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后。

蘭園，天色還未全亮，從落梅軒進門右側的月洞門望去，一座帶頂小拱橋上，起了層層薄霧。

水面映不出高雪卿的模樣，她站在小拱橋上，伸手去觸摸銅鈴，一襲緋色襦裙在微風中，輕輕擺動。

身后的丫鬟雍靈一臉驚恐地看著高雪卿：“姑娘！使不得！”

高雪卿轉頭望向站在月洞門口的雍靈，高雪卿看著雍靈矮矮胖胖的模樣，不禁撲哧大笑。

一陣風吹過，高雪卿頭頂的銅鈴發出清脆悅耳的的聲音，發絲吹到了她瀲滟的眼眸中，高雪卿不由得眨了眨眼，散落在腰際的黑發流云般飄緲。

高雪卿臉上未施粉黛，卻兩頰粉嫩，唇紅齒白，杏眸流光，“今日我瞧著這銅鈴聲不清脆，便拿下來換個！”

“姑娘不可！危險！若是姑娘受傷，雍靈這可如何是好？”雍靈小跑著站到她身邊，伸出小粉臂護住高雪卿。

高雪卿轉眼已到及笄之年，高渝煒從未讓高雪卿踏出過蘭園半步，被高渝煒嬌寵著長大，雖衣食無憂，卻自打記事起身邊的弟弟妹妹們就沒有停止過欺辱她。

而身上災星的這個身份，反倒讓人遠離她三尺之外，卻成了保護她的利器，整個汴京，除了高渝煒和雍靈，還有那半夜總是偷偷送吃食的劉仁大管家外，就只有那袁家的公子袁連煜從小與她交好。

“姑娘，今天您要去及笄禮啊！趕緊下來吧！”雍靈皺著眉頭，小圓臉嘟囔著。

“哦…爹爹也會去嗎？爹爹曾說過，及笄禮之后我可以出蘭園。”

“是！是是！那趕緊下來吧！姑娘我們用了早膳就去找老爺！”雍靈是真的害怕，可自幼陪伴高雪卿的她，已經是不可分割的主仆之情了。

上次高雪卿差點從蘭園的院墻翻出去，就被狠狠責罰了一頓，還有上上次，二公子高承宇的手折了也被責罰了，上上上次裝神弄鬼嚇得二姑娘高知瑤三天不敢出門…

高雪卿跳了下來，才不到膝蓋的高度，“你是怕本姑娘見閻王爺了？知道我是誰嗎？災星啊！災星連閻王爺都怕！”

“大姑娘出了落梅軒，趕緊告訴老爺！”德子遠遠的看到高雪卿朝他走來，跟身邊的書房小廝說道。

“雪卿姑娘今日如此早，及笄禮還未開始。”德子攔著高雪卿，心中及其害怕她去了幾位公子姑娘的院里。

“我去前廳等著，爹爹呢？”高雪卿許久未見高渝煒，嘴里還吃著雍靈端著的糕點，鼓鼓的嘴巴含糊地問道。

“姑娘，將軍此時正在聽雨軒晨練。”德子額頭的汗珠都滲了出來。

這蘭園，除了高渝煒，人人見了高雪卿都避而遠之。

“真沒意思，晨練我已經陪爹爹練了五年了。”高雪卿跟著高渝煒習武五年，而蘭園的其他公子姑娘從未在高渝煒的手里習過武。

德子躬身行禮，不再做任何回應。

“可惜了這好天氣，爹爹曾說帶我去西郊游玩。”高雪卿無趣的自言自語，時不時撥弄著腰間的玉佩。

“走！雍靈！我們去南樓！”高雪卿拉著雍靈跑向了蘭園最里邊的一處樓閣。

“姑娘！披上袍子！”雍靈手里拿著袍子一路小跑跟著高雪卿。

南樓是宮中將作監制作，整個樓閣下窄而上寬，空中樓閣設計的妙不可言，第二層可以看到大半個汴京，據說是袁家老太爺設計。

高雪卿每年生辰都會來南樓，因為爹爹說過，生辰的時候，能看到日出，就不會有人喊她災星了。

記事起她便年年生辰到南樓看日出，雖然冬日總是下雪，不是年年都能看到日出，但高雪卿心中也是歡喜的。

高雪卿倚在南樓的窗邊，看著汴京城，眼神間恍惚，“若有朝一日，能看一眼連煜說的集市，去看看連煜說的慈幼院那個天資甚是聰慧的小圓子……”

