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的氣氛隨著顧許浧的沉默而僵硬下來，他臉上的笑意也漸漸消失，他看著顧許灝，聲音很淡，“就算走了十幾年，我也還姓顧，身上還流著一半顧啟寧的血?！?

顧許灝臉上的憤怒隨著這句話的出現而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沉痛與悲傷，他閉了閉眼，轉身在顧許浧身旁坐下，聲音有些沙啞，“是啊，也只有這個姓氏，才能讓你記得你還有這個家?！?

顧許浧轉頭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弟弟，比上一次見面時，成熟了很多，但臉上的疲憊和困倦，愈發明顯了。

窗外再次傳來汽車行駛的聲音，還有隱隱的說話聲。顧許浧和顧許灝都坐在沙發上沒有動，楊叔看著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的兄弟倆，長嘆了一聲，自己迎了出去。

沒過多久，門口傳來錯落的腳步聲，還有楊叔略帶緊張的聲音，“大少爺，小少爺，老爺回來了！”

隨著他話音落下，顧許浧抬起頭，向門口看去。

記憶中那個總是板著一張臉，只會對母親露出溫和笑容的人，正站在門廊處，也看著他。從他身上找不到一絲一毫當年的風度，要不是那雙熟悉的眼睛，他都快認不出來這個人。他的頭發已經白了一半，臉上刻上了明顯的皺紋。和楊叔差不多大的年紀，站在他身邊，像是老了他十幾歲。

對上顧許浧的目光，他停下了手里的動作，兩人就這么互相看著對方，誰也沒有說話。

不知道過了多久，顧啟寧扯了下嘴角，但并沒有笑，聲音也蒼老了一些，還帶著不易察覺的沙啞，“回來了！”

“嗯！”顧許浧的聲音很輕，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

看著他把外套脫下來，里面穿了厚實的毛衣，背脊還是挺得很直，但身形瘦的厲害。

楊叔將他的外套掛好，笑著道，“先吃飯吧，趕了一天的路，大少爺應該餓壞了。”

三個人都沉默著，跟著楊叔走進餐廳，顧許浧正要在顧許灝身邊坐下，楊叔給他拉開了一張椅子，招呼道，“大少爺坐這里吧，那邊太遠了，不好夾菜?！?

顧許浧看了他一眼，沒有拒絕，在顧啟寧身邊的位置坐下。

又是讓人窒息的安靜，甚至連碗筷碰撞的聲音都沒有。面前的菜忽然被人端走，換了一道他小時候愛吃的荷葉雞。

顧許浧轉頭，順著那雙干瘦的手看過去，他又低下頭去吃菜，臉上沒有什么表情。

這頓飯吃了很久，桌上的菜涼了，卻沒見少。

張姨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為什么這個家里突然多了一個她沒見過的大少爺，而且他來了之后老爺和小少爺都不講話，連他們平時喜歡的菜都不吃了。但她知道什么事該問，什么事不該問，只看著桌上幾乎沒動過的菜和不動筷的幾個人，不知道要不要去把菜熱一熱。時間也很晚了，不知道這個時候提出自己要走，是否合適。

終于有人放下了碗筷，顧許灝拿紙巾擦了下嘴角，看了眼坐在自己對面的顧許浧，道，“不知道你今天回來，張姨都是按照我們的口味做的菜，你要是不喜歡吃，我讓人從外面買一點送過來?！?

顧許浧放下碗筷，道，“不用了，飯菜很好，在飛機上吃過東西，所以不餓。”

顧許灝又看了一眼坐在主位上的顧啟寧，對張姨道，“張姨，再給我爸煮碗面吧，今天辛苦你一下，晚一點回去?！?

“不用了，我吃飽了。”顧啟寧從座椅上站起身，道，“不早了，小張和小楊都回去休息吧?！?

他看向顧許浧，道，“你跟我去書房。”

顧許浧站起身，跟著他往書房走，看著他的背影，沒有記憶中那么高大，好像也沒有記憶中那么堅強了。

“你讓小楊查的那個人，今天來公司找我了?！鳖檰幵谝巫由献拢?，“啟元在K城有個小項目，他們中標了，但被許灝叫停了，他親自過來求情?！?

“劉震威？”顧許浧很驚訝，原來他來BJ是為了這件事。

“嗯?！鳖檰幍?，“這件事你不用管了，許灝會處理好的?！?

顧許浧搖頭，“不必，我會自己處理?！?

顧啟寧愣了一下，點頭道，“也好，啟元雖然進入南方市場沒多久，但要對付一個融和，還是綽綽有余的。明天你跟我去公司，我會讓人跟你……”

“我不是這個意思?！鳖櫾S浧打斷他，道，“我不會插手公司的事。”他頓了下，繼續道，“我聽楊叔說你不聽醫囑，不愿意手術？”

顧啟寧垂下目光，看著桌上的一疊文件，笑了笑，道，“原來你是為了這個回來的，我以為你一直希望我去死?！?

