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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相悅 【5】

春節的假期看似很長,卻是在各種迎來送往中偷偷溜走。一轉眼,就又到了要回去工作的時候。

人生總是這樣反反復復,在匆匆忙忙、來來去去中變換著一年四季,從青絲到白發,從青春到年邁。

所以說,人生到底是場喜劇還是悲劇呢?如果是喜劇,那么從一出生便被注定了死亡的結局,注定了要與這輩子最最親愛的人生離死別;如果是悲劇,那么這短暫的一生里卻可以遇到那么多深愛的人、多可愛的事,見過那么多斑斕的風景。

人的一生總是有太多事情可以深究。

我總是容易在告別時陷入一種莫名的惶恐和悲哀,極易陷入自卑自憐的怪圈,變得沒有安全感。在外面每日地沖鋒陷陣就算了,一回到父母身邊,周身就像被貼滿了膠帶,和家緊緊地粘合,試著掙脫便會有痛苦。

我厚著臉皮跟王海禮申請多休了兩天年假,在家看完了正月十五的花燈后才慢吞吞地收拾了行李趕往機場。

爸爸媽媽在給我的行李箱中裝了滿滿當當的家鄉特產后又執意要將我送去機場。他們隔著安檢閘機向里面張望,我用力地揮手讓他們快些回去。

爸爸從安檢玻璃的縫隙中看到我的臉,憨憨笑開,揮手讓我趕緊進去。

我鼻子有些發酸,這么多年了也還是這樣,每次離開總有一千萬個不舍。我很不喜歡分別,我想,我總有一天要把他們接到我身邊,或者我再重新回到他們身邊。

飛機甫一落地,我便習慣性地撥打爸媽的電話報平安,遲遲無人接聽。

再撥,還是一陣忙音。

我無奈,只好先收拾好行李,跟著人群下了飛機。

祖國的疆域實在遼闊,出了機場便撲來一股熱浪。在家里還羽絨服加身的我,此時只留了一件挽起袖子的衛衣。

回到住處,我簡單地收拾了一番后就又撥通了父母的電話,依舊是“嘟嘟”的忙音。按理說,他們知道我的航班起落時間,總是在第一時間給我打來電話,這次卻是一反常態。

放心不下,猶豫再三,我還是撥通了肖涵的電話,語氣有些焦急:“肖涵,麻煩你去我家看看我爸媽在沒在家,他們給我送機,我到了卻聯系不上他們。”

“好,你先別急,我去看看。”

掛了電話,肖涵半小時沒有音訊,一種不好的預感頓時涌上心頭,我告誡自己要冷靜,也許只是我多想,根本什么事情都沒有。

正在我坐立不安的時候,肖涵來電。

“與洛,你可能要回家一趟,他們送機回程的時候出了點意外,楊伯伯摔傷了左腿。”

我聲音有些顫抖:“嚴重么?”

“不嚴重,但需要住院。你還是回家照顧一下吧。”

“好。”我明知道肖涵沒說實話,如果只是簡單的住院,他們根本不可能讓我再跑一趟。可是我沒有勇氣繼續追問,我怕追問下去我連撐到回家的勇氣都沒有。

我不問,我不問。

我趕緊將剛收拾好的衣物撿了幾件扔進行李箱,打開訂票軟件訂票。已售完、已售完、已售完,全部都是已售完,春運旺季,通往小城市的航線又少,票實在緊缺,臨時提前1-2天訂票根本訂不到。我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在客廳里團團轉,不知道該怎么辦。

門外響起敲門的聲音,我踉蹌著去開門,是華郁。

我抓住他的胳膊,顫抖著聲音對他說:“華郁,你幫幫我,幫幫我。”

他被我痛苦的表情嚇到,笑容還沒來得及蕩漾開來便縮了回去,緊皺眉頭問:“出什么事了?”

