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逸倚靠在門口的躺椅上,看著對面酒吧大門上懸掛著的黑色鐵鎖,即便有樹蔭的遮擋,隔著一條不算狹窄的街道,她似乎依然能穿過街上來往的車輛,看清鐵鎖上的每一條紋路,感受到它的冰冷沉重,和即將銹蝕的鎖孔。
辛逸記得很清楚,它已經鎖了七年三個月零十天了,這段時間里,從未被人開啟過,玻璃門上那張寫著“招租”兩個字的A4紙,又一次卷起了邊角。
初冬的暖陽一層又一層的鋪灑在周身,能看到一束一束金色的光,她卻仿佛被詛咒了一般,只能感受到對面大門內的幽幽冷意。
早晨十點的街道上行人寥寥,時不時有路過的人回頭看她一眼,也會偶爾傳來輕浮的口哨聲,她的視線卻始終停留在那把沉重的鐵鎖上。
腳踝上傳來輕微的刺痛,夾雜著幾聲委屈的嗚咽,辛逸終于從沉思中拉回了神智,低頭看了眼腳邊的罪魁禍首,卻見它滿眼的控訴和不解。
辛逸活動了下僵直的雙腿,緩緩從躺椅上坐直身體,彎腰將地上的小東西抱起來,任它找了舒服的姿勢窩在自己肚子上曬太陽。
抓起一旁的手機,習慣性的打開微信,好友申請欄多了個紅點,輕輕點開,昵稱一欄顯示的是“地鐵口新樓盤”。
從以色列回來,已經過去三個月了,空襲之后他們有幸存活了下來,自然有人安排后續的事宜,她和顧許浧也就見過一兩次,且都是偶然相遇,又匆匆離開。她沒有再躲他,他也忙著自己的事,兩人一起回了國,在機場分別以后,就再也沒有見過。
自那之后,她再也沒有收到任何關于顧許浧的消息,即便是偶爾和Kuka有些聯系,也沒有聽到關于顧許浧的只言片語,要不是腳底的傷疤實在丑陋,她都差點以為自己又重生了一次。
略顯煩躁的點了刪除鍵,丟開手機,辛逸撿起扔在一旁的書冊,隨意往臉上一遮,又向后躺了回去。
手腳漸漸暖和起來,頭頂麻雀的嘰喳聲也開始變得清晰,隔壁雜貨鋪的老爺爺準時打開了電視機,從老伴愛看的央視8套調到自己喜歡的央視2套;另一邊的早餐店送走了第七八九十波客人,隱隱傳來的醬油味和牛肉腥味讓辛逸剛剛好轉的心情打了個巨大的折扣……
“辛姐!辛姐!”
屋內傳來鄭央急切的叫喚聲,打斷了辛逸好不容易得來的愜意,她輕吐了口氣,不輕不重的應了一聲,抱著睡得正香的小家伙起身向屋里走去。
剛一進門,鄭央的聲音再次響起,“辛姐,客人問今天打算做什么菜,要預定呢!”
辛逸安撫的摸了摸從懷里探出的小腦袋,思索片刻,道,“甜品做香橙慕斯和抹茶酥,主菜……”她吸了吸鼻子,繼續道,“主菜就做紅燒牛肉和黃燜排骨吧,其他的……看心情。”
鄭央看著辛逸眨巴了下眼睛,有些恨鐵不成鋼的道,“都這個點了,您的心情還沒定呢?”
辛逸瞥了眼她捂著聽筒的手,沒再說話,施施然轉身,留給鄭央一個瀟灑的背影。
鄭央無奈撇了撇嘴,小心翼翼答復了電話那頭的客人,走到已經在窗邊坐下的辛逸身前,居高臨下的看著她,道,“辛姐!我的老板!我求求您!能不能不要這么任性,能不能認真一點,這是你自己的店,賺了錢是你自己的!你每天不固定菜單就算了,人家客人愿意來,是您本事大!但生意自己送上門了,您還要看心情,您的青春期早該過了吧,不能再叛逆了吧?咱的責任心是不是該稍微強化那么一丟丟?”
辛逸抬眼看了她一眼,又把視線移回窗外,懶懶的道,“他們不訂了?”
鄭央癟癟嘴,道,“說要考慮一下!”
辛逸站起身,將懷里的小東西塞給她,拍了拍袖子,指著吧臺上的電話機,道,“我跟你打賭,不出五分鐘,那個東西還會再響一次,要是不響,我給你放一個月假。若是響了,我放一個月的假,怎么樣?”
鄭央緊緊摟著懷里想要往辛逸身上竄的小東西,懶得理會辛逸的賭注,每次辛逸拿假期誘惑她打賭,她都輸的很慘。上次辛逸一走就是一個月,不僅店里的電話,她自己的手機都被打爆了,全在問老板什么時候回來,還威脅她若是不把老板找回來,就要到他們店門口絕食抗議。
即便是機靈如她,也是咬著牙把過去二十幾年所學全部搜羅出來,才勉強安撫了那一群被辛逸養叼了嘴的人,此時再看辛逸滿眼的狡黠,她才不會再一次上當。
辛逸看著鄭央一臉的不以為意,失望的嘆了口氣,一邊轉身向廚房走去,一邊在心里感嘆,小姑娘長大了,不好騙了呀!