“姑娘！雍靈好生找！這冬日風寒的緊，莫要染了風寒！老爺怪罪下來雍靈怕是十個腦袋也頂不住啊！”雍靈氣喘噓噓的跟著爬上南樓，邊說邊走向高雪卿給她披上袍子。

“不打緊，雍靈，你看，去年那條巷，沒有打鐵鋪呢，今年多了。”高雪卿雙手接過袍子披著，用手指向遠處。

“姑娘好記性，但今日還有要緊的事，姑娘，趕緊去前廳吧……”雍靈站在一旁，一頓勸。

“若是娘親在，今日定會在我身邊。”東邊漫天絢爛的彩霞映紅了高雪卿的臉。

她瞇著眼睛，憶起前年冬日她生辰…

那日依舊寒風凜冽，高渝煒帶著高雪卿來到南樓，高雪卿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每年生辰您都帶我來看日出，我只看到了從天黑到天亮，若是父親應了女兒出蘭園，日后女兒定好好隨父親習武！”高雪卿那年生辰從未有過的，想要出蘭園看看。

“你會等到日出的。”說罷高渝煒離開了南樓…

“雪卿！”突然一聲稚嫩的男聲從身后傳來，打斷了回憶中的高雪卿。

“你是想挨揍嗎？”被打斷的高雪卿氣憤至極，對他拳腳相加。

少年五官棱角分明，雖在高雪卿面前頑皮，也能從穿著看得出他身份不一般，袁家三代職掌工部將作監事，或許是與文官武官不同，閑散官職家門，不受朝廷斗爭的影響，整個汴京，也只有他袁連煜與高雪卿交好了。

“好了好了，你在這干嘛？”袁連煜擺了擺手，笑著說道。

“你來的正好，為何年年我生辰都未在這南樓上看到過日出？今日倒也是頭一回見到。”高雪卿看著這眼前的景象，不由得問袁連煜。

袁連煜看著高雪卿的側臉，她怎會知道她是全汴京最好看的姑娘呢，他默默認定，雪卿就是他未來的娘子。

“冬日本就陰冷，今日也是頭一回看到，竟是如此美景。”袁連煜低著頭，“伯父讓我尋你去前廳，我今日可是同家父一齊來的，定是又要修繕哪處了。”袁連煜頭也不回地走了。

“既然總看不到還讓我年年生辰來看？”高雪卿捏緊拳頭，關節都被她捏的發白了。

“姑娘你看今天不是看到了嗎？”雍靈看著高雪卿皺著眉頭，趕緊上前安慰。

“走吧…”高雪卿落寞的回到前廳，廳內已經坐滿了人。

“母親！她不過是個沒娘的庶女…”一旁的知瑤壓低了聲音同楊氏說道。她穿了一身與高雪卿同樣顏色的襦裙，但是卻精致許多，比高雪卿略微矮，人群中知瑤緋色的襦裙襯托的她好看極了。

楊氏瞪了一眼知瑤，讓她不要多嘴，站在一旁的知瑤看到楊氏的眼神，瞬間低下了頭。

梁氏走到高雪卿面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梁氏如今也是祖母，雖這高渝煒并非她親生，但如今的高家也是全仰仗于他，前年高父因病去世，自己生的幾個又天資愚鈍。即便當初她讓高雪卿成為整個汴京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災星，在這樣的場合，她也得顧及顏面。

而及笄禮也在高渝煒的安排下順利完成。

結束的時候那四房的孫兒突然大聲叫喊道：“你是個災星！”

嚇得眾人皆用手堵住他的嘴。

右腳已經踏出前廳的高雪卿，收回了腳，轉身便朝那孩童走去。

“今日我不與你計較，再敢同我講第二遍，我定不會放過你！”高雪卿這些年都聽習慣了，但是這么重要的日子，她不想聽到。

“你就是災……”四房的嚇人趕緊捂住孩童的嘴。

“我災星？今日我便做個災星你看看！”說罷高雪卿追著那孩童滿園跑。

“沒娘的野孩子！”

