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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譯者序(2)

“蛋不是裝滿的,生下來就是滿的……況且,《帕呂德》已經如此了……這里我守著:因為沒有任何人;全排除掉了,我才選了一個題目,就是《帕呂德》,因為我確信沒有一個人困頓到這份兒上,非得到我的土地上來干活;這個意思,我就是試圖用這句話來表達:‘我是蒂提爾,孤單一人。’”

蛋生下來就是滿的,塞不進去任何東西,這是紀德的創作原則,也是他與眾人最大的不同。看似簡單的一句話,內涵卻極其豐富,而且成為紀德終生的堅守:“這里我守著。”參照薩特悼念紀德文章中的一句話,就容易理解了:

他為我們活過的一生,我們只要讀他的作品便能重活一次。紀德是個不可替代的榜樣,因為他選擇了變成他自身的真理。

換言之,紀德原原本本經歷了(包括心靈的行為)他在作品中講述的生活;同樣,他的作品也原原本本講述了他所經歷(包括心靈的軌跡)的生活。沒有作弊,也沒有美飾。通過他的作品回顧他的一生,還是用他的一生檢驗他的作品,兩者都達到了驚人的重合。這便是“他選擇了變成他自身的真理”的結果。這句話所包含的兩層意思:一是認定并選擇一生的真理,二是以終生實踐變成自己認定的人,紀德都圓滿實現了,正如他在《忒修斯》結尾所講的:“我的命運圓滿完成。我身后留下了雅典城。我的思想會永生永世住在這里。”

然而,紀德的思想和行為充滿矛盾,充滿變數,他自己也承認:“我是個充滿對話的人;我內心的一切都在爭論,相互辯駁。”“復雜性,我根本不去追尋,它就在我的內心。”明知自身的這種特性,又如何把握自己的一生,“選擇了變成他自身的真理”呢?以常理看來,這無異于癡人說夢,根本不可能。不可能硬是變成了可能,紀德因而成為獨一無二的人。

多樣性原本是人類一種深厚的天性,長期受到社會的各種規則、傳統習俗的遏制。沒有了上帝,人要做真實的自我,選擇存在的方式,就省了無限可能性。這種生活的復雜與他內心的復雜一拍即合。紀德在構思《帕呂德》的時候,就在日記中明確表示:不應該選定一種而喪失其余的一切可能,要時刻迎候內心的任何欲望,抓住生活的所有機遇。紀德自煥發第二個青春起,就給自己定下了人生準則,就是拒絕任何準則。正是這種內心的復雜所決定,紀德面對生活的復雜無須選擇,僅僅從欲而為,一一嘗試自己的欲望。

上帝死了,人完全獲取了自由,取代了上帝空出來的位置,雖然不能全能,卻能以全欲來達到上帝全能的高度,無愧于爭得的自由。可見,紀德就是從這樣的高度,一勞永逸地確定了自己的一生和講述這一生的創作,形象地提出了“蛋”的概念。“蛋生下來就是滿的”,里面裝的正是他本人的全欲。這就意味他這一生,一生的創作,完全以自己的激情、欲望為導向,不放過任何可能性,永遠探索,永遠冒險。

全欲,就意味全方位地體驗人生,全方位地思索探求,在追求快樂和幸福的同時,也不惜品嘗辛酸和苦澀、失望和慘痛。

全欲,就意味不專,不忠,不定。不專于一種欲望,不忠于一種生存狀態,不定于一種自我的形象。

而且,與這種全欲的生活姿態相呼應,紀德的文學創作也不選定一個方向,要同時朝各個方向發展;從而保留所有創作源泉,維護完全的創作自由。全方位的生活姿態,同多方向的創作理念,就這樣形成了互動的關系。為了充分掌握人生的全部真實,紀德進入生存的各種形態,不能身體力行的,就由作品的人物去延伸,替他將所能有的欲望推向極致。

紀德的文學創作還有一個突出的特點:他那些相反相成、迥然不同的作品,寫作和發表的時間雖有先后,但大多數是同時醞釀構思的,和他一勞永逸地確定自己的一生同步進行。大約在寫《帕呂德》《人間食糧》的同期,紀德的文學創作就有一個總體的設想。就拿他的終結之篇《忒修斯》為例,早在四十年前就定了題目,開始醞釀了。他在《評希臘神話》(1919)一文中,就指出他如何重新表述他最看重的神話傳說。四十年后寫出來的《忒修斯》,成為一部遺囑式的作品,讀者通過雅典城的創建者忒修斯的人生旅程,可以追尋年已七十六歲高齡的紀德所留下的足跡。

如果說《帕呂德》是紀德文學創作的一個提綱,包含后來眾多作品的發端思想,那么所有這些主題,又一股腦兒地出現在《忒修斯》中,就好像夕照的絢麗彩霞,輝映著旭日的燦爛光芒。色調也十分相近:略帶調侃的幽默。

紀德到了晚年,在《忒修斯》里回顧一生的時候,還難以掩飾二十幾歲時的激情:“我就是風,就是波濤。我就是草木,就是飛鳥……我在撫摩女人之前,先撫摩了果實、小樹的嫩皮、海邊的光滑石子、狗和馬的皮毛。見到潘神、宙斯或忒提斯向我展示的一切美妙的東西,我都會勃起。”

