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鹿妤突然驚醒，白皙的額頭上布滿細汗，她做了一個噩夢。

夢里家人都在反對她做的決定，甚至把那張對她來說極為重要的紙對半撕了。

鹿妤伸手打開床頭的夜燈，把壓在枕頭底下的東西拿了出來，大紅色的長方形硬質(zhì)封袋，里面是一張薄薄的紙片——錄取通知書。

她盯著好一會兒，又把它放了回去。

還好是個夢。

可她卻翻來覆去的睡不著了，起身下了床，赤著腳踩在地毯上，走向落地窗邊，拉開厚重的窗簾。

外頭一片漆黑，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透明的窗上投下了她單薄的身影。

A、B、C、D四個區(qū)，是不是只有在漆黑的夜晚才顯得不那么有差距？

“唉。”鹿妤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退一步陷在軟軟的沙發(fā)里。

自她有記憶起，這里就被分成了四個區(qū)，而這四個區(qū)就像等級優(yōu)劣一樣排列著，A區(qū)，居住的都是有權(quán)有勢的人，俗稱貴族區(qū)，而D區(qū)的人連生活都顯得有些困難。

本來她并不在意這一切，直到三年前楊青怡的一番話，讓她意識到自己并不代表所有人。

那年家里的生意一度受到重創(chuàng)，楊青怡不管不顧，執(zhí)意要去B區(qū)念書，離家時所說的話仍舊徘徊在她的耳邊:“鹿妤，別再天真了，你還想回去過苦日子嗎？我是受夠了，你也為自己考慮考慮吧。”

原來，她是這樣想的。

這一番話聽得鹿妤心寒，她以為以前的日子雖然過得苦，但也不至于讓人如此厭惡，現(xiàn)在，家里出現(xiàn)了一點問題，她也避之不及。

當初的決定，讓楊青怡成為自己的姐姐，到底是不是個錯誤，鹿妤這些年來不止一次的想過。

夜深人靜，一個人很容易陷入回憶之中。

十一年前。

鹿妤和一群小孩子，還有一個四十幾歲的婦人在一個老舊的院子里生活。

孩子們都親切地喊那婦人“張媽媽”，她對每個孩子都很好。

天剛亮就起來準備早飯，雖然只是些許稀飯饅頭，也只夠飽腹，但孩子們依然吃的很開心。等孩子們吃完早飯，還會教他們讀書寫字。然后一邊在桌旁拿著針線縫補那些破舊卻勉強還能穿的衣服。

院子時不時有陌生的大人進出，偶爾會帶走其中的一個小孩。

后來，鹿妤才知道，她生活的是一家設(shè)施并不完備、經(jīng)營條件艱苦的孤兒院。

在鹿妤七歲生日的那天，難得的有個小蛋糕。張媽媽告訴她，是新爸爸新媽媽買的，以后跟著他們要好好生活，要乖。

她知道，在這個院子里跟著大人走的小孩，不會再回來了。

所以，當新爸爸新媽媽拉著鹿妤的小手往外走時，她止不住地回頭，腳步?jīng)]了平常的歡快。

院門口停著一輛黑色的高檔汽車，嶄新的與這周圍格格不入。

這是她第一次踏出院子，打量外面的世界。

鹿妤有些緊張地拉著自己皺巴巴的衣角，慢吞吞地坐進了車里。

新爸爸新媽媽都很溫柔，臉上帶著笑。

新媽媽還給了鹿妤兩顆牛奶味的糖果，摸了摸她的頭。

然而車子即將發(fā)動的時候，張媽媽卻攔住了車。

一小女孩眼睛紅紅的，站在張媽媽身側(cè)。

鹿妤認識，她叫楊青怡。

新爸爸新媽媽下了車與張媽媽交談，鹿妤透過車窗，看到了他們露出為難的表情。

在車里聽不到他們在講什么，也不知過了多久，新媽媽打開了后車門，矮下身來和鹿妤對視。

“小妤，你愿意多個姐姐嗎？”

鹿妤下意識地看向楊青怡。

楊青怡是院子里最漂亮的小孩，也是唯一一個和她同齡的小孩，只比她大了一個月。

雖然兩人并沒有玩在一起，但看著快哭出來的楊青怡，鹿妤還是怯怯地點了點頭。

鹿妤伸出手把其中的一顆奶糖給楊青怡，只不過她并沒有接。

當時的鹿妤以為她不喜歡吃糖。

鹿妤小時候待的孤兒院就位于D區(qū)，經(jīng)濟跟不上，生活條件也很落后。

而新爸爸新媽媽把她倆帶到了C區(qū)，在這里落了戶。

新爸爸汪益東和新媽媽余敏都是非常開明的人，并沒有強迫兩人隨他們姓，仍然保留了她們原來的姓名。

就這樣，鹿妤和楊青怡成了汪家的一份子。

雖然兩人都是領(lǐng)養(yǎng)的，但汪爸汪媽都很疼愛她們，一直把她們當親女兒對待。

所以，當大女兒說成績提高不上去要去B區(qū)念書的時候，即使生意上出現(xiàn)了問題，汪爸還是拿出了最后的一點閑錢，托了不少關(guān)系，讓她如愿。

這些年來，汪爸汪媽一直覺得兩人相處的不錯，只有鹿妤知道，這個姐姐從來對著自己就沒有過好感。

C區(qū)近幾年的經(jīng)濟發(fā)展不錯，汪爸轉(zhuǎn)業(yè)開了一家西餐廳，生意紅火，賺了不少，家里有房有車，生活富足。

三年不見，不知是何原因，讓在外不顧家人的楊青怡想著要回來了。

鹿妤冷哼了一聲。

夏夜終究是涼的，在沙發(fā)上坐的久了，腳趾頭冷得不自覺地蜷了起來。

她站起來穿上拖鞋，下樓到廚房泡了一杯熱牛奶，喝完才回房間，窩在被子里，身子暖暖的才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接近中午了，鹿妤洗漱完下樓，客廳的飯桌上已經(jīng)擺好了兩三道菜。

