尊重您，實在過分！顰兒忍不了她，難道我們脫離了她，就活不下去嗎？”

轉過頭，宋顰兒一張臉已是淚痕闌干，蘇淑妃心疼地替她拭著淚，只苦澀搖頭：“云貴妃娘家勢力強大，在江北一帶簡直只手遮天，你外公常年依附于云家，母妃替她做事，也是情非得已。脫離說得好聽，要是敢拒絕她的要求，我們母女倆指不定會被怎樣報復對待。顰兒，你生在宮中這么多年，應該也明白，這等級之分是最難以逾越的萬丈懸崖，若不隱忍，實在難以茍活。”

這些道理她如何不懂，只是無力打破現狀罷了，宋顰兒默默流著眼淚，牙關卻不自覺咬緊。

“既然做惡人，那就做到底。等女兒爬到高位，定將上面的人都扯下來，云貴妃也不例外，娘您就等著吧！”

宋顰兒抬起頭，望著天邊的樓宇層疊，眼睛雖被淚水氤氳，那里面的恨意卻是真切明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