一直躲在一旁默默擦玻璃的辛佑看著辛逸的身影消失在廚房門口,才悄悄湊到鄭央身旁,小聲道,“你活膩了,敢在這個時候惹我姐,小心她給你小鞋穿!”
鄭央狐疑的看向辛佑,問,“你還是不是她親弟弟了,敢這么說她?”
辛佑揚了揚手里的抹布,道,“你見過讓親弟弟當清潔工的姐姐么?”
鄭央斜眼看了辛佑半晌,道,“怎么?不想干了?想去另謀高就?我幫你去和辛姐說說?”
辛佑肩膀微微抖了抖,警惕的看了眼廚房的方向,才似笑非笑的看著鄭央,不陰不陽的道,“喲呵,幾天不見,你長進了啊,敢威脅我?”
鄭央瞟了一眼辛佑嘴角那抹像極了辛逸的冷笑,識趣的轉移了話題,“你剛剛說這個時候惹辛姐怎么了?這個時候是什么時候?”
辛佑眨了眨眼,湊到鄭央耳邊,悄聲道,“你有沒有發現,她從以色列回來之后,每天都有至少一個小時拿著手機發呆,根據我活了二十年的經驗來看,這種情況只有兩個可能,第一,她戀愛了,第二,她失戀了。但根據我這段時間的觀察,基本排除了第一種可能,所以,只剩下了第二種:我姐,失戀了!”
鄭央將信將疑的看向辛佑,道,“她就走了一個星期不到,怎么做到戀愛又失戀的?”
辛佑拍了拍她的肩膀,意味深長的道,“所以,就得出來第三種可能,愛而不得!”
鄭央狠狠翻了個白眼,冷笑一聲道,“你可省省吧,愛而不得這個詞用在你身上我信,用在辛姐身上,哼,開什么國際玩笑!”
辛佑愣了片刻,又看了一眼廚房的方向,撇了撇嘴,點頭道,“你說的有道理!”
……
送走最后一波客人,辛逸和鄭央一起關了店門,走向對面的停車場。
鄭央看著辛逸懷里昏昏欲睡的小家伙,不解的問,“辛姐,這小狗狗都來了快兩個月了,你還沒想好給它取什么名字啊?”
辛逸眨了眨眼,看向鄭央,道,“想好了呀!”
“什么時候想好的?”
“早就想好了啊!”
鄭央更加不解,“啊,那你怎么沒告訴我們?”
“為什么要告訴你們,它又不愛搭理你!”
鄭央看著辛逸一臉的理所當然,再看看辛逸懷里看都不看她一眼的小家伙,一口悶血咽回肚子里,在心里默默發誓,今天晚上再也不和辛逸說一句話!
經過對面酒吧門口時,辛逸突然停下腳步,轉頭對鄭央問道,“你記不記得這家店關了多久了?”
鄭央想都沒想就開口答道,“沒多久吧,三四個月?”
“怎么了?你打算把這個店也盤下來?我勸你還是算了吧,就咱們那看你心情才能列出來的菜單,可別再給我惹麻煩了!”
辛逸不理會她的嘲諷,繼續道,“你還記不記得這家店的老板?”
鄭央張口剛想說什么,突然皺起了眉,盯著店門看了半晌,疑惑道,“咦?想不起來了,就門兒對門兒呢,我這么快就把人家忘了?”
辛逸苦笑了一下,借著路燈微弱的光,看向屋內熟悉的吧臺,熟悉的桌椅,熟悉的酒柜,似乎還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在她面前擺弄著讓人眼花繚亂的酒瓶,然后遞給她一杯五彩斑斕的酒,對她說,“這位美麗的小姐,能否有幸把我的摯愛送給你?”
她當時是怎么回答的呢?她說,“你可以請我喝酒,但我恐怕沒有那個榮幸擁有你的摯愛。”
后來他們冷戰了一個星期,是他一如既往的跑過來哄她,不顧鄭央和辛佑在場,死皮賴臉的粘著她,才最終和解的。
她問過許多次,不止鄭央,還有辛佑,還有隔壁的爺爺奶奶,停車場的大叔,賣水果的張姨,全都不記得他了,不僅是他的人不見了,他甚至消失在每個人的記憶里,除了她自己。
她清楚的記得他們相處的每一個細節,隨著時間的推移,雖然漸漸也開始模糊起來,但她從來沒忘記過他。
她曾經滿世界的找他,但任她翻遍了每一個角落,卻怎么也找不到關于他的蛛絲馬跡,他就這樣憑空消失了,對面這家曾經整夜喧囂的酒吧,也在一夜之間只剩下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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