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文里說:“一切皆為法,如夢幻泡影。”
當時讀之嗤之以鼻。直到快二十歲,才想明白后半句。
小時,長大,青年,幾經轉折,起起落落。雖然年輕人不應該聊傷感,但又誰能明白那身強體壯,精神飽滿后的靈魂空虛?
小時候家里很多人。一大家子寓在一個偌大充沛的空間。低矮潮濕的磚房,由薄薄木板劈成三部分,我的臥室,堂屋,父母的臥室。堂屋即是客廳,客廳有堆滿雜物的紅漆柜,一長,兩短實木沙發,包漿紫色,還有和父親差多年紀的飯桌。那時我喜歡上街看別人賣菜。騎大杠自行車上街,晃晃悠悠,咯吱咯吱作響的車把我艱難馱到菜市場外面,把車往地上隨手一躺,就跑進市場里面。磚塊水泥壘成一排排長臺子,沾點清晨露水的新鮮蔬菜就那樣赤裸裸撂在案上供上街買菜之人欣賞,油綠,煞白,通紅,焦黃,五顏六色,夢幻至極。
菜市場沒見過多么美妙的吆喝,但最痛快不過砍價。看買賣雙方酣暢淋漓進行一場為生活的唇槍舌戰,真乃人生一大樂事!水靈靈的白蘿卜雖沒大的夸張,但上面肯定沾點濕潤的棕泥,將嫩白色幾根短須粘連在一起,像油畫上曼妙的**。還有干巴巴缺失水份的胡蘿卜,一捆捆扎好的芹菜,胡亂擺開的蘋果,梨,一大堆烏青色的辣椒。笨笨的東瓜上掛著一層白霜,有坑眼的南瓜長長臥倒。最好聞的氣味莫過于花椒大料,陳皮干辣椒的味道。
從一把油綠的韭菜里,我看到了冒著熱氣的餃子。
長大后,就不怎出門了。上課,下課,念書,寫字,無論多么堂皇的理由,多么美好的未來生活,可能都誘惑不了一個陷入成長期的人。
在我那潮濕陽涼,泛著食物腐爛味的小屋里,在四個碩大方正,放滿衣物的衣柜后,有我的一時幻夢。記得院子里總有許多雨花石,總有諸多不知何時遺落的玩具。我將它們洗干凈,用刷子弄整潔,帶到床上去玩調兵遣將的少年把戲。
電視里的三國戰爭,紅塵生活,玄幻魔幻,奇夢瑰影,都被我用破石子,塑料殼,廢紙屑,再加上一點點幼稚的想象,就在我腦海里將那些電視節目生動至極地再現出來了。
《東京夢華錄》中寫:”阡陌縱橫,城闡不禁。別有深坊小巷,繡額珠簾。巧制新妝,競夸華麗。春情蕩揚,酒興融怡。雅會幽歡,寸陰可惜。景色浩鬧,不覺更闌。寶騎骎骎,香輪轆轆。五陵年少,滿路行歌。萬戶千門,笙鏡未徹。”孟元老潦倒之時,在凄風冷雨里追述東京的繁華,寫起來仍如歷歷在目。車水馬龍,亭臺樓榭,街頭巷尾,醫館飯店,還有各種形形色色,高貴或者低賤的百姓。孟元老僅憑腦海殘留的記憶,和所謂對故鄉的感情,在暮年間生動形象,栩栩如生地描繪了一個宋朝京城。假如他老矣,不甘窮困潦倒,渴慕錦衣玉食,那么他只是一個悲哀頹唐的前朝遺老。
“近與親戚會面,談及曩昔,后生往往妄生不然。仆恐浸久,論其風俗者,失于事實,誠為可惜。謹省記編次成集,庶幾開卷得睹當時之盛。”因為害怕最后一點關于故鄉的回憶被歲月磨滅,便借著文字使自己那些少年事,玩樂事,鮮衣怒馬,架舟攀巖,還有街頭巷尾的商販,以及王侯將相,宮廷殿宇都一一重塑,變得清晰。
此時的宋朝京城早已不是那個宋欽宗腳下瑟瑟發抖,既而被異族踐踏的腐朽首都了,而是孟元老一個人的開封府,孟元老一個人的東京城。
故鄉因為思念,而愈加深沉。但這些因為眷戀而沾染紅塵味道的聯系,就好像村頭莊口,吆喝著叫賣的彌漫甜香味的糖炒栗子一樣,都是記憶的一種載體。當離別多年,再歸來時,即便又吃到了栗子,反而覺得那個東西甚至不如炒鍋和鍋鏟更能激起自己的食欲與回憶。因為沒有靈魂交流的羈絆不夠堅實,因為因緣產生的聯系不具備束縛性,它們都像早晨的露水與雷雨時的閃電,倏忽即逝,永不存在。
老舍冬天的濟南,張北海塑造的舊北平,魯迅口中的茴香豆,林海音描繪的“驢打滾”,這所有曾經令他們歡欣不已,單是想想就口水橫流,淚流滿面的對象,是否是因為思念和自我意識的加持從而變得理想化呢?但是人類無法否定精神的故鄉。孟元老現實中的東京城,與那個和著悵恨和思念所捏揉出的開封府,早已經在他的生命中不分彼此了,當他回光返照的時候,王貴出行,走卒販運,酒樓茶館,官府碼頭,圣上奴隸,大人小丑,燕尾似的屋檐下掛上了一盞紅通通的燈籠,爆竹聲早就響徹了孟元老的一生。
“過去存在于記憶里面,未來存在于想象里面,現在存在于感覺里面。”我那些關于冰糖葫蘆,韭菜餃子,蒸芹菜葉子和烤紅薯的回憶,是否又貫穿了記憶、想象與感覺呢?大衣柜,少年把戲,老飯桌又是否在我的生命里并不存在呢?他只是因為緣由來至我的一生,并使我于現在、過去、未來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認真想想,其實這些都已經不重要。我吃到了剛出鍋仍冒著熱氣的餃子,我推到了青石做成的碌碡,我甚至呼吸到了幼年的空氣,摸到了坐我前排那個害羞的女孩的順滑發絲,聽到母親在我耳邊的嘮叨,我的心因為這而平靜舒坦下去。
這就是記憶帶給我的自我歡娛,我并且在這個過程中深深陶醉著。
京華筆錄,就好像李太白詩中所說的“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一樣,只能在思念中小心翼翼的存放著,害怕回憶重了,會破壞了那過來時的年少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