“我爸住院了,我必須要立刻、馬上回家。”顫抖的哭腔還是不由控制的跑了出來,無論我多么努力壓制還是于事無補。

“別急。我幫你。”

他撥打了一通簡短的電話后,回身牽著我:“走。”

去往機場需要半小時的路程,飛機飛行需要4個小時的航程,機場到家也需要半小時的車程,我還有五個小時才能見到他們。

到了機場我跟華郁道謝:“謝謝你,我到了給你電話。”

他卻說:“我陪你一起回去。”

理智告訴我,我應該拒絕。

“謝謝。”自私的感情卻告訴我,彼時我確實需要一個人陪在身邊,即使他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

那是我第一次乘坐公務機,寬敞明亮的乘機環境,舒適寬大的皮質座椅,還有可口美味的餐食點心。我吃了很多點心,聽說消化系統會延緩人的思維,一直吃一直消化,大腦就沒空胡思亂想了。

華郁按住我的手:“你要撐死你自己嗎?”

“真的好吃。”

“你不能再吃了。”他隨手扔來一條毛毯,“睡會兒。你需要充足的精力來應對任何突發狀況。”

我木然接過毛毯,撫摸著輕柔的毛絨,突然想起那條莫名消失的“比熊毛毯”:“之前那條,我還沒找到,要么我賠你一條。”

“你最好是把自己賠給我。”緊接著,他“哼”了一聲便打開了辦公電腦。

我沒再接話,蓋上毛毯合上眼睛。

小女子醒來的時候身上的皮肉已經恢復大半,雖然看起來觸目驚心,但她卻沒有痛感。

她是修為三千年的上仙,又是純正的仙族血脈,這些烏鴉平常自是無法這般囂張,今日結群而襲,自是有高人在背后作法。

只是她從不與人結交,又何來結怨?

到底是誰,竟是這般膽大包天,伏擊在空桑與堂庭的必經之路?小女子來不及想這許多,只抱著酒壇子默默落淚。

都怪她胡思亂想,心緒不寧才讓那群東西有機可乘,趁機伏襲。

只是現在已別無他法,時辰不早,空桑是已經回不去了,只能硬著頭皮抱著那破碎的酒壇子往堂庭方向去。

到時,遠遠看見父仙垂手站于屋前,見她駕輕云而來,慈愛笑開:“你定是又在那空桑山上貪杯。”

小女子跳下輕云,跪到父仙面前,指指懷里破碎的酒壇子就開始流淚。

堤右伸手撫去女兒面頰上的淚珠:“無妨,命之所至,天道難違。”

小女子抬起淚眼望著父仙,不懂他話里的意思。

父仙接過她手中緊握著的壇子,放在一邊,囑咐她去換一身新的衣裳,身上的這身被啄得實在已經破爛不堪。

小女子退回房間,仔細梳洗一番,換了一身干凈的羅裙,梳了一個利落的發髻。待再出門,父仙已不在院中,不知去了何處。

此番經歷讓小女子心有余悸,趕忙慌張四下尋找,尋到清泉崖邊時才見父仙在蟠桃樹下悠然打坐。小女子輕輕退回到院子中,她自小便被教導,父仙問心潛修時萬不可貿然驚擾。

小女子頓感百無聊賴,坐在檐下呆望著那果實累累的核桃樹。這核桃樹真是多子多孫,一棵枝椏上便可結出十數顆果子。那果子也是極為蹊蹺,可稱為少臉老心,表皮雖綠晃晃,內里卻是一片土黃溝壑。

小女子看得入神,并未留意到白猿已坐在她身旁。

白猿輕撓她的掌心,她才回過神來,笑著摸摸白猿的手臂。百年未見,厚實了不少。

這白猿算是小女子在這堂庭上唯一的小伙伴,在此之前,只有這棵核桃樹陪著她。五百年前她在堂庭山的后山崖壁上看到一只小小的白猿還嚇了一跳,以為是什么怪物。它卻是極不怕生,抱著她的手臂亂蹭一通,蹭得她發癢直笑,笑彎了眼睛,笑彎了腰。

