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書名: 了不起的蓋茨比(經典閱讀,名家名譯)作者名: (美)弗朗西斯·司各特·菲茨杰拉德本章字數: 8243字更新時間: 2019-08-07 16:59:14
在西卵和紐約之間大約一半路程的地方,汽車路著急慌忙地與鐵路合攏,跟它并排奔跑了四分之一英里;這樣一退縮,便避開了一片荒蕪的地帶。那是一片屬于爐灰的谷地,一個怪誕的農場。那里面,爐灰像小麥一樣生長,長成田壟、小丘和奇形怪狀的園子;園子里,爐灰堆成房屋、煙囪和升騰的炊煙的形狀,最后,經過卓絕的努力,化成人形:一些隱隱約約在移動的人和已經在粉塵飛揚的空氣中崩塌的人。偶爾一串車廂沿著看不見的鐵軌爬過來,發出吱嘎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叫,停下來歇歇腳,那些爐灰人便立刻拿著鉛一般沉重的鏟子蜂擁上前,攪起一片透不過光線的塵霧,從你視野里遮蔽住他們模模糊糊的動作。
但是,在那片灰色土地和一陣陣沒完沒了漂浮其上的陰郁塵埃上方,待一會兒,你就會察覺到T. J.埃克爾伯格大夫的眼睛。埃克爾伯格大夫的眼睛是藍色的,一雙巨眼——眼瞳就有一碼高。它們不是從臉上,而是從一副巨大的眼鏡后面朝外看,那副黃色的眼鏡則架在不存在的鼻梁上。那玩意兒顯然是個癲狂、愛搞笑的眼科醫生豎在那里的,為了在皇后區擴大業務;后來他要么是閉上自己的眼睛,墮入了永久的黑暗,要么是搬走的時候忘了處理它。但他落下的一雙眼睛,雖然日曬雨淋多時未重新刷漆,已有些暗淡,卻依然做沉思狀,俯視著那一片陰沉沉的垃圾傾倒場。
爐灰谷地的一側以一條臟臭的小河為界,每當吊橋拉起來讓駁船通過時,在等待通行的火車上旅客們可以盯著那一片令人沮喪的風景,一看就是半小時。平時,火車經過那兒至少也要停靠一分鐘,正因為如此,我初次見到了湯姆·布坎南的情婦。
凡有人認識他的地方,他有個情婦都是個不爭的事實。他的熟人們憎惡這一事實:他帶著她出現在大家喜歡去的餐館,又丟下她一個人在桌旁,自己溜達來溜達去,看到熟人就找人家聊天。我有些好奇,想看一看她,但并沒有同她見面的愿望——然而還是同她見面了。一天下午我和湯姆一同乘火車去紐約,火車在那個大灰堆停下時,他忽地一下跳起來,抓住我的胳膊肘,簡直是逼著我往車廂外面走。
“我們下車!”他毫不放松地說,“我要你見見我的女朋友。”
大概因為午餐時灌下去不少黃湯,他決意要我做伴的舉動近乎暴力。他十分自負地認定,禮拜天下午我沒有更好的事可干。
我跟著他跨過一道低矮的、刷成白色的鐵路柵欄,在埃克爾伯格大夫目不轉睛的注視下,沿汽車路往回走了一百碼。視野里唯一的建筑物是坐落在垃圾場邊緣的一小排黃磚房,類似于一條壓縮型主街,作為其輔助設施。沒有任何毗連的房舍。總共有三家店鋪:一家在招租;另一家是通宵餐館,門前有條灰渣小路;第三家是修車店:“修車,喬治·B·威爾遜,買賣汽車。”我跟著湯姆走了進去。
店里面冷冷清清空空蕩蕩,只看得見一輛車,一輛落滿灰塵的破舊福特,蹲在一個陰暗的角落里。我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這間空架子修車店想必是個障眼之物,樓上掩藏著豪華浪漫的公寓房間。這時店主本人出現在一間辦公室的門口,用一塊破布擦著手。他是個無精打采的金發男子,面無血色,有那么一絲英俊之氣。一看見我們,他那雙淡藍色的眼睛里驀地閃現出一星暗淡的希望之光。
“哈嘍,威爾遜,老伙計,”湯姆說,快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生意怎么樣?”
“還行,”威爾遜答道,一點說服力也沒有,“你什么時候把那輛車賣給我?”
