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群焊接工像魔法師一樣,利用不起眼的廢品,在荒蕪的展館里建起了一個有生命的壯觀景物。假山的內部骨架焊接完成后,他們又花了一周多的時間在骨架外包上鐵絲網,再將蛇皮布覆在上面并用鐵絲拴牢。正好一個月的時間,假山景觀就建設完畢。
這天上午公司老板、主管、副經理、指導員以及兩個看似專業的人在假山周圍不斷查看。一會兒近距離觀看表面,一會兒蹲著身子看假山底部,又一會兒用手確認貼合度。我注意到那個焊接工跟在他們身后,摩擦雙手,表情嚴肅又緊張。
最后專業人士向老板報告假山的建設的質量檢測情況。結果應該是附和設計標準。因為我認識的那位焊接工笑逐顏開,并且揮舞著剛剛緊握的雙手。于是,老板和副經理帶著矮個焊接工走進倉庫,大概是去核算一個多月來的工資吧。
主管走過來,要求指導員和我去隔壁展館里熟悉新的建設。很明顯,這是為了要我熟悉。
一個穿藍色沖鋒衣的胖男人走北門進入B展館,手插在口袋里,眼睛東張西望的。他面部黝黑,但看起來很有精神,像是干干凈凈洗過,總之比我在無意間觀察到他的那副狀態要好得多。他是另一個焊接工,要撤離了,他換上了不曾弄臟的新衣服。如此看來,他一定洗過腦袋了,頭發一根根的很有亮澤。
他轉了一圈,問我們這里將來做成什么。我當然不知道,空洞的眼神望著指導員。指導員告訴他會建成一個綠色體驗園。他似懂非懂地點頭。指導員又笑著說,這里的焊接量少,而且不復雜,其他工人就能搞定。
他也樂了,回答說做小工程沒意思,在靠近老家的地方還有一個大工程等著他們呢。
他看時間不早了,禮貌的和我們道別。指導員也祝愿他今后的工作順利。
等我們重新回到A號展館時,我發現焊接團隊已無一人,公司領導貌似也返回了。指導員突然提及我的畢業報告,他很關心的問到完成進度,還信心滿滿的說可以幫助我寫上幾筆。我回謝了他的好意,告訴他已經完成了80%了,還需要不斷加入新內容。
他小聲對我說,如果遇到靈感全無,就把周邊的事物寫進去。他大拇指一比劃說,矗立的假山和長勢喜人的觀賞性蔬菜瓜果就是可以下手的對象。
他說的正是我現在做的,只不過我沒有透露過。我使用的一些素材,就取材于這里,這里簡直就是個寶庫,是個好地方。
他說他要回辦公室,問我的計劃。我將計就計告訴他需要在這里就地取材。他很高興,我猜測一方面是我遵循了他的說法,一方面是展館有單位的人在,他可以放心離去。
互相揮別后,我繼續游逛。啊,現在我獨自一人了。
臨近中午時,我走向西北邊的竹木匠工作區域,饒有興趣地觀看木匠制作花架,準備再拍攝幾張照片為上午畫上圓滿的句號。而在不久前我就為完工的假山拍攝了幾張照片,我認為拍得不錯,心里也是美滋滋的。當然除了手機出現了一下卡頓,我咒罵了一句,它就好了。
不一會兒,出現一陣嘈雜聲。我立刻回頭查尋,聲音應該是來自東南部苗木栽培區的。而且倒不像是物體碰撞發出的,反而像人的聲音。
我循聲前往,看見澆灌區聚集著一群工人。經理沖出了人群,在一旁形色慌忙地撥打電話。我一邊走一邊心想肯定發生了不一般的事。
我走到站滿人的地方。向工人阿姨詢問情況。她告訴我有人突然暈倒,好像出事了。
我看到一個穿著灰色舊秋衣,體型較胖的男人倒在了地上。他的左手緊緊抓著胸部心臟處,那彎曲的程度像是魔鬼的爪子。我正好認識他,那位胖老頭。雖然不知道姓甚名誰,但也打過幾次招呼。
隨后,主管也來了。他詳細詢問了情況,神情顯得十分著急。這和他平常罵人時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來這里后我從沒見他如此不安。這回真的是個大事了。這時我的右耳聽到了一下哐當聲,然后身體發麻地一顫。
上午他還站在種植盆邊上給蔬菜植株澆水,路過他身邊的時候,他還露出一排黃牙對我笑。我還記得他們一行人簽訂用工協議的那天是多么積極,之后又是多么努力的做工。
我和他們這些短期工都有過眼神交流,慢慢的也與每個人說過幾句話或是繼續用眼神交流。距離上次我和死者說話,已經過去了很久。后來基本上都是用眼神在交流。碰上他笑的時候更是難有,但在上午的時候,他居然對我笑了。現在想來,很是傷感。
按照往常的慣例,我可以直接去展館,但考慮到那里死人了,我想是不是要和其他人一起去,才會減輕恐懼。我于是先去了辦公室,看指導員在不在。
在門外我就聽得清楚,里面是誰在講話。他們一定在討論展館里的事情。我打開門走進去,正好聽得真切。
“那個人怎么就死了呢?”游客部門的女主管用充滿傷感的腔調說,“人生說沒就沒了?!?
