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追著顧盈長的背影，下了三樓，一拐彎，就不見人了……

所有教室都開著作為自習室，但因為是周末早上，幾乎沒什么人。

魏本卿一間間看過去，結果在第三間聽到很細微的啜泣。

她探頭看，沒見到人。

“顧盈長？”

啜泣立馬停止，過了幾秒，顧盈長從講臺后站起來。

“你來干嘛？看我笑話？”聲音中氣十足。

魏本卿走近她，隔著一方講臺看她，若不是微紅的眼眶和未干的淚痕，幾乎都無法確定她哭過。

“擔心你。”

顧盈長怔了一下，繼而道，“不用擔心我，旁白念不念已經不重要了，我要退社，不播音了。”

“可是，你不是很喜歡播音嗎？”魏本卿不解。

因為喜歡，就算受到奚落也要爭取；因為喜歡，才會一遍又一遍練習；因為喜歡，一直都很努力。

顧盈長笑得凄涼，“你知道我真正的夢想是什么嗎？是主持人！我很想很想當一名優秀的主持人！可是，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會像塵埃一樣被忽視！你知道這次我為什么會被刷掉嗎？”

想起黃蘭陵的話，魏本卿不確定回答，“因為不符合旁白的念法？”

“錯！”顧盈長大聲否決，“因為念旁白要站在舞臺旁邊，會有一束光打在身上，因為要穿禮服，因為我不夠漂亮……”

她說著說著，眼淚稀里嘩啦流下來，模糊視線。

“你應該懂的，因為不漂亮，就會被立馬拋棄，因為你變胖了，那個向你表白的男人，像碰到了洪水猛獸，不要命的跑掉，魏本卿，我們何止低到塵埃里，我們就是塵埃……”

魏本卿愣住。

看到男人跑掉的時候，她并沒有什么想法，現在經顧盈長說出來，她才隱隱感覺到，自己是被拋棄了。

顧盈長抽泣，把一直以來積壓的委屈通通倒出來。

“因為我不夠漂亮，不夠討喜，他們就什么機會也不愿給我，可我只想多念幾句話而已……”

如何安慰？

魏本卿為難，“勤能補拙，相信努力就會有收獲。”

豈料，這句話徹底擊開顧盈長深埋于心的憤怒，她咬牙咆哮。

“努力，有什么用？沒用，都是謊話！是為了讓我們這些長相普通能力普通的人，不成為社會累贅才故意編出來的鬼話！”

她雙手撐著講臺，身體前傾，眼里有淚光，一字一句。

“人間，就是場大騙局！”

……

魏本卿第二次聽到她這般說，無法接茬，不是不懂，而是在一個受到傷害的人面前，任何辯解的話都帶血。

她用手背搓眼睛，手背一片濡濕。

聲音哽咽，低聲放棄。

“投降，我投降，我不要這夢想了……再也不要了……”

一時間，像個退縮的孩子。

魏本卿繞過講臺，輕輕擁住她，“哭吧，哭出來。”

起先，她只是抵著肩頭小聲啜泣，后來越來越克制不住，索性放聲大哭，像個不再勉強自己的孩子。

當晚，顧盈長在播音群里發了退社申請……

*

第二天，周日，第一次彩排的日子。

大家看起來都很快樂，如釋重負的快樂，黃蘭陵甚至蹦蹦跳跳迎接她。

“本卿，你來了！”

輕松的神態，燦爛的笑容，對他們而言，少個人，就好像只是少了一個麻煩而已。

“嗯，來了，”魏本卿說，“來交退社申請。”

她的右手伸出來，是一封薄薄的信。

黃蘭陵搖頭晃腦問，“是幫那個顧盈長交的嗎？”

她理所當然認為是顧盈長的申請信，面色自然，結果魏本卿回答。

“不是，我自己的。”

黃蘭陵瞪大眼睛，不可置信，“你要退社！”

聲音又尖又急，全場人都聽見。

眾人愕然。

徐初走過來問，“你要退社？為什么要退社？”

魏本卿淡淡回答，“因為在這里，我看不見一絲光……就好像，有塊板子，隔開天與地，有的人在板上，有陽光，一切觸手可及；有的人在板下，黑暗，什么都無法擁有。”

她說得隱晦，倒教人不明不白。

黃蘭陵，“本卿，你說什么呢？突然文藝起來。”

其他人也紛紛圍過來。

搭檔韋爵皺眉看著她，“是不是發燒了，說的什么胡話？”

“我沒說胡話，”魏本卿認真反駁，“顧盈長，雖然相貌平平，資質不足，可她足夠努力，并慢慢進步，社團卻不愿給她任何機會。她看不見光，看不見希望，甚至看不見未來。在板下，充滿絕望，我和她一樣，在這里也是平庸的人，是板下的人，我擔心，待久了，也會懷疑，人間是場大騙局，努力付出的自己不過是個上當受騙的傻子。”