“下個禮拜。我已經在讓人拾掇了。”
“他干得挺慢,是不是?”
“不,他干得不慢,”湯姆冷冷地說,“如果你那樣想的話,我看哪,終究還是另找個店賣掉它的好。”
“我不是那個意思,”威爾遜趕快解釋道,“我只是……”
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聽不見了;湯姆不耐煩地在店里面東張西望。這時我聽見樓梯上響起腳步聲,片刻之后,一個相當厚實的女人形體擋住了辦公室門里面的光線。她年紀在三十五歲上下,稍有些肥重,但是像某些女人那樣,多余的肉長在她身上能引起人的快感。在一件深藍色的斑點花紋雙縐連衣裙上方,她那張臉沒有一絲一毫的美;但是,她身上有一種立刻就能感覺到的活力,仿佛她身體里的每一根神經都在不停地悶燒著。她慢慢地露出一絲笑容,從她丈夫身邊走過去,仿佛他只是個看不見的幽靈;她走過來跟湯姆握手,目光直視著他的眼睛。然后她潤了潤嘴唇,頭也不回,用溫和粗啞的聲音對她丈夫說道:
“你怎么不拿兩張椅子來,讓人家有個地方坐下。”
“哦,對。”威爾遜連忙答應。他朝小辦公室走去,背影立刻與墻壁的水泥顏色混為一體了。一層灰白色的塵土籠罩住了他的深色外套和淡色頭發,籠罩住了附近的一切,只除了他的妻子。她湊到湯姆近前。
“我要見你,”湯姆熱切地說,“乘下一班火車。”
“行。”
“我在車站下層的報刊亭旁邊等你。”
她點點頭,從他身邊走開,恰好喬治·威爾遜搬了兩把椅子從辦公室門口出來。
我們沿公路走到沒人看得見的地方等她。再過幾天就是七月四日[21],一個灰不溜丟、骨瘦如柴的意大利小孩正在沿鐵軌擺放一排摜炮[22]。
“很爛的地方,是不是?”湯姆說,皺起眉頭回望了一眼埃克爾伯格大夫。
“爛透了。”
“出去走走對她有好處。”
“她丈夫不反對嗎?”
“威爾遜?他以為她去紐約看妹妹呢。他太蠢了,連自己活著都不知道。”
于是,湯姆·布坎南、他的女友和我一行三人去紐約。或許算不上真正同行:威爾遜太太謹慎地坐到另一節車廂去了。車上可能有東卵人,所以湯姆做這樣一個讓步,不去招他們反感。
她換了衣服,穿的是一件棕色的平紋細花布連衣裙;車到了紐約湯姆扶她下到站臺時,裙子緊緊地繃住了她肥大的臀部。她在報刊亭買了一份《城里閑談》[23]、一本電影畫刊,在車站藥房[24]買了些冷霜和一小瓶香水。到車站上層后,在有回音的陰沉沉的車道里,她放走了四輛出租車,然后才選中一輛新車,車身淡紫色,車內的襯墊是灰色。我們坐在這輛車里,緩緩駛出恢宏龐大的車站[25],來到燦爛的陽光下。她正看著車窗外面,猛地扭轉身來,敲敲前擋風玻璃。
“我想要一只那種狗,”她認真地說,“我要買一只養在公寓里。家里養只狗真不錯。”
車子倒退到一個頭發灰白的老頭旁邊;荒謬得很,此人長得像約翰·D·洛克菲勒。他脖子上吊著一只籃子,里面蜷縮著一打剛出世不久的小狗崽兒,不能確定是什么品種。
“是什么品種的狗?”他剛湊到出租車窗子跟前,威爾遜太太便急切地問。
“各種都有。你想要哪一種,太太?”
“我想要一只那種警犬,我看你不一定有吧?”
老頭猶疑地瞥著籃子里,猛地伸手進去,捏著頸皮揪出一只來,小狗不停地扭動著。
“這不是警犬。”湯姆說。
“對,不一定是警犬,”老頭說,語氣里含著失望,“多半是一只艾爾谷梗[26]。”他的手從擦澡毛巾似的棕色狗背上捋過去,“瞧瞧這皮毛。很不錯的皮毛。這種狗從來不感冒,不會給你添麻煩。”
“我覺得這狗真逗人喜愛,”威爾遜太太熱情洋溢地說,“多少錢?”