她將它抱回庭院中養育,卻不成想它獸性猶存,片刻不得閑,才只一會兒就跳脫不見。

她氣急不再管它,它反而每日申時至酉時定要來這檐下小憩,讓她替它抓抓癢、撓撓背,這一來一去轉眼就過去了五百年。

在小女子看來,這白猿是極有仙緣的,只要肯勤加修煉,必能修煉得仙。只是它性子頑劣,多數時候只喜歡在叢間撒野,從不肯屏息凝神。

此時,這白猿安靜地坐在小女子身邊,任憑她摸摸它的毛發,喉嚨里發出沉悶的“吼吼”聲,看樣子是極舒服的。只是仔細端詳才驚覺白猿竟蒼老許多,步履蹣跚,再不似往日活蹦亂跳。

小女子將頭靠在白猿的肩膀上,風吹過,白猿肩上長長的毛發撲在她的臉上,癢癢的。

這次回到堂庭,一切如舊。但小女子的心里,總覺得哪些地方不一樣了,可到底是哪里,她還沒有思忖出來。

有東西滾到腳邊,她低頭一看,是核桃果子。

這剛結的果子怎么就接二連三的往下掉呢?

小女子拾起一顆遞給白猿。

白猿將果子放在鼻前嗅了嗅又扔了出去。

小女子笑開,這頑劣的東西,這萬年核桃樹上結的果子可是延年益壽的上品,一點都不開竅。

父仙不知何時已回到庭院,看到小女子逗弄白猿,眼含笑意卻故作威嚴:“休要胡鬧,你何時見過白猿去碰那核桃?”

小女子眼巴巴地將手里捏著的一顆核桃放在腳下,本想繼續與白猿逗玩,被父仙呵斥,倒真覺得自己有些過分。

堤右上仙伸手將清泉崖邊摘下的鮮桃遞給白猿,白猿這才接了過去,吃得津津有味。

小女子扯著父仙的袖袍央求他不要因此動怒,自己只是同那白猿逗玩。

父仙沒有理會她的央求,只是抬起她的手腕仔細查看——皮肉已經完全長好,仙骨、仙靈也均安然無恙。有三千年的修為加持,此番劫難只動得了她的皮肉卻動不了她的仙身。

那群烏鴉也真是兇猛,他只是用七分仙力做出的符咒,卻使它們使出了十二分的氣力。如若不是及時制止,它們怕是真會啄了她的五臟六腑去。

她懷中那酒雖為空桑者俞上仙親釀續命之酒,但他知道那只能保他肉身不死,又有何用?況且在這仙界獨守數萬年,他已然感到疲累不已,此番前去,也未嘗不是解脫之法。

她命中該有兩劫,一劫為“人劫”,他已施法助她化解;二劫為“天劫”這道劫數卻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了,那可是要命的一劫,凡上仙必要經歷,他護在她身邊這么些年都沒等到這劫數顯現,想必她的“天劫”注定要在他離開之后才會出現。

堤右上仙隱隱擔憂,這小女兒是他與文芷唯一的女兒,如若她是凡人修仙,那他自不必擔心,離她飛升上仙尚有十數萬年。只是她生來便是仙胎,帶著文芷招搖山上的仙靈,不足千年便有了上仙的仙身、仙靈,著實令人驚嘆,亦著實讓人擔憂。“天劫”雖十分厲害,若是凡人修仙倒已經過歷道劫數,自有應對法門。可如她這般不足千年便已有上仙仙身仙靈的,古往今來未有先例,無人知曉破解之法。