顧許浧盯著書桌上反蓋在桌面上的相框，依稀可以看到照片上模糊的輪廓，那是一家四口的合影。過了許久，他才抬眼看向顧啟寧，道，“我有理智，能分得清事實，雖然無法戰勝感情，但理智始終都在?！?

“我差點忘了，你一直都是個冷靜的人，小時候就看得出來，其實你比許灝更適合商場?！?

“為什么不答應做手術？”顧許浧不想談論這個話題，又問了一句。

“沒有楊叔說的那么嚴重，吃點藥就好了?！鳖檰幍?，“要是知道這個借口能讓你回來，我早該告訴你的?！?

顧許浧皺眉，“你明天有什么安排，去一趟醫院的時間可以挪出來吧？”

顧啟寧輕笑一聲，搖頭道，“沒用的，你現在還管不了我。”

“那你想要怎樣？”

“如果你能回來和許灝一起管理啟元，我能把手上的事交出去，應該就有時間去做你想讓我做的事了。”

見顧許浧沉默，顧啟寧又道，“我沒有和你談條件的意思，只是最近啟元正在關鍵時期，許灝經驗還不夠，我不能離開公司?！?

顧許浧扯了扯嘴角，臉色卻沉了下來，聲音不高，卻很冷，“十三年前因為你的生意，我媽沒了?，F在為了公司，你自己的命也不想要了。你用公司拴住了許灝還不夠，你還想用它拴住我，你做這一切的意義，到底在哪里？”

空氣仿佛也染上了憤怒和失望，它們一點點的流動在兩人之間，穿過四肢百骸，流過血液，通過一個簡單的眼神，就傳達到顧啟寧的心里，勾起藏在記憶深處的那一場事故，十幾年來從不敢忘記的那個人，似乎就在眼前。

他仿佛在這一瞬間又蒼老了許多，整個人都縮在椅子里，他慘笑了一聲，“是啊，我做這些有什么意義？為什么那個時候死的人不是我？要是我死了，你媽媽應該能照顧好你們，你不會小小年紀就離家出走，許灝也不會因為內疚整夜整夜躲在房間里哭，哭到眼睛失明?！?

看到他眼角溢出的淚水，顧許浧別開臉，拉開房門走了出去，留下一句，“如果你不想對不起我媽，就好好活著?！?

楊叔還坐在客廳里，顧許灝已經不見了，見他出來，臉色好像不對，楊叔立即起身迎了上去，向他身后看了一眼，沒見到顧啟寧，道，“大少爺，老爺他……”

顧許浧道，“沒事，許灝呢？”

“小少爺回房去了，您的房間已經收拾出來了，還是在原來的屋子，您的行李我也給您放進去了?！?

顧許浧點點頭，道，“謝謝楊叔，你去休息吧，不必管我。”

楊叔看著顧許浧走上樓，在心里嘆了一口氣，原以為大少爺回來，家里會熱鬧一點，結果卻和以前沒什么兩樣，這個家，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有個家的樣子。

顧許浧來到樓上，沒有進自己的房間，而是敲響了隔壁的房門。

“請進！”顧許灝的聲音隔著門傳來，低低沉沉。

推開門，里面只開了一盞臺燈，光線很昏暗，環顧了一圈，才在陽臺角落看到他的身影。

顧許浧慢慢往里面走，冷風從敞開的窗戶吹進來，屋里沒有一絲暖意。走到顧許灝身邊，順著他的視線看向窗外，下面是一個簡易的足球場，還和以前一樣，管理的很好。

他把敞開的窗戶關上，又去開了空調，道“我記得我和你說過很多次，不要把莫須有的罪名攬到自己身上?！?

顧許灝轉過頭來，看著和自己一般高的哥哥，道，“這么多年了，每次你去見我，我都想問你一個問題，但每次看到你，我又不敢問了，我怕我問出來，我就再也沒有哥哥了?！?

“什么問題？”顧許浧看向他，道，“為什么現在又想問了？”

顧許灝看著昏暗光線下并不怎么清晰的他的表情，道，“自從我畢業后，你三年沒來看我了，我想，你應該是終于對我沒有耐心了?！?

“我以為應該是你先對我不耐煩的?！鳖櫾S浧將他手里的煙頭拿過來，放進煙灰缸離掐滅，道，“我最近感冒，委屈你一下。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看著空蕩蕩的手指，顧許灝將手垂在身側，輕輕握起拳頭，道，“為什么同樣是罪魁禍首，你能原諒我，卻不能原諒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