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時文術之盛
魯迅
武帝有雄材大略,而頗尚儒術。即位后,丞相衛綰即請奏罷郡國所舉賢良治申商韓非蘇秦張儀之言者。又以安車蒲輪征申公枚乘等;議立明堂;置“五經”博士。元光間親策賢良,則董仲舒公孫弘等出焉。又早慕詞賦,喜“楚辭”,嘗使淮南王安為《離騷》作傳。其所自造,如《秋風辭》(見第六篇)《悼李夫人賦》(見《漢書》《外戚傳》)等,亦入文家堂奧。復立樂府,集趙代秦楚之謳,以李延年為協律都尉,多舉司馬相如等數十人作詩頌,用于天地諸祠,是為《十九章》之歌。延年輒承意弦歌所造詩,謂之“新聲曲”,實則楚聲之遺,又擴而變之者也。其《郊祀歌》十九章,今存《漢書》《禮樂志》中,第三至第六章,皆題“鄒子樂”。
“朱明盛長,雱與萬物。桐生茂豫,靡有所詘。敷華就實,既阜既昌,登成甫田,百鬼迪嘗。廣大建祀,肅雍不忘。神若宥之,傳世無疆。”《朱明》四“鄒子樂”“日出入安窮,時世不與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泊如四海之沱,遍觀是邪謂何。吾知所樂,獨樂六龍。六龍之調,使我心若。訾,黃其何不來下!”《日出入》九是時河間獻王以為治道非禮樂不成,因獻所集雅樂;大樂官亦肄習之以備數,然不常用,用者皆新聲。至敖游駰飲之時,則又有新聲變曲。曲亦昉于李延年。延年中山人,身及父母兄弟皆故倡,坐法腐刑,給事狗監中。性知音,善歌舞,武帝愛之,每為新聲變曲,聞者莫不感動。嘗侍武帝,起舞,歌曰:“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因進其女弟,得幸,號李夫人,早卒。武帝思念不已,方士齊人少翁言能致其魂,乃夜張燭設帳,而令帝居他帳遙望,見一好女,如李夫人之貌,然不得就視。帝愈益相思悲感,作為詩曰:“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令樂府諸音家弦歌之。隨事興詠,節促意長,殆即所謂新聲變曲者也。
文學之士,在武帝左右者亦甚眾。先有嚴助,會稽吳人,嚴忌子也,或云族家子,以賢良對策高第,擢為中大夫。助薦吳人朱買臣召見,說《春秋》,言“楚詞”,亦拜中大夫,與嚴助俱侍中。又有吾丘壽王,司馬相如,主父偃,徐樂,嚴安,東方朔,枚皋,膠倉,終軍,嚴蔥奇等;
而東方朔,枚皋,嚴助,吾丘壽王,司馬相如尤見親幸。相如文最高,然常稱疾避事;朔皋持論不根,見遇如俳優,惟嚴助與壽王見任用。助最先進,常與大臣辯論國家便宜,有奇異亦輒使為文,及作賦頌數十篇。壽王字子贛,趙人,年少以善格五召待詔,遷侍中中郎;有賦十五篇,見《漢志》。
東方朔字曼倩,平原厭次人也。武帝初即位,征天下舉方正賢良文學材力之士,待以不次之位,四方士多上書言得失,自愔鬻者以千數。朔初來,上書曰:“臣朔少失父母,長養兄嫂。年十二學書,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學擊劍。十六學詩書,誦二十二萬言。十九學孫吳兵法,戰陣之具,鉦鼓之教,亦誦二十二萬言。凡臣朔固已誦四十四萬言。又常服子路之言。臣朔年二十二;長九尺三寸,目若懸珠,齒若編貝;勇若孟賁,捷若慶忌,廉若鮑叔,信若尾生。若此,可以為天子大臣矣。臣朔昧死,再拜以聞。”其文辭不遜,高自稱譽。帝偉之,令待詔公車;漸以奇計俳辭得親近,詼達多端,不名一行,然時觀察顏色,直言切諫,帝亦常用之。嘗至太中大夫,與枚皋、郭舍人俱在左右,但詼啁而已,不得大官,因以刑名家言求試用,辭數萬言,指意放蕩,頗復詼諧,終不見用,乃作《答客難》《見《漢書》本傳)以自慰諭。又有《七諫》(見《楚辭》),則言君子失志,自古而然。