“是啊。誰也想不到呀。”她的一個男下屬附和。
“有些疾病具有突發性,最難以預測了?!敝笇T指出。
或許是已經聊了許久,她們準備一起去廁所。我們部門的女性也加入了她們隊伍。這下就只剩我和指導員了。
“他到底是怎么死的?食物中毒嗎?”我轉過頭怯怯地問。
他的視線從電腦屏幕上挪開,向著天花板凝視:“趕到現場的醫生說,他可能患有后天性的心臟病。當時他和工頭一起給植株澆水。在工作的時候突然發病,工頭說自己在用手機處理工作上的事沒注意,其他人也沒有注意,搶救不及時就一命嗚呼了?!?
“哦?!蔽以谀X海里思索著這個病的癥狀。
“哎,也不知道他患有這個病多久了。有沒有看過醫生?!彼蚝笱?,雙手抱著后腦勺
我沒有理解他的意思,繼續問:“結果會是怎樣?”
“很簡單,賠償唄。”指導員嘆出一口氣,“經理說家屬聽聞后,馬不停蹄地趕來了。來的是兒子和兒媳,了解情況后,直接提出賠償。不過具體數額會進一步協商。一會兒去展館沒準能看見他們?!?
“我們不用賠吧?”
“你是說咱們單位嗎?當然不用啦,他又不是單位的人。雇傭他的是設計公司。他們會承擔賠償?!?
“他是短期工,這種情況也屬于賠償范圍嗎?”
“不屬于,短期工向來都不是保護對象,這是人盡皆知的事。但為了避免對公司有影響,公司會采取賠償措施。尤其是他們這種看重名聲的公司更會如此。而咱們單位也會督促此次事故的解決。至于是多是少,就看哪一方擁有有利的條件。我估計最終的賠償金額不會太多,因為他隱瞞了身體健康狀況?!?
我倒抽一口氣,閉緊嘴巴咳嗽了一下。
“我聽經理說,他找到了短期工簽約合同。在胖老頭的那份上面,身體狀況一欄上是寫著的是‘健康’,盡管簽訂日期是在一個月前,依他這個病的狀況來看,從那時起肯定有癥狀了,也就是說他沒有如實填寫。病史一欄上還寫著‘無’。假如他早已檢查過身體,那就是隱瞞病史。這樣一來公司就可以占據主導地位了?!?
“身體狀況和病史是一個人的隱私吧,為什么要告訴別人?!?
“你想想看,一個人得了某種傳染病,還一直隱瞞,如果傳染給別人,那么后果一定不堪設想。你看過《僵尸世界大戰》嗎?就和其中的病毒傳染一樣?!?
“看過。”我轉著眼球回答。
“而且這么做也是防止有些人騙取保險和賠償。我還看到有些人就在合同上如實填寫了自己的病史。上工當天經理就找他們談話了,囑咐做工的時候小心謹慎,還提出建議和警告,如有身體不適,立即停工,否則概不賠償。所以哪怕他是死的前一天感覺身體出現了問題,他也應該立即停工。而不是為了一天90塊錢,搭上自己的性命?!?
我發出了感嘆,明白了他的意思。忽然,我意識到一個問題。
“我……我來的時候,似乎也沒簽任何合同呀?”我的小眼睛此時瞪大老大。
他先怔住了一會兒,然后撲哧一笑。
“你是實習生,不是正式工,不需要簽什么合同。你就像是一個空降兵,反而讓我們措手不及,單位可不會為了你而專門制定一份合同?!?