命中注定,他護不了她萬全,她前路如何全看她一人造化。

小女子不明就里,縮回手腕輕輕拍打,以證此番遭難對她并無損害。見父仙仍眉頭緊鎖,便伸手去撫父仙的眉頭,父仙眉頭稍展她才明朗笑開,露出一排貝殼似的小牙齒。

白猿早已將手中鮮桃吃盡,懶洋洋地躺在臺階上,撓著肚皮。

小女子回身見它這副模樣“噗嗤”笑開,它倒慣會偷懶躲閑,難怪要長出一肚子肥膘,行動困難。

小女子不知道,這樣歡愉的日子早已所剩無幾。她以為日子總會長長久久地過下去,她以為父仙和白猿總會長長久久地陪在她的身邊。

所以父仙和白猿的突然離去于她而言不啻晴天霹靂。

真正的天塌地陷。

真正的暗無天日。

真正的撕心裂肺。

父仙羽化在清泉崖邊,白猿隨之而去。

臨羽化前,父仙摸著她的頭說,為父無力再照拂你,你要自己當心。

他手臂上那條殷紅的疤痕亮得刺眼。

白猿將掌中的綠核桃遞給她,發出最后幾聲“吼吼”的聲音。

她伸出的手甚至還來不及彎曲成想要抓住他們的手勢,只眨眼間一瞬,他們就消失不見,像一縷青煙徹徹底底地消失不見——從此仙界凡間再也無法相見。

她恍惚間明白,父仙的法力從五百年前就大不如前,那道紅疤也是日漸醒目。而白猿恰好是在五百年前出現在她身邊,那該是父仙日漸消散的仙靈幻化而來的,所以才會隨著父仙一同羽化不見。

她早該覺察到,

她早該明白,

者俞那壇續命的酒,那壇她拼死都沒有護住的酒原來真的是用來給父仙續命的。她卻無力阻止那群烏鴉,無力將那壇酒完好地帶回到父仙面前。

都是她,

她害死父仙,

她害死白猿,

她害死她的至親!

小女子扶在崖邊淚流不已,她多想大聲哭喊出來,將堆積在胸腔之中的所有憤懣、愧疚、自責全部都哭喊出來,可是她不能,她是啞的。她只能抖動著肩膀流干眼淚。那些極度痛苦之下流出的眼淚滴在堂庭的土地上,化成一顆顆晶瑩的珠子,滾落成一條晶光閃閃的河流。

三天三夜,無眠無休,直到眼淚哭干,再也無法滴落成晶瑩的珠子。

力氣耗盡,她昏死在清泉崖邊。

恍惚間有道黑影遮住了眼前的光線,她努力地睜開眼睛。

這是一個素未蒙面的男子,一席黑袍,袖袍邊和衣襟上用金絲勾出一排祥云的圖案。他負手而立,仰頭望著頭頂的桃樹葉子。

小女子立即起身,警覺地看向來人。

男子對她微微一笑:“休要怕我,是你父仙囑托我來照顧你。”

小女子俯身作揖,眼神卻是猶豫未定,不知該不該信。

“這幽扇你可還認得?”

當然認得,那把檀木絹面的魔扇,扇柄的朱玉是母仙仙靈幻化而成。父仙隨身攜帶了三千年,片刻不離身,若非至交,他定不會讓這幽扇落入他人之手。而今,這幽扇尚存,父仙卻已不在。

小女子悵然點點頭。

男子小心將扇子收到袖袍中:“隨我走吧,這堂庭為你父仙仙法所化,你父仙既已羽化,堂庭也是無法久留的。”

就連堂庭也要離她而去了?她生于斯,長于斯的堂庭也不能久留?這哪里是什么天命,這是要生生要了她的命。

男子見她愣愣出神,安慰道:“我送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去處。”

小女子搖搖頭。

不去,她哪里都不想去,這里有父仙,有白猿,還有那些沒有開化的嘰嘰喳喳的鳥兒,這里有核桃樹,有清泉崖,有她和父仙生活了幾千年的庭院。還讓她去哪里?