臨終誡子云:“明者處世,莫尚于中,優哉游哉,與道相從。首陽為拙,柳下為工。飽食安步,以仕代農。依隱玩世,詭時不逢。……圣人之道,一龍一蛇,形見神藏,與物變化,隨時之宜,無有常家。”又黃老意也。朔蓋多所通曉,然先以自愔進身,終以滑稽名世,后之好事者因取奇言怪語,附著之朔;方士又附會以為神仙,作《神異經》《十洲記》,托為朔造,其實皆非也。
枚皋者字少孺,枚乘孽子也。武帝征乘,道死,詔問乘子,無能為文者。皋上書自陳,得見,詔使作《平樂觀賦》,善之,拜為郎,使匈奴。然皋好詼笑,為賦頌多嫚戲,故不得尊顯,見視如倡,才比東方朔、郭舍人。作文甚疾,故所賦甚多,自謂不及司馬相如,而頗詆娸東方朔,又自詆娸。班固云:“其文骫骳,曲隨其事,皆得其意,頗詼笑,不甚閑靡。凡可讀者百二十篇,其尤嫚戲不可讀者尚數十篇。”至于儒術之士,亦擅文詞者,則有菑川薛人公孫弘,字次卿,元光中賢良對策第一,拜博士,終為丞相,封平津侯,于是天下學士,靡然向風矣。廣川董仲舒與公孫弘同學,于經術尤著,景帝時已為博士,武帝即位,舉賢良對策,除江都相,遷膠西相,卒。嘗作《士不遇賦》(見《古文苑》),有云:
“……觀上世之清輝兮,廉士亦煢煢而靡歸。殷湯有卞隨與務光兮,周武有伯夷與叔齊;卞隨務光遁跡于深山兮,伯夷叔齊登山而采薇。使彼圣賢其繇周遑兮,矧舉世而同迷。若伍員與屈原兮,固亦無所復顧。亦不能同彼數子兮,將遠游而終古……”
終則謂不若反身素業,歸于一善,托聲楚調,結以中庸,雖為粹然儒者之言,而牢愁狷狹之意盡矣。
小說家言,時亦興盛。洛陽人虞初,以方士侍郎,號黃車使者,作《周說》九百四十三篇。齊人饒,不知其姓,為待詔,作《心術》二十五篇。又有《封禪方說》十八篇,不知何人作,然今俱亡。
詩之新制,亦復蔚起。《騷》《雅》遺聲之外,遂有雜言,是為“樂府”。《漢書》云東方朔作八言及七言詩,各有上下篇,今雖不傳,然元封三年作柏梁臺,詔群臣二千石有能為七言詩,乃得上坐,則其辭今具存,通篇七言,亦聯句之權輿也:
“日月星辰和四時皇帝,驂駕駟馬從梁來梁王,郡國士馬羽林材大司馬,總領天下誠難治丞相,和撫四夷不易哉大將軍,刀筆之吏臣執之御史大夫。(中略)蠻吏朝賀常會期典屬國,柱枅欂櫨相枝持大匠。枇杷橘栗桃李梅太官令,走狗逐兔張罘罳上林令,嚙妃女唇甘如飴郭舍人,迫窘詰屈幾窮哉東方朔。”
褚少孫補《史記》云:“東方朔行殿中,郎謂之曰:人皆以先生為狂。朔曰:如朔等,所謂避世于朝廷間者也。古之人乃避世于深山中。時坐席中酒酣,乃據地歌曰——
陸沉于俗,避世金馬門。宮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廬之下。”
亦新體也,然或出后人附會。
五言有枚乘開其先,而是時蘇李別詩,亦稱佳制。蘇武字子卿,京兆杜陵人,天漢元年,以中郎將使匈奴,留不遣。李陵字少卿,隴西成紀人,天漢二年擊匈奴,兵敗降虜,單于以女妻之,立為右校王;漢夷其族。至元始六年,蘇武得歸,故與陵以詩贈答:
“攜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徘徊蹊路側,悢悢不能辭。行人難久留,各言長相思。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時。努力崇明德,皓首以為期。”李陵與蘇武詩三首之一“二鳧俱北飛,一鳧獨南翔。子當留斯館,我當歸故鄉。一別如秦胡,會見何詎央。愴悢切中懷,不覺淚沾裳。愿子長努力,言笑莫相忘。”蘇武別李陵。見《初學記》卷十八,然疑是后人擬作武歸后拜典屬國;宣帝即位,賜爵關內侯,神爵二年(前六十)卒,年八十余。陵則在匈奴二十余年,卒,有集二卷。詩以外,后世又頗傳其書問,在《文選》及《藝文類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