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魚戲蓮葉（1）

夜深，此時宮中已是寂靜無聲。

他不知不覺中行至瑤光殿朱紅宮門下。長街上的一盞明燈將他寂寥的身影拖得極長。他抬頭看著瑤光殿上方那一輪明亮光潔的月輪，淡淡的月光籠罩著他一身明黃龍蟒華袍，他平日里威嚴的面容此刻多了幾分柔情。

早前瑤光殿的宮人來過，問他今日去否，但今日諸事惹得他煩憂，他便推了。為解煩懣他遣散了宮人，獨自一人出來行走散心。沒想到，最終還是又到這里來了。

赫赫皇城之中，只有這里最為安寧。

他抬手叩響門上獸銜環，靜靜地等著人來。

半晌，守夜的太監將宮門打開，開門前還嘀咕著是誰漏夜而來，卻不曾想門后來人竟是天子。以為看花了眼，嚇得說話聲音都顫抖起來，“皇……皇上！您怎么……”話還未完，想起自己忘了行禮，連忙跪在地上重重地磕頭，“奴才該死！沖撞了皇上！請皇上原諒奴才！”

他本不想鬧出如此大的動靜，難得如此寧靜，這樣一攪擾，好不容易平靜就如此被捎去了一半。劍眉微皺，表示著他的些許不悅。那太監趴在地上，后背直冒冷汗，好在他并不想過多追究，只想動靜越小越好別驚動了里面的人。

他一言未發繞過這蠢笨至極的奴才，獨自上了去往瑤光殿的臺階，留他一人跪在那兒反省。

……

瑤光殿內此刻還燃著燈火，幽幽燭光透過如翅翼薄的窗紗，他看著那光每上一步臺階，心里就多柔了一分，偌大的皇宮他唯有此處永遠也不會膩煩……

也不知她可是睡下了，此刻去可會攪擾了她？

想到此處他放輕了腳步，終于走至殿門前正要推門而入時，他眼角余光見著旁有一扇小窗未闔。他悄然走進，側身以窗扇掩護，向里面望去。誰能想到堂堂大煜國的天子竟也會做如此鬼祟之事……

他看見，殿內只有她一人。

如瀑的青絲順著她的后背而依，她臉上未施粉黛，她就在離窗不遠的軟椅上，并未察覺有人在看她。素白的手中持著一張白絹帕，她正往那上面一針一線地繡著什么。那雙溫柔的眼眸細細地盯著，眼角已被歲月揉出了絲絲細紋……

她太過于專注，對他的到來渾然不知，只顧著下一針該下往那里才好。他便就這樣靜靜看著，一顆堅硬的帝王之心此刻化成一灘柔水。

這時有風悄過，她身旁兩盞燭火搖晃，她的影子也跟著晃動起來。她被曳動的光恍了眼，手輕顫，那針便毫不留情地刺進了她指尖，惹得她吃痛輕呼一聲，松了手，絹帕也因此滑落在地。

他見此連忙推門而入，她一驚，還不等她有所反應，他便抓住了她的手細細查看起來，那傷處正緩緩有血色滲出……

“怎么這么不小心？”他眼中滿是擔憂。

她看清來人卻笑了，“皇上怎么這時過來了，也不讓人通傳一聲，嚇臣妾一跳。”

他并不回她的話，只是盯著她手上的傷，心里微微發緊。她看著他英氣的眉目間又是心疼又是愛憐的神色，徐徐笑道：“只是被刺了一下，不礙事的……”只是一小小的傷口，就會惹得他如此在意。

他將她的手放入掌中，抬眸問她：“還疼不疼？”

她笑回：“不疼……”又問，“皇上怎么這個時辰過來了？”

“朕今夜閑逛，不知不覺便朝這里來了。或許是心里想見你便來了，看你繡得仔細，所以沒有驚動你……”他將一縷她凌亂的頭發撩至她耳后，動作輕柔至極。

她撿起地上的絹帕，在他面前展開，“皇上你看……”那絹帕上原來繡的是‘魚戲蓮’。

“繡得不錯……”他夸贊道。

她柔柔一笑，眉眼間皆是溫婉，“這是臣妾替幸兒繡的，此前小妮子見你身上帶著臣妾繡的香包，便求著要我也給她繡一個樣式一模一樣的繡帕。想著今日皇上不來，臣妾閑來無事，干脆就趕制出來，免得她心心念念。”

“嗯……”皇帝淡淡應了一聲，笑了一笑，“朕這幾日忙，明日你隨我去看看她吧。”

她牽著他的手，引他來到軟榻上坐下，“這孩子最近正迷上了作詩呢，與十七皇子天天上書院去，她的乳娘幾次跟我說她常常忘了吃飯，我訓了她幾次……這妮子，此前可從未如此過。”

皇帝微笑，“幸兒聰明，學起東西來比別的孩子快，肯刻苦也是好事。”

他頓了頓，悵然道：“若是皇子……定比別的皇子更合朕的心意些……”

她聽出他話里失落，心里油然生出幾分悲傷。“是臣妾無能，未能給皇上誕育皇子。皇上怪臣妾麼……”

他回過神，連忙將她攬入懷中，柔聲哄道：“朕并非此意，只要是咱們的孩子，朕定對她千百分好！”

她溫順地趴在他肩頭，鼻尖縈繞著他身上百髓香的香味，心里的苦澀卻如千百只蟲蟻一般爬滿了心臟。她悄無聲息地從眼角滑出一滴清淚，滲入他的衣袍間……“臣妾，不能了，臣妾什么都可以為皇上做，偏偏只有此事，臣妾再也沒有資格為皇上做了，我對不起皇上對我的如此寵愛……”

是的，她不能了，她再也不能了……

無數個夜里，她只要回想起那個夜里，那個平靜如水的庭院，那一覺醒來仿佛讓她覺得天都塌了的事實……她就會在夢里痛哭流涕，醒來甚至躲在角落里失聲尖叫……

這件事過去太久了，久到能讓人徹底心死，可偏偏對她來說，一切歷歷在目……

他輕拍著她的后背將她好生安撫著，看著他心愛的女子要永遠處于痛苦之中，而這種痛苦永不得被化解，他怎么會不心疼？。身為天下至尊的他此刻也紅了眼眶，但他只能隱忍著心中苦澀，本想勸慰幾句，到了嘴邊卻變成了幾聲顫抖的：“別哭別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