汪爸坐在沙發(fā)上看著雜志，汪媽在廚房里炒菜。

“爸，都大中午的了，怎么也不叫醒我？”

“你媽看你睡得香，也沒什么事，就沒讓叫你。”

鹿妤打了聲招呼，就往廚房走。

她扒拉著廚房的門框，看著媽媽忙東忙西的，就想上去幫忙。

汪媽端著盤子把鹿妤推出去，“快好了，出去坐著就行。”

鹿妤有些無奈，知道媽媽心疼自己，還記得剛高考完回家，她就一直念叨著“瘦了瘦了”。可距離高考結(jié)束已經(jīng)快一個月了。

“小妤，學(xué)校有消息了嗎？”汪爸翻過雜志頁，他想著自家小女兒成績一直都很好，也就隨口一提。

但過了好久，也沒見回答，不免有些疑惑，合上雜志，抬眸看到小女兒眉頭輕皺，心里咯噔一下。

“難道是沒考好。”汪爸不免有些擔憂，心里想著。

在廚房的汪媽也探出頭來，對著汪爸擠眉弄眼，怕不善言辭的他把閨女弄得不開心了。

鹿妤看在眼里，想起昨晚的噩夢，雖然知道夢中的事情不會發(fā)生，但她還是掙扎了一會兒。

在汪爸汪媽的眼里，鹿妤是一個乖巧懂事的孩子，不像大女兒這般任性，學(xué)習上更是不用操心。

“菜好了，先吃飯吧，有什么事兒等會兒再說。”汪媽脫下圍裙，招了汪爸一起坐下。

三個人坐在餐桌旁，動著筷子，汪媽像平常一樣往鹿妤碗里夾菜，但多了一份小心翼翼，氣氛也不似往常。

汪爸汪媽一直都是溫柔的人。

鹿妤猶豫再三，還是說了出來：“爸，媽，我收到錄取通知書了。”

兩人一聽均松了一口氣。

鹿妤直接挑明：“是文英學(xué)院。”

兩人剛露出的笑容僵在了臉上，手中的筷子也不動了。

“小妤，怎么會是這所學(xué)校？”汪媽開口艱澀。

汪爸也皺著眉頭。

他們記得填志愿時并沒有填。

“爸、媽，我瞞著你們填報了這所大學(xué)，是我的錯。”頓了頓又說:“我當時只是想搏一搏，沒想到真的考上了。”

文英學(xué)院的名聲可是響當當?shù)模撬膫€區(qū)排名第一的大學(xué)，因為在A區(qū)，在外也有個貴族學(xué)院的稱呼。

見爸媽不說話，鹿妤又說:“我拿到了全額獎學(xué)金，不用擔心費用問題的。”

沒人說話，鹿妤叫了聲“爸”。

“讓爸再想想。”汪爸沉默許久，放下筷子，起身走向書房。

“媽，你呢？”鹿妤又直直地盯著汪媽。

汪媽迫不得已放下碗筷，站起身來，“我吃飽了。”

“媽，別這樣。”鹿妤有些難受。

汪媽看著自家閨女低落的樣子，心里也不好受，又坐了下來。

“小妤，爸媽從來不會在乎什么錢不錢的，只是放心不下你啊，你也知道A區(qū)都是些什么人，萬一你在學(xué)校被欺負了，找誰說理啊？”汪媽說著又嘆了一口氣：“好學(xué)校這么多，你怎么會偏偏選A區(qū)的？”

鹿妤有些倔，小聲地反駁:“可它是最好的。”

汪媽看著眼前的閨女，已經(jīng)出落得亭亭玉立，不再是十一年前初見時的那副模樣了，她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

“小妤，你真的想好了？”汪媽最后問了一遍。

鹿妤知道爸爸媽媽追求的是一輩子安安穩(wěn)穩(wěn)的，希望她在C區(qū)考個好學(xué)校，找個好工作，然后結(jié)婚生子。

但她不想，至少現(xiàn)在不想。

她鄭重地點了點頭，“媽，我想好了。”

“快吃飯吧，你爸那兒我去說。”汪媽又夾了一筷子菜給鹿妤。

“媽，謝謝。”

“傻閨女。”

書房里的汪爸坐在桌前，手里拿著自家閨女小時候的照片。

汪媽端著杯茶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汪爸出神的樣子，“想什么呢？”

汪爸站立在窗戶前，沉默了良久才開口：“庭院里的樹還是她們倆來的時候種下的，現(xiàn)在都快碰到屋檐了。”

汪媽感嘆：“是啊，都長大了。”

當天晚上，鹿妤的床邊多了一張紙條，上面寥寥幾字:

以夢為馬，不負韶華。

右下角還笨拙地畫了一顆愛心。

鹿妤看著爸爸的字跡，笑了。

她的心被塞得滿滿的，他們都是溫柔的人，一直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