男子嘆口氣,正如堤右上仙所言,她斷然不會輕易離去,如有必要,可對其施法。

掌間騰出一道符咒,男子將符咒灌至小女子頭頂——

雖明知以她上仙的仙靈仙身,這符咒必然困不了她許久,但眼下管不了那許多了,總不能由著她繼續呆在這即將消失的山脈上,將雙眼哭瞎。

太華山上叢林密布,郁郁蔥蔥,遍布各種奇珍異寶。其上懸一所庭院,不染纖塵,非駕輕云前往而不可登。

小女子于此處生活已有半年之久,平日最喜背著竹筐下山去采集新鮮的草藥。她身后總是跟著一頭小獸,那小獸是男子割了自己的仙靈依白猿的樣子幻化而來。小女子不知這背后種種,只每天與小獸逗樂。

今日小女子將從山下采來的草藥逐一理好后便抱著小獸坐在檐下看遠方的夕陽。那夕陽可真美得炫目,似是一團火球,燃燒了半片天空,連帶著天上的云彩都染上了片片紅暈。只可惜紅日下山只是須臾,那團火球跳著、跳著就跳出了視線。取而代之的是墨色的絨布和上面掛著的圓月、星辰。

黑袍男子從屋內踱步至庭院中央,小女子見他微微一笑。

“珠兒,今日帶回什么好物什?”

珠兒是他為她取的名字,是他看到堂庭上那條蜿蜒綿長、晶瑩發亮的河流時想到的名字。

珠兒指指院內案幾。

男子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稀稀疏疏的幾株草藥攤在案幾上,但確實有幾株長相奇特,之前并未見過。

她得意得揚起下巴,眼睛笑成兩道彎月,這兩道彎月似是比空中的那輪還要明亮許多。

小獸在珠兒的懷中已經睡著,珠兒輕柔地撫摸著它的皮毛,一遍一遍地,從頭到尾。

男子低頭看向珠兒,而今,她是什么都不記得了,甚至是除了駕馭輕云的法術,其他的法術她也一并忘卻了,每日只是開心地在林間嬉戲,帶回各種從前未曾見過的奇珍異寶。

他想,她的無憂無慮該是堤右上仙最希望看到的。

男子抬頭仰望明月,堤右上仙臨危托孤,言辭之間十分懇切,他知自己時日不多,她又未歷“天劫”,他實在放心不下,只能將女兒托付給可倚之人。同小女子一起被托付的,還有他袖袍當中的那把幽扇。這幽扇乃是魔界圣物,隨混沌天地而生,原應在魔界保管,只是三千年前,這扇子作祟,為害三界,魔界封印不過,眾上仙便鋌而走險與之一搏,卻不曾想,鎮住這扇子只有一法——招搖山上的仙脈。

文芷上仙是招搖山上的唯一仙脈……

男子低頭沉思,雖已不愿多想,可那苦難的過往總是歷久彌新。

珠兒是堤右上仙和文芷上仙唯一的寄望,他須要盡得全力拼死護她的周全。

他走到珠兒身旁坐下,伸手將她耳邊散落的一縷青絲理到耳后,遞給她一枚青玉簪子:“這只簪子送你。”

珠兒接過簪子,瞬間便將散發挽成一個溫婉的發髻,笑著將頭靠在他的肩上,一股芳草的氣息順著鼻息傳入肺腑。

清香、甘甜。

她來之后,這素來寡淡無趣的院子平添了幾分朝氣。原喜游歷四方的他,卻流連于檐下她親手種植的那些花花草草。

然而,她還是記起了所有的一切。她面容冷峻地站在他對面,不再去抱身旁的小獸,只一意要回堂庭。

“珠兒。”他喉頭干澀,想講,卻不知從何講起。“堂庭已逝,即便你此刻回去,也不得見。”

她怒而施法,庭院檐下所有的花草頃刻間灰飛煙滅,她不叫珠兒,以后再也不要叫她珠兒。她要回堂庭,回到那個她、父仙和白猿一同生活的地方。

“如若你非去不可,我們今日便走這一遭,只是你要應我,無論如何你都要回到這太華山上來,堤右上仙托我照拂你,我自不能讓你有半點差池。”