“這只狗?”他贊賞地望著它,“你花十美元買它很值。”
毫無疑問,這一只艾爾谷梗某個地方確實跟艾爾谷梗有關聯,不過,它的腳爪白得嚇人。它易手了,在威爾遜太太腿上安頓下來。她心醉神迷地愛撫著它的不怕風寒的皮毛。
“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她溫婉地問。
“那只狗?那只狗是個男孩兒。”
“是條母狗,”湯姆斷然說道,“給你錢。拿去再買十條狗。”
我們的車駛到了第五大道。夏日里的禮拜天下午,天氣溫暖和煦,幾乎帶有田園氣息,即便這時看見一大群雪白的綿羊從拐角處轉彎過來,我也不會感到驚訝。
“停一下車,”我說,“我得在這兒同你們分手了。”
“不行,你不能走,”湯姆忙插言道,“如果你不上公寓去,會讓默特爾傷心的。是不是,默特爾?”
“來吧,”她慫恿道,“我打個電話給我妹妹凱瑟琳。有眼力的人都說她很漂亮。”
“嗯,我倒是想去,但……”
車子繼續開,掉過頭去再次經過中央公園,向西,朝一百多號街的方向駛去。到達第一百五十八街后,一片公寓樓群映入眼簾,像一長條白色蛋糕。出租車在其中一塊前面停了下來。威爾遜太太一副王后回宮的派頭,瞟一眼左鄰右舍,然后抱起小狗,將購買的其他物品收攏來,趾高氣揚地走了進去。
“我要把麥基夫妻倆請上來,”乘電梯上樓時她宣布道,“當然,還得打電話叫我妹妹過來。”
那套公寓在頂層:一間小起居室,一間小餐廳,一間小臥室加上一間浴室。一套鋪著織錦的家具實在太大了,將起居室擠得滿滿當當;人要在里面走動,就會不斷絆倒在凡爾賽宮花園里淑女們蕩秋千的場景上。唯一的一幅畫兒是一幀過度放大的照片,初看上去是一只母雞蹲在一塊模模糊糊的石頭上。不過離遠一點看,母雞便化成了一頂女帽,一位胖老太太的面孔眉開眼笑地俯視著房間里。幾份舊的《城里閑談》擱在桌上,連同一本《名叫彼得的西門》[27]和幾本刊登丑聞的百老匯小雜志。威爾遜太太首先關心的是小狗。一個電梯服務生老大不情愿地被派出去,弄回來一只鋪滿稻草的盒子和一些牛奶。另外他還出于主動,買了一聽又大又硬的狗餅干,其中一塊后來泡在一碟牛奶里整整一下午,依然無動于衷。同時,湯姆打開一只上了鎖的五斗櫥的門,拿出一瓶威士忌。
我一生中只喝醉過兩回,第二回便是那天下午。所以后來發生的一切都朦朦朧朧罩在霧里,雖然直到八點已過,公寓里還充滿了快樂的陽光。威爾遜太太坐在湯姆的大腿上給幾個人打電話;后來沒香煙了,我便出門,到街角那間藥房去買。回來的時候他們倆不見了,我便知趣地在起居室里坐下,讀《名叫彼得的西門》里的一章。要么是那玩意兒寫得太爛,要么是威士忌作用下東西走了樣,我讀下來完全不知所云。
湯姆和默特爾(第一杯酒下肚后,威爾遜太太和我就已經互相直呼其名了)剛重新露面,伙伴們便開始陸陸續續登公寓的門。
那位妹妹,凱瑟琳,是個苗條而俗不可耐的女子。三十歲上下,一頭紅發束成一個密密實實、黏乎乎的發髻,一張臉上粉抹得像牛奶一樣白。她的眉毛是拔掉后又重新畫上的,描成了一個比較俏皮的角度,但天然的力量卻努力要恢復原先的直線排列,將她的面容弄得有些模糊不清。她走來走去的時候身上叮叮當當響個不停,仿佛她胳膊上有無數陶瓷手鐲在上上下下碰撞作響。她進來時急匆匆的,好一副業主的派頭,環顧周圍的家具時又是一臉物主的神氣,弄得我很納悶,以為她就住在這里。但我詢問她時,她狂笑不止,大聲重復我的問題,然后告訴我,她同一個女朋友一起住在旅館里。
麥基先生是個有點娘娘腔的男人,住在下面一層。他剛刮過胡子,因為他顴骨上還有一點白色肥皂沫。他跟房間里每一個人打招呼時都畢恭畢敬。他告知我他是“玩藝術的”,后來我才弄明白他是個攝影師。威爾遜太太的母親那幅模模糊糊、像一團靈質般盤旋在墻上的放大照片,正是他的作品。他妻子尖聲尖氣,無精打采,模樣俊俏又令人討厭至極。她很得意地告訴我,結婚以來,她丈夫已經為她拍照一百二十七次。