魏本卿不知道，她認真陳述的樣子和她的聲音，使所有人都在她的話語中沉浸下去，各式各樣的情緒起伏不平。

一時間，鴉雀無聲，呼吸可聞。

魏本卿把退社申請一交，走了，頭也不回離開板下的世界。

她也再沒有見過顧盈長，這個被傷透心的姑娘。

*

溫明回租房給手臂泡藥水，剛想開門，對門“噔”的打開！

封凌蹣驚喜大喊，“溫明你回來了！”

溫明嚇一哆嗦，她還以為封凌蹣已經回家備戰高考了，怎么還在。

“封凌蹣，你不是說要考大學嗎，怎么還在這兒？”

他之前的高考成績已經作廢，必須二戰高考，才能讀大學。

封凌蹣笑吟吟，“考試主要是看書，在哪都可以看。”

“胡說，”溫明反駁他，“備考要有能備考的環境，我看你在這里，根本就看不下去書！”

“能，當然能！”封凌蹣急急否認。

溫明雙手環胸，“那好，我問你，怎么我一回來，你就立馬知道？沒少守在窗戶前，盯著小區門口吧？”

封凌蹣尷尬臉紅，沒法反駁。

溫明循循善誘，“你看，在這里你根本不能靜下心來看書，這樣的狀態，又怎么去考試。聽我的，回家，報個高三備考班，一起奮斗，奪取高考勝利。”

封凌蹣不言語，因為溫明說得有道理。

他真的喜歡溫明，總會不自覺去追尋溫明的行蹤，看書的時候，腦袋想的也是溫明，在干什么，什么時候回來？為什么還不回來？

“好吧，我回家備考。”

溫明露出欣慰的笑容，“這才乖。”

*

周末沒了安排，魏本卿選擇在宿舍躺尸。

卻收到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

——我是秦已，想和你談談。

魏本卿盯著這個名字半晌，誠實回復。

——抱歉，我不認識你。

那邊過了好久才重新發來短信。

——你果然不記得我……上次，是我想向你表白。

*

秦已約她在咖啡店見面，戴著鴨舌帽，低頭時，只露出硬朗的下頜

他看向魏本卿的目光，很復雜，痛心，仰慕，無措，惋惜，比不加糖的咖啡還要苦澀。

魏本卿任他打量，淡定自如。

半晌，秦已開口，“雖然外表變了，你的性子卻沒變，無論什么時候，都能泰然自若，好像，什么也影響不了你。”

“你認識我，可我不記得你。”

“不管我變沒變，你都不會記得我，”他自嘲道，“你在國外讀高中，我和你一個班，那時候，他們都覺得中國人內向害羞，只會死讀書，其他都不行，可你改變了他們的看法，腦子聰明得不得了，考試就跟玩一樣，輕輕松松，高居榜首，參加校辯論，還成為學校唯一的華人冠軍，同學們都佩服你，老師都喜歡你，我也……傾慕你。”

他微微低頭，“那時，我是個肥胖沒有自信的學生，英語也說不好，不像你這么流利，同樣是中國學生，強大，自信，美麗的你，是光，我一直在背后偷偷追逐你，想要變成配得上你的樣子，于是很努力減肥，我終于變好了，回國來找你，結果……”

后面他沒說出來，魏本卿接腔，“結果我變成了你不喜歡的樣子，是嗎？你喜歡的不是我，只是相貌吧。”

“不是的！”他激動吼一嗓子，把其他客人也嚇一跳，紛紛側目。

他冷靜下來，低聲道歉，其他客人才收回目光。

“我確確實實非常喜歡你，只是……我再也受不了被異樣眼光嘲笑的日子……”他壓抑著說，“因為我胖，從小到大受盡嘲諷，無意的，惡意的，穿心刺骨的疼……所以，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他是那么喜歡眼前的姑娘，是高中三年的白月光。但他也同樣無法忍受自己和她在一起后，異樣的眼光。

魏本卿看見他帽檐下的眼睛，通紅帶淚。

“不用說對不起，我沒關系。”態度坦然。

“有關系，”秦已注視魏本卿，眼眶落下淚來，“明明是因為你，我才能走出來，可是我卻逃走，讓你被笑話……明明很喜歡你，卻不敢和你在一起……我怎么就傷害了你……”

他怎么就傷害了自己最喜歡的姑娘？

魏本卿搖搖頭。

“你不用自責，人活著都是為了追求幸福，你的做法并沒有錯，而且，即使你真的向我告白了，我也不會答應。”

秦已愣住。

他在面前這個胖掉五官的女生身上，看到了熟悉的光芒，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相貌如何變化，她的內心從未改變，依舊強大自信。

他忽然笑了，“我果然還是最崇拜你，這個世界都撼動不了你。”

秦已走了，帶著四分釋懷，三分遺憾，二分愧疚，一分決絕。

魏本卿走出咖啡廳，從指縫里仰望璀璨太陽。

“流言蜚語嗎？真是有點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