此去堂庭路途并不遙遠,他喚來太華山上最快、最穩的輕云。

堂庭到了,周遭一切如舊,連昔日山腳下的那株紅葉綠莖的仙草都安然無恙,獨獨堂庭山不見了,生生地不見了。

整座堂庭山,像是被人挪走了一樣,只留下了一片土黃的平地,一草未生、一水未見。

往日里那翠綠繁茂的山林,那潺潺流動的小溪,那陡峭萬丈的懸崖以及那些懵懵懂懂的禽獸,全都不見了。

此刻站在這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上,感受不到任何生氣。

小女子急匆匆地加快腳步,想要走遍這片平地的東西南北四個盡頭,長長的裙裾沾滿黃土,她并不在乎;揚起的灰塵直撲眼臉,她也不在乎。她的堂庭呢?堂庭上的林木、溪流、草花、禽獸、珍寶呢?

小女子雙目空洞地亂走一氣,男子跟在身后一言未發,待她走累了,他才上前扶住她癱軟的身子:“堂庭已隨堤右上仙一同羽化了,未留一物。”

小女子緩緩蹲下身體,將臉埋在臂間,泣不成聲。

哭了很久,忽地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扯著男子的衣袖重新踏上輕云。

還有者俞,她要去空桑山上尋者俞。那壇續命的酒,她要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者俞既會將酒給他,也必然知道如何挽回這一切。

竹林在,庭院在,臥房在,酒窖在。酒窖的桌子上還放著她那天走時喝空了的酒壇,酒杯也原樣不動地放著,卻唯獨不見者俞的蹤影。

如若不是耳邊傳來竹葉的沙沙響聲,這空桑山上幾乎和堂庭如今的那片空地一樣萬籟俱寂。

自小便與她最為親近的者俞,去了哪里?父仙羽化了,白猿隨父仙去了,堂庭也全然消失了,此時就連者俞都沒了蹤影,世上就留下了她孤零零的一個人。

小女子昏迷了三天,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空桑回到太華的,最后的記憶停留在空桑竹林前,她抬頭透過竹林望天上的太陽,那驕傲的太陽發出刺眼的光芒,不消一會兒,她就兩眼一抹黑,栽倒在地。倒地之前她聽到身后男子的低沉地驚呼聲,她朦朧地看到他疾步上前,之后便不省人事了。

醒來時,小獸伏在她手邊睡著,均勻地呼吸著,偶爾喉嚨發出短促地低吼,似是身處夢境。她這才看清這只小獸的長相,自記憶恢復后,她固執地不再觸碰這只小獸,竟未發覺它竟是那般神似白猿。

小女子伸出手溫柔地撫了撫小獸身上的毛發。

男子見她醒來,眉頭稍展:“你醒了?”

小女子點點頭,眼前的這個被父仙臨終托孤的男子,從此以后將成為她唯一的親人。

飛機轟然降落,我陡然驚醒。頭疼得厲害,不睡還好,睡著竟然比不睡還要勞累。

“你醒了?”低沉的嗓音。

“嗯。”我點點頭,“我們到了?”

“走吧,已經安排好車了,我們直接去醫院。”

“謝謝。”

“不用跟我這么客氣。”

很奇怪,機場去醫院的路上,我竟然一直在想象見到爸媽的場景。可能是爸爸躺在病床上,媽媽正在照顧他,見我回來,他們嘮叨一番小題大做;可能是媽媽陪著爸爸正在治療,見到我,他們喜極而泣。很多類似的場景,像放電影一樣在我腦中不斷閃現。

我從未想過我即將經歷的這一種。

爸爸閉著眼睛安詳地躺在病床上,媽媽扶在爸爸身上大聲慟哭。肖涵和秦楓拉著媽媽的手臂跟著留眼淚,肖叔叔則正在跟醫生低頭耳語。

什么情況?我耳邊一片轟鳴。這是真實的場景嗎?該不會又是我的哪個夢境吧?我那么貪睡,做過那么多的夢。

病床上的那個人是我的爸爸嗎?我的爸爸聽聞我回家難道不應該立即睜開眼睛看著我笑嗎?他怎么一動不動,像具死尸一樣躺在那里?