紀德借忒修斯之口,強調了他始終保持的冒險精神:“我要安全干什么!要平坦的道路干什么!毫無榮耀的那種安逸,還有舒適、懶惰,我都嗤之以鼻。”他前往雅典,不走安全的海路,偏要繞遠,取道兇險的陸路,以考驗自己的勇敢。他從大地上清除了不少暴君、強盜和魔怪,還廓清了天空,“以便讓人額頭不要垂得那么低,不要那么懼怕意外的事件”。

忒修斯的壯舉之一,就是冒著生命危險,進入克里特島迷宮,殺死牛頭怪彌諾陶洛斯,一舉把希臘從被迫每年進貢七個童男和七個童女的義務中解放出來。紀德在重新表述這一著名的神話故事的過程中,融入了他先前作品的許多主題,如使命感、進取精神、強烈的好奇心、在滿足欲望中尋求快樂等,尤其是命運、永生這樣人類的大題目。代達羅斯所講的話,集中表達了忒修斯應走的路:

你要創建雅典,讓那里成為思想統治之地。因此,你經過激烈搏斗獲勝之后,無論在迷宮里,還是在阿里阿德涅的懷抱里,都不可久留,繼續往前走。要把懶惰視為背叛。直到你的命運達到盡善盡美了,才可以在死亡中尋求安歇。只有超越表面的死亡,由人類的認同再造之后,你才能永世生存。不要停留,往前走,城邦的勇敢的統一者。繼續趕路吧。

難能可貴的是,紀德認為,有多少相互敵對的欲望和思想,共處并存在我們身上,人有什么權利剝奪這種思想或那種欲念存在呢?要完完全全成為真實的自我,就必須讓自身的差異和矛盾,哪怕是難于啟齒的行為,都充分地表現出來,絕不可以想方設法去扼殺不協調的聲音。他不是要做一個“完人”,而是做一個“完欲”的人。

至少有兩次重大的行為,并不很光彩,事先既沒有壓制欲望,事后也沒有粉飾美化,在《忒修斯》中都坦率地講述出來。忒修斯并不因為阿里阿德涅于他有恩,幫助他殺死牛頭怪并逃出迷宮,就肯同她廝守終身。更有甚者,他不但要拋棄阿里阿德涅,還要設計拐走她妹妹淮德拉。他承認:“在女人方面,我總是喜新厭舊,這是我的優勢,也是我的弱點。”他要不擇手段,說干就干,“我的欲望的聲音,戰勝了感激的和情理的各種聲音。”他制訂了周密的劫持計劃,中途將“美麗而纏人的阿里阿德涅丟到納克索斯島上”,乘船同淮德拉單獨回到阿提卡。此前,忒修斯冒險去克里特,吉兇難料,他和父親埃勾斯——阿提卡國王說好,如果勝利返航,船上就掛白帆。但是他一時疏忽,掛了黑帆,埃勾斯以為是報喪,傷痛之下投海而死。不過,忒修斯捫心自問,難說自己不是有意那么干,只因埃勾斯服藥重返青春,擋了他的路:“他就會阻礙我的前程,而照理每人都應當輪到機會。”

這兩次行為同其他行為一樣,是他全欲的組成部分,充分表現了他的思想的復雜性,也是他復雜的生活經歷的忠實寫照。自不待言,“用情不專”是他的一貫作風。他在前進的路上,遇到障礙,會毫不猶豫地一腳踢開,甚至不惜得罪法國當局(批評法國殖民政策),惹惱斯大林(《訪蘇歸來》)。他絲毫也不后悔,接受自己特立獨行所產生的后果,哪怕失去“文壇王子”的桂冠,受到昔日盟友左翼力量的抨擊。

紀德的作品,細讀起來,隨處可見看似簡單的詞句,卻是深藏機鋒的妙語。翻開《帕呂德》,信手抄兩句:“每當一位哲學家回答你的問題,你就再也弄不明白自己問的是什么了。”“將婚姻變成長時間的愛情學徒期……”“自己決定行動,事先毫無顧忌地決定下來,就可以確信每天早晨不必看天氣行事了。”好個“不必看天氣行事”,世上能有哪個凡人敢口出此言,并且身體力行呢?

《忒修斯》篇幅很短,極為凝練,高潮迭起,尤其是忒修斯同代達羅斯的對話,忒修斯和俄狄浦斯二人命運的碰撞,擊出多么高尚的火花,每次重讀,都發人深思。忒修斯當上國王,不改他的生活方式,同普通百姓一樣簡樸。他認為富豪權貴的貪得無厭是國家動亂的禍源,于是取締地方小法庭和議會,全集中到雅典衛城。他還通過平均土地的辦法,一下子消除了霸權以及由霸權引起的紛爭,在全國公民中,包括窮苦人,實行財富和政治平等,歡迎外地人到雅典定居,并且享有同等權利。他采取這些措施,促進雅典民富國強,為使人類能有更大的作為,表現出更大的價值。

理想國、理想社會,這正是紀德思想的核心;拿個人做實驗,為人類開辟幸福的源泉。《忒修斯》的結尾,留下了紀德的心聲:“想想將來的人類也很欣慰:在我之后,人類多虧了我,將承認自己更幸福、更善良,也更自由……我不枉此生。”

李玉民

2011年3月于北京花園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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