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池試圖擠出一個笑臉，證明自己還能蹦。

“其實……這傷口不重……”

“哦？”銀夕秀眉一挑，“那么說說看，嚴重的時候是什么樣子？”

青池很知趣地不敢再說。她本就不太擅長言辭，銀夕若要深究，可不會被人輕易糊弄。

她嘆了口氣。如果此時攔路的是銀宵瑯皓，她尚敢暴力突圍。但是對于銀夕……她扭頭，試圖向雪獵求救。

巨大的白狼端正地蹲下，甩了甩尾巴，顯然也認同養(yǎng)傷的重要性。

完蛋，前魔王不僅殘暴，肯定也從不工作。逃避勞動可恥！青池怒而轉(zhuǎn)移泄憤對象。然而不等她反應(yīng)過來，立刻有兩排仆從魚貫上前，麻利地將她按住拖上擔(dān)架，快而穩(wěn)地抬進了銀夕隔壁的廂房。

沿路抬近院門時，剛好路過反復(fù)擦拭炮筒的凌瓏……青池感覺，凌瓏對她這個病患的目光，和以往的漠然無視稍有些區(qū)別。但這區(qū)別并不是因為憐憫，而是一種“真皮實，適合作為實驗對象”的感嘆。

青池立刻兩眼一閉，裝作人事不省。

回過神來，她已經(jīng)被安置在一張潔凈的軟塌上。整個廂房布置得整潔別致，雖然不同于銀夕那間清貴考究，卻更加適合休養(yǎng)。當(dāng)然，任何能住人的房間都比她的掃帚棚強。

青池見多了銀夕任性的一面，但反過來想，“任性”何嘗不是銀夕想要她見到的一面？倘若銀夕真有心要辦一件事情，也能無比妥帖。這室內(nèi)的布置陳列雖不多，足夠日常起居。更不用說窗明幾凈，桌案無塵，顯然不是一時興起，而是早有準備。

——她總是幸運地趕上這些優(yōu)待，包括三長老和雪獵沒來由的期待。但是她又為銀夕和他們做過什么呢？在燭府她質(zhì)問零的先知和后至，可是真輪到自己，她又能做些什么？

見青池暫時放棄掙扎，俏麗的少女屏退左右，移步坐在她塌前，輕柔地撩開額發(fā)，試了試體溫。

“小青姐姐，你只管好好養(yǎng)傷。”仿佛明白她有什么隱衷，銀夕沒有追問她受傷的理由，更擔(dān)憂她的身體。雖然行事任性乖張，但關(guān)鍵的分寸銀夕一向拿捏得很好。“至于課程，我會讓黎琊記好筆記的。”

“可是……我今天還有兼職。”青池虛弱地掙扎。

“我知道，”銀夕施施然起身，拉上窗幔收攏光線，又倒了一杯清水。“你放心，這都是小事，我會安排好。喲，你的狗狗已經(jīng)在門口守好了，真懂事。”

*

此時錦正在紀古塔等待交班。因為上次的沖突，她有些怕見青池；但栗的情況每況愈下，除了青池她也無法與人談?wù)摗s沒想到時間到了，向來守時的青池仍未出現(xiàn)。

“您是管事嗎？”一個清脆的聲音首次造訪了紀古塔的后院，雖是敬語卻毫無敬意。“學(xué)工青池今日有所不便，她的工作，暫由我方代領(lǐng)了。”

白衣的貴女身后跟著一眾仆從，話語說出口，便沒有留下任何轉(zhuǎn)圜余地。

“這怎么可能？”路過的錦下意識地出聲，按照她的了解，除非青池腿斷了，否則不可能曠工。

“看來……你是認識小青姐姐的。”銀夕終于將高傲的目光轉(zhuǎn)向錦。她臉上依然掛著端麗的微笑，眼中卻并無笑意。“如果有什么異議，你今日的工作也可以由我方代任。”言罷，她不等錦作出回復(fù)，與管事輕一頷首，飄然而去。