不,這不是我爸。

這些人在哭什么?莫不是哪個妖怪化成我爸媽的樣子來迷惑眾生?

我的腿瞬間癱軟,還好身后的人扶住我的胳膊。我拂開他的手,我不會倒下,我還要拆穿這個騙局。騙局拆穿之后,我們一家人又可以開開心心地回家斗嘴、吃飯了。

我走近病床,我要捏碎這場夢境。

媽媽看到我,想起身抱我,她的腿可能也軟了,起身幾次都站不起來。我木然地走到她面前,抱緊她,像從前她抱住坐在病床上痛哭流涕的我一樣。

“與洛啊,你爸走了。”哭得太久,她的臉看起來非常浮腫,聲音嘶啞,聽起來含含糊糊,不太真切。

我松開緊抱著媽媽的手,我不承認,別想逼著我承認,我爸好著呢。

我看看肖涵,看看秦楓,他們幾乎同時對我點點頭。我不需要他們對我點頭啊,我并沒有承認我爸已經不在了,這些人怎么就急戳戳地逼著我承認呢。

我回身看著病床上的爸爸,讓我再確認一下,他右邊眉毛里面有顆痣,鼻子高挺挺的,嘴唇有點薄,耳垂小巧精致的不像一個中年老爺們。手呢,爸爸的手掌很厚、很寬,他說是遺傳爺爺,我幸好沒遺傳他這一點。他的總是指甲修得很整齊,從來不允許自己的指甲長過甲肉。

沒錯,這是他。

這明明就是爸爸。

“爸,你睜開眼睛看我一眼。”我的喉嚨憋得生疼,“你再不看我,往后我再也不給你帶香港的進口煙!”

“爸,你起來看看我啊,我不是你的心肝寶貝嗎?”我輕輕搖了搖爸爸,“你這什么情況啊,老楊同志。丟不丟人,讓人都圍著你哭。”

“爸,我已經存了不少錢,再湊點我就可以在深圳買一套小一點的房子,夠我們三個人住。我把你和媽都接過去,好不好?”

爸爸始終緊閉雙眼,再也聽不進去一句話。

我的喉嚨發癢,聲音開始有些干澀,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力氣,活生生像是被人抽掉了靈魂。

“你起來啊!”我用盡全身力氣去晃動他的身體,“你別不理我啊!”

肖涵將我雙臂箍住:“楊與洛,楊伯伯已經去了,請你理智一點!”

我眼神空洞地盯著肖涵:“肖涵,我沒爸了。”

肖涵眼眶濕潤,緊緊地抱住我,不斷喃喃:“有我呢,有我呢。”

有誰都不行啊,誰都不是我爸啊。誰能手把手地教我騎自行車?誰能給我買輪滑鞋?誰能在我生日的時候買回家一個超大的蛋糕上面還寫著“壽”字?誰能耐著性子陪我買過年的衣服,然后吐槽衣服的料子像麻袋一樣?誰能在我深夜放學的時候遞上一份香噴噴的肯德基?