我掩飾不住不滿的表情,他也似乎明白了我說的潛臺詞。
“你是害怕在這里出意外吧?你太惜命了。你看我,在這里兩年多了,依然活的好好的。我的身體狀況才叫健康呢。事故的話?最多是手上劃破了皮,腿上被蚊蟲叮咬了幾口。對了,需要提醒你一下,如果你實習到明年四五月份,務必買幾瓶風油精。那時候這里的蚊蟲異常兇猛?!?
我并不擔心他說的最后幾句話,實習以來我的雙手就沒有做過骯臟的工作,只是現在手指關節處干燥得發白。等蚊蟲破卵而出時,它們連我的人影都找不到。
時間不早了,我起身前往展館。我苦澀的問指導員是否同行,但是他說待會兒再去。我只好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獨自一人前去。我走在土路上,腳踩在碎石上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響,像是踩在了機關上。我甚至擔心進入展館后,會不會突然暴斃。盡管那里沒有了電焊煙塵,但空氣里依然漂浮著能刺痛呼吸器官的顆粒物。到達西門,我發現前方幾十米的路邊停了一輛黑色奔馳GLA。我知道這是設計公司老板的座駕,他也來了。
工人們似乎不受影響,我看到他們不發一言,兢兢業業地做著分配給自己的任務。經理站在假山旁一動不動地發著呆。我看不到他的眼睛,但敢肯定他是盯著胖老頭倒地的位置。
我靠近他,他感知到了,轉頭看我。他的眼神和表情顯得空洞和無力。當然了,他經歷了一個事故,看到了一具鮮活的尸體。這是一個管理建設者最不愿看到的事情。我有些擔心他的老板是不是責罵過他。
我問他死者家屬呢。他怔住了,回答走了。我又問他事故處置的怎么樣。他停頓了一會兒,說處理中。我問他老板是不是來了。驀然間,他的臉色變得慘白。
我懷疑他剛才發了一個恍如隔世的呆?;剡^神后,竟然對任何事都感到陌生。我沒有問下去了,知趣地走開了。
等我轉到連廊處,發現了老板的身影,他站在我的部門領導和主管面前。他的表情相當尷尬,帶有一種苦悶。我生怕被他們瞥見,趕緊離開了。
這個下午真的令人窒息。
晚飯后,我去村子里的超市購買未來兩天的早餐以及充饑零食。早餐還是老三樣:牛奶、火腿腸、手撕包。
我慢悠悠地返回,思考今天的日志和報告如何書寫。把其他工人做過的工作,換成是自己親自做的,加之以真情實感。而最終報告可以加入我先前獲得的總結中的一部分內容。我在心里計劃著。這比直接一字不落地抄襲別人的報告要好得多,我又安慰自己。我想起有個同學曾向我索要日志和報告內容,我沒有答應,欺騙他沒有寫一個字。
不知不覺我已來到車道邊,看兩個車道均無車輛駛過,行人燈未變綠,我就飛快沖過車道。
進入園區后,我后悔了。我該等等綠燈的,時間還早。我只好沿著行人道向著燈火通明的展館處走去,抵達后返回,以此消磨時間。
我想起幼時老人們說過話,人死后魂魄會繞著死處游蕩。那時的我對此深信不疑,每當聽見附近有喪樂聲響起,我一定躲在家中看動畫片。但現在已無所畏懼了,我長大了明白了人類生老病死是常事的道理。更何況那個人是突然發病而死。我沒有停下前進的腳步,慢慢接近展館。
現在是工人們的休息時間,沒有人愿意在這個時候額外加班。我的眼前出現工頭坐在C展館門口的墻臺上和妻兒視頻通話的場景。
我行走在和展館南側的水泥路上,再走過另一側行人道我就要返回宿舍樓了。
突然,我發現有人與我相向跑來。看外貌,是個女人。她的步速很快,等她跑近時,我快速的掃描她的全身,她穿著緊身的粉紅色秋冬運動服,一雙黑面白底的運動鞋。一副高挑的個子,舒展狀態下的體形極為優美。她梳了一個馬尾辮,面容姣好。向我瞥了一眼,便以正常速度跑開了。
我記得工頭說過有一個夜跑女的事,這個女人非常符合形容,估計就是她了。工頭沒有騙我,園區里確實有一個夜跑的女人。
我欣賞了一個晚上堅持鍛煉的女人,意猶未盡,期盼著下次偶遇。仿佛受感染一般,我也邁開雙腿,小跑著奔向宿舍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