錦在原地，暗自捏緊了拳。

*

青池躺在床榻上。垂下的帳幔過濾了輕柔的光線。

身體一旦安穩(wěn)，許多思緒便止不住地翻涌起來，完全打攪了睡意。

幽暗棋室中枯槁的公子，祭壇前千年前忍淚揮別的麗人，還有被她一口回絕的世尊。

現(xiàn)在她心里生出百感交集的懊悔。“敢和他說氣話，我真是不要命了。”

“是哦，”零的聲音從頂上傳來。他倒吊在房梁上，蝙蝠似的晃動。“連我都佩服了，像你這樣膽敢和他對著干的，恐怕從來沒——哦不，還是另一個‘你’。”

青池感到左肩的舊傷一跳一跳地痛著，那是式微的黑劍留下的印記。沒錯，在她記事之前，定然也作了一次大死，而且求仁得仁，被式微所擊殺。

“可我那時不過是個孩童，又能做什么呢？”旋即她想起薇瀾記憶中雌雄莫辨的少年來。室內(nèi)光線昏暗，再無他人。她終于松了口氣，挖出這個深埋的疑惑。

“零，你知道嗎，我在天木里看到一個和我長得很像的……家伙。”

“單單是長得像嗎？”零翻了個跟頭，從房梁上跳下。腳踝上寥寥無幾的鈴鐺發(fā)出一陣細響。

“……確實不止。”青池艱難地承認，這是一種無法否認的直覺。“它也無法內(nèi)轉(zhuǎn)靈息。或許在魂質(zhì)的構(gòu)成上，我們幾乎是相同的。但又完全不同——不是說它比我強大，而是……而是……”

“噓。”零笑著用打斷她。“這不是你能用言語描述的。”

一陣風(fēng)拂過零的側(cè)影。少年背光的輪廓隱沒在影子里，令他顯得遠近莫測。那個神秘少年給她的感覺也很遙遠，比零更遙遠。

青池感覺語言短暫地離開了她。當(dāng)她再次開口，又覺得聲音帶回了更加沉重的東西。

“零，”她的聲音在室內(nèi)響起。“死亡……究竟是什么呢？你……又是從哪里來的呢？而我，將要向哪里去呢？”

隨著她發(fā)問，昏暗的室內(nèi)仿佛降下一層細紗，一些事物變得清晰光亮，另一邊則晦暗陰冷。仿佛有一道前所未有的虛線貫通了眼前的世界，劃分出生與死的兩界。只有在跨過零的時候，這道線顫巍巍地閃爍著，仿佛在踟躇，不知該將這個鞘公歸為哪一邊。

“我不能在人世回答這個問題。而且我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從哪里來……”隨著他開口，幻相瞬間消散了。“但你問出了這個問題，比答案更重要。”

少年帶著罕有的耐心，像一堆尚有余溫的灰燼。“若見證愛，也會見證死，反之亦然。”

青池聽著，雙眼止不住地涌出淚水。她明白地下的陰冷幽暗，但她不敢想象那扇“門”的背后是什么。終有一天她會失去僅剩的所有，回歸泥土。這個念頭仿佛某種狡猾的毒素，潛伏在一切喜怒哀樂的日常里。這種毒素?zé)o法驅(qū)除，只能稍稍忘記，以換取暫時的快樂。然而每一段快樂的背后，都籠罩著它的陰影。

“零，我害怕。”她從被子下伸出手，拽住少年的袖子。在這少年面前她從來沒有保留。“我什么時候會死呢，你一定知道吧？”

零俯身看著她，沒有像往常一樣出言諷刺。奇怪的是他的言語越危險，人卻越顯得溫柔。“害怕也沒有關(guān)系。對死亡的恐懼構(gòu)成了生命的一部分。知曉大限，使得人有別于獸類。但這也是人類必須背負的詛咒——要么試圖阻止它，比如修煉登仙；要么就在平凡的生活中超越它。你看你周圍的朋友們，他們早就接受了這一點，不論是用哪種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