威爾遜太太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換了裝,現在的打扮是一身奶油色的雪紡綢連衣裙,很精致的下午茶禮服。她拖著裙裾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時,不停地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由于這身衣服的影響,她的個性也隨之起了變化。先前在修車店里時如此令人矚目的旺盛的生命力,變成了令人印象深刻的傲慢自大。她的笑聲、她的姿勢、她的決斷的言語,時時刻刻在變得越來越極端的矯揉造作。隨著她的膨脹,房間在她周圍變得越來越小,到最后,她仿佛是套在了一根吱吱嘎嘎吵鬧的轉軸上,在煙霧彌漫的空氣中旋轉著。
“親愛的,”她裝腔作勢地高聲喊叫著對她妹妹說,“那些家伙里面大多數人總是想著騙你。他們心里只想著錢。上禮拜我叫了個女人上這兒來給我看腳,等她給我賬單時,你還以為她給我割了闌尾呢。”
“那女人叫什么名字?”麥基太太問。
“埃伯哈特太太。她四處走動,上門給人家看腳。”
“我喜歡你這件裙子,”麥基太太評論道,“挺招人喜愛的。”
威爾遜太太不屑地抬了抬眉毛,不接受這番恭維。
“不過是一件傻乎乎的舊玩意,”她說,“我不在乎自己的模樣時,才隨手套在身上。”
“可穿在你身上顯得漂亮極了,不知道你可明白我的意思,”麥基太太緊趕著說道,“我看,切斯特只要能拍下你這樣一個姿勢,就肯定能夠弄出點名堂來。”
大家靜靜地望著威爾遜太太。她撩開眼睛上的一綹頭發,粲然一笑,回眸望著我們。麥基先生頭偏向一側,聚精會神地端詳著她,然后一只手舉在眼睛前方,緩緩地往前往后移動。
“應該改變一下光線,”過了一會兒他說,“我想把面部的立體感拍出來。我要想辦法把后面的頭發全部捕捉到。”
“我認為不應該改變光線,”麥基太太嚷道,“我認為……”
她丈夫說了一聲:“噓!”大家的目光又重新回到拍攝對象身上,于是湯姆·布坎南出聲地打了個哈欠,站起身來。
“麥基家的兩口子,你們喝點什么吧,”他說,“再去弄點冰塊和礦泉水,默特爾,別等到大家都睡著了。”
“我吩咐過那小子送冰來,”默特爾抬了抬眉毛,對下等人的懶惰無能表示絕望,“這些人!非得一直盯著他們。”
她望著我,無緣無故地大笑起來。然后她猝然跑到小狗跟前,欣喜若狂地親親它;接著又神氣十足地走進廚房,讓人以為里面有一打大廚在等候她的指令。
“我在長島那邊拍過幾張好東西。”麥基先生很肯定地說。
湯姆茫然地望著他。
“其中有兩幅鑲了相框,掛在樓下。”
“兩幅什么?”湯姆追問道。
“兩幅習作。一幅叫《蒙托克角——海鷗》,另一幅叫《蒙托克角——大海》。”
那位妹妹凱瑟琳挨著我在長沙發上坐了下來。
“你也住在長島那邊嗎?”她詢問道。
“我住在西卵。”
“真的?一個月前我去那兒參加過一個晚會,在一個姓蓋茨比的人家里。你認識他嗎?”
“我住在他隔壁。”
“嗯,他們說,他是德國皇帝威廉的外甥或者表弟。他的錢全都是這個來頭。”
“真的?”
她點點頭。
“我害怕他。我可不愿意讓他沾上我。”
關于我鄰居的這條引人入勝的消息被麥基太太打斷了,她突然指著凱瑟琳:
“切斯特,我覺得你可以在她身上做點文章。”她一下子嚷嚷起來,但麥基先生只厭煩地點了點頭,就把注意力轉向湯姆。
“要是能找到門路的話,我很想在長島多干點活兒。我只要求有人幫我開個頭。”
“你找默特爾吧。”湯姆說,突然發出一陣短促的大笑聲,正好威爾遜太太端著托盤走進來。“她會幫你寫一封引薦信的,是不是,默特爾?”