“看我不抓住你！”

“趕緊攔住雪卿姑娘！”劉仁大喊到，手卻做著“不要管”的手勢，他面上笑容燦爛，劉仁是真希望高雪卿能追上那孩童。

高渝煒也難得追上高雪卿，整個蘭園滿地的瓷片，雜物…

“我爹說了你沒娘親，你是災星你不能出去！不能碰你，會爛手…”

整個蘭園一時間鴉雀無聲，突然“啪”的一聲，那孩童哭著離開了蘭園。

高雪卿捏緊拳頭的手松了下來，消失在了園子內…

高雪卿回到落梅軒，路過門前那巨大的假山石，彎腰撿了一顆石子扔了進去。扔進去的明明是顆小石子，水花卻大的嚇了高雪卿一跳，襦裙也被濺濕了。

“想不想出去？”袁連煜站在落梅軒門口，并未踏進門。

高雪卿望向聲音的來源，站在松樹下的她，透過斑駁的光，打在她的臉上，她笑得依然是那么燦爛，兩個梨渦，就如高雪卿初來這個人間一樣，還是那么令人憐愛。

“去！”高雪卿全然忘卻上一刻大鬧蘭園的事，這大抵是她出生以來，最令她神往的事了。

說罷便一路小跑跟著袁連煜出了蘭園。

“老爺，你這般縱容雪卿，自打她記事起，這蘭園的花、草、屋上的瓦片，哪個沒被她糟蹋過？”楊氏皺著眉頭，看著坐在堂上的高渝煒。

“當真我愿意！誰知這孩子如此頑劣！”高渝煒不是沒辦法治高雪卿，只不過他自知這些年來，高雪卿在蘭園的處境，他只能做到對她最大的寵愛。

而第一次見“世面”的高雪卿，歡脫的像那落梅軒的麻雀，半刻都停不下來嘰嘰喳喳。

這是袁連煜從未看到的高雪卿，連樟樹葉子掉落在她發間，都像裝飾一般，好看至極。

城南方向突然傳來噠噠的馬蹄聲，集市的人群各自閃躲，袁連煜被下人護住，而沒有隨從的高雪卿因自幼習武，敏捷地躲過了沖撞。

一時間塵霧四起，高雪卿看不清是誰如此蠻橫，卻激起了她心中的正義之志。

“何人？為何如此？”高雪卿抽起倒在地上的木桌，甩到飛馳的馬腿上，后面跟著倒了一片。

“老子是你爹！”說罷五六個大漢圍住了高雪卿。

“給我綁了！”摔的最慘的那個壯漢爬起身叫囂道。

“是嗎？抓我試試？”高雪卿不知天高地厚，叉著腰抬著頭看著那群壯漢說道。

周圍的人群已經散開了，唯獨一旁的袁連煜，他想去救高雪卿，卻被一群下人攔住了，從未習武的袁連煜也絲毫沒有辦法…

“啊！放開我！”高雪卿被那群壯漢綁著，往霞山方向去了。

“哎喲真是要不得，那姑娘生的一副好標致的臉。”

“可不是嘛，這山賊現如今越發猖狂了！以前只是掠奪錢財，現在竟強搶民女！還有沒有王法了！”

“去報官都沒用，那日我家鋪子就被搶了…”

袁連煜聽著路人的談話，心中不由一緊，趕緊去蘭園告知高渝煒。

“什么？擄走了？”高渝煒大吃一驚，而在一旁的楊氏和知瑤相視一笑。

“老爺，莫急，雪卿這孩子自小頑劣，鬼主意頗多，說不定將那群山匪玩弄得團團轉呢。”楊氏的手指嫩滑得跟剛煮好的雞蛋一般，拿著帕子掩了掩嘴，“明日我與知瑤進宮小住幾日，宮中來信，皇后娘娘近日身子抱恙，許久未見，甚是想念知瑤。”

“你且去吧。”高渝煒此時此刻只知道自己的大女兒被人擄走了，心中焦急萬分，哪里得空理會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