“寫什么?”她吃驚地問。
“你幫麥基寫一封引薦信給你丈夫,那樣他就可以給你丈夫拍些習作了。”有一會兒他不出聲地嚅動著嘴唇,心里面在胡編亂造,“《喬治·B·威爾遜在汽油泵前》,諸如此類的。”
凱瑟琳俯身湊近我,耳語道:“他們倆都受不了自己婚配的那個人。”
“是嗎?”
“真的受不了,”她望望默特爾,又望望湯姆,“要我說,既然受不了干嗎還繼續在一起過日子?要是換了我,干脆各自離婚,離完婚兩個人就結婚。”
“她這邊也一樣,不喜歡威爾遜?”
回答出人意料,來自默特爾。她無意中聽到了我的問題,她的回答粗暴而且下流。
“你看到了吧?”凱瑟琳得勝似的嚷道,然后又壓低了聲音,“他倆走不到一起,其實是他妻子在作梗。她是天主教徒,信天主教的不贊成離婚。”
戴茜不是天主教徒,費心編造這樣一個謊言讓我有點震驚。
“哪天他們真結了婚,”凱瑟琳接著說道,“他們會去西部住一段時間,等風頭過去。”
“還是去歐洲更謹慎些。”
“哦,你喜歡歐洲?”她令人詫異地驚叫了一聲,“我剛從蒙特卡洛回來。”
“真的?”
“就在去年。我和另一個姑娘一起去的。”
“待了很久?”
“沒有,我們只去蒙特卡洛打了個來回。我們取道馬賽過去的。動身的時候我們身上有一千兩百多美元,但在包間里兩天就讓人騙光了[28]。我跟你說吧,回來的一路上我們心情真是壞極了。天哪,我好恨那個城市!”
傍晚的天空在窗口一時間鮮艷如地中海那一潭蔚藍色的蜜——這時,麥基太太尖銳的聲音將我喚回到了房間里。
“我也差一點犯錯,”她精神頭十足地發著公告,“我差一點嫁給一個追了我好幾年的小個子猶太佬[29]。我知道他配不上我。每個人都不停地對我說:‘露西爾,那人的條件比你差遠了!’可是假如我沒遇見切斯特,他肯定會把我弄到手的。”
“沒錯,可是你聽我說,”默特爾·威爾遜不住地點著頭,說道,“起碼你并沒有嫁給他。
“我知道我沒有嫁給他。”
“咳,我卻嫁給他了,”默特爾的話含混不清,“這就是你的情況和我不同的地方。”
“你干嗎嫁給他呢,默特爾?”凱瑟琳質問道,“沒人逼你。”
默特爾想了想。
“我嫁他是因為我覺得他是個紳士,”最后她說道,“我以為他懂一點教養,可是他連給我舔鞋都不配。”
“有一陣子你挺癡迷他的。”凱瑟琳說。
“癡迷他!”默特爾嚷道,表示不相信。
“誰說我癡迷他?我對他的癡迷程度從來不曾超過癡迷那邊那個人。”
她突然指著我,于是人人向我投來譴責的目光。我做出一副無辜的表情,表示我不曾在她過去的歷史中扮演過角色。
“我唯一的癡是在我跟他結婚的時候。我立馬就知道自己犯了個錯誤。他是借了人家最好的一套西裝結婚的,還一直瞞著沒告訴我,有一天他不在家,那人來討要,‘哦,是你的西裝?’我說,‘這還是我第一回聽說呢。’但我還是把衣服還給了他。然后我就躺在床上號啕大哭,哭了整整一下午。”
“她真的應該離開他,”凱瑟琳接著前面的話,對我說,“他們已經在那家修車店樓上住了十一年。而且湯姆是她的第一個情人。”
那瓶威士忌——第二瓶了——人人都在不斷往杯子里倒,只除了凱瑟琳,她“一滴沒沾,同樣覺得飄飄欲仙”。湯姆按鈴叫來看門人,派他去買幾只很有名氣的三明治來,可以當晚餐吃個飽的那種。我想出去走走,在柔和的暮光中往東走,去公園;但每一次起身要出門,都被一陣亂哄哄夾雜著刺耳尖叫聲的爭吵糾纏住,仿佛有根繩子牽著似的,被拽回到椅子里。然而,我們這一排透著黃色燈光高踞于城市上方的窗戶,一定將它們知悉的那一份世人的秘密,貢獻給了夜色正在降臨的大街上某一位偶然抬頭觀望的路人;我也是那個人,在一邊仰望一邊沉思著。我既置身其中又置身其外,人生無窮盡的變化令我著迷,同時又使我感到厭惡。
默特爾將椅子拖過來靠近我,突然間她那熱烘烘的呼吸噴過來將我裹住,開始傾倒她和湯姆初次相逢的那一段故事。
“事情發生在兩個面對面的小座位上,火車上最后剩下來的總是那兩個座位。我是去紐約看妹妹,準備當天晚上就待在城里。他穿的是晚禮服和漆皮鞋,我忍不住眼睛老是往他身上瞟,但每次他一看我,我就只好假裝在看他頭頂上的廣告。進站下車后,他挨著我往前走,白襯衫前襟貼住我的胳膊。我就對他說我要叫警察了,但他知道我不是說真格的。我好興奮,跟著他上了一輛出租車,稀里糊涂都沒鬧明白并不是上地鐵。我心里面一遍又一遍只在念一句話:‘你又不能長生不老,你又不能長生不老。’”
她轉了個身,和麥基太太聊起來,房間里充滿了她做作的笑聲。
“親愛的,”她嚷嚷著說道,“我這件裙子脫下來就送給你。我明天得去另買一件。我要開個單子,把必須得辦的事全列出來。做個按摩,燙個發,給小狗買個頸圈,買一個那種帶彈簧的、小巧玲瓏的煙灰缸,再給媽媽墳上買一只帶黑絲綢蝴蝶結的花圈,擺放一個夏天不壞的那種。我得開個單子寫下來,那樣必須得辦的事就一件也不會忘了。”
九點了。一轉眼我再去看表,發現已經是十點。麥基先生已經在椅子里睡著,兩只手攥成拳頭放在大腿上,像一幅實干家的照片。我掏出手絹,擦去了殘留在他臉上、讓我愁了一個下午的那一點干肥皂沫。
小狗蹲在桌上,兩只眼睛透過煙霧不知在看什么,不時地輕輕嗚嗚幾聲。房間里人不見了,又出現了;商量要去什么地方,然后找不著對方了;互相尋找,發現對方居然就在幾步之外。將近午夜時分,湯姆·布坎南和威爾遜太太臉對臉站著,聲音里充滿了激情,在爭論威爾遜太太是否有權提戴茜的名字。
“戴茜!戴茜!戴茜!”威爾遜太太喊叫著,“不管什么時候,我想說就說!戴茜!戴……”
湯姆·布坎南一個短促而熟練的動作,一巴掌將她的鼻子打破了。
然后染血的毛巾扔在了浴室地板上,女人們罵罵咧咧的聲音響起來,混亂中壓倒一切的動靜是一種斷斷續續經久不衰的痛苦哀號。麥基先生從瞌睡中醒來,迷亂中蹦起來就朝門口跑。跑了一半又回過身來,呆呆地看著眼前的景象:他的妻子和凱瑟琳一邊罵人一邊說安慰的話,手里拿著急救用品,在擁擠的家具中間磕磕絆絆往前走;長沙發上那個絕望中的人形在暢通無阻地流著血,一邊還在攤開一份《城里閑談》,想蓋住織錦坐墊上的凡爾賽宮圖景。于是麥基先生轉身繼續朝門外走。我從枝形吊燈上取下帽子,跟了上去。
“改天過來吃中飯。”我們哼哼唧唧乘電梯下去時,他提議道。
“在哪兒?”
“哪兒都行。”
“你的手別碰開關!”電梯服務生厲聲道。
“對不起,”麥基先生不失尊嚴地說,“我不知道我碰到它了。”
“好吧,”我表示同意,“我愿意效勞。”
……我站在麥基先生床邊,他只穿內衣,屁股下面坐著一條床單,身上披著一條床單,雙手捧著一本大相冊。
“《美女和野獸》……《雜貨店老馬》……《布魯克林大橋》……”
然后我就半睡半醒躺在賓夕法尼亞車站[30]下層冷颼颼的候車室里了,眼睛瞪著早版《論壇報》,等候凌晨四點那班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