那時候,爸爸憨憨地笑:“我和你媽沒進過肯德基,不會點,這是指著人家頭頂的圖片給你點的。也不知道你愛不愛吃。”

我愛吃啊,那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肯德基。

誰都沒有辦法代替他,沒有他,有誰都沒用。

我伏在爸爸心臟的位置,聽一聽,沒有心跳了。再摸摸他頸間的脈搏,也不動了。

昏死過去之前,我仿佛看見了爸爸的靈魂飄在空中對我憨憨地笑著,他說:“孩子,不要傷心,爸爸走了。”

我驚恐地瞪大雙眼,發出刺耳的尖叫,想要抓住他,我甚至覺得自己只要再努力一點就可以抓住他。

華郁按住了我的頭頂,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按住我的頭頂,他一按,我瞬間就昏死過去了。

再醒來時,爸爸的后事已經有條不紊地在料理當中了。

靈堂設在家里,爸爸的黑白照片被擺在臺面上,照片里的他笑容滿面。那是我中學的時候,他帶我去參觀軍事博物館的時候照的。過去這么久,他也只有這一張還能拿得出手的照片,這些年過去,我竟然沒有給他拍一張像樣的照片。

案臺上擺放著各種他愛吃的碟菜,兩根高高的蠟燭燃在照片兩側,燭光映在他的臉上,鮮活而有生命力。我掏出兜里的糖果擺在案臺上,那是我乘飛機回來時,在飛機上吃到的最好吃的一種點心,多拿了兩顆,本想給他嘗嘗,應該是他愛吃的口味。

挽聯掛在案臺的兩側,黑底白字,黑白分明。

家里擠滿了來吊唁的親戚朋友,一群媽媽的朋友擠在臥室安慰流淚的媽媽。

我坐在案臺旁的椅子上守靈。家里的老人們說,守靈的得是自己親生兒子,而且片刻不得離開。死去的靈魂初進入另外一個世界,心里懼怕,需要他人護送一程。

爸媽沒有兒子,只有我一個女兒,我不得不頂替兒子的角色,在案幾前安靜地做個守靈人。老家里多多少少還是有些重男輕女的,雖然我一直否認,父母也并不在意,但在老一輩的人看來,家里沒個兒子就沒人挑得動家里的大梁,這一脈就算是斷了。

爸爸從來不以為然,他對我的寵愛從來不因為這古老的論調而減少半分。而我,如今卻痛恨自己不是個男孩兒。

眼前的一切都不太真實,它發生在我身邊,我卻像個旁觀者一樣。

我聽著、看著眼前的這些七大姑八大姨討論著爸爸的離開,討論著他童年的趣事和他一生的坎坷以及各自家里的幸與不幸。他們瑣瑣碎碎地講著,我斷斷續續地聽著。

不禁又開始想起那些陳年舊事。

爸爸寫得一手好字,自成一派,渾圓、連貫、瀟灑、克制,我卻絲毫沒有繼承這優秀的基因,我筆下的字從小到大都是鬼畫符一般。我練過龐中華的鋼筆字,也練過柳公權的毛筆字,都是中途而廢。中學一個暑假,姥姥生病,媽媽去照料,家里就剩了我們爺倆。爸爸拿來本子和筆,一字一劃地教我寫起我們的姓——楊。我寫得認真,一個字,寫了整整三頁紙。雖然依舊沒有堅持到最后,可那楊字的寫法卻至今未曾忘記。

高中時,爸爸得了腦血栓,住院兩周。我正在備戰高考,家里人瞞著我不讓我知道。周末回家,我看不到爸爸的身影,媽媽總說他去外省出差,我心有懷疑,也沒深究。直到回來爸爸出院之后我才知道,那次的腦血栓來勢洶洶,差一點,我就再也見不到他了。我哭著緊握他努力藏在身后的那只有些行動不便的手,警告他,以后這種情況千萬不能再對我隱瞞。我的人生當中,沒有什么比爸媽更加重要,高考也是,前途也是。如果世間存在生命交換,我愿意用我現在的所有去交換爸爸的生命,在所不惜。

從上海回家,航程2小時;從深圳回家,航程4小時30分鐘。現在回想起來,中間僅差2個半小時的航程。在上海上學的時候,我一年總能回家2-3次,總能在家呆些日子。到了深圳,我忙于工作、忙于出差、忙于旅游、忙于朋友的婚禮、忙于朋友孩子的滿月酒、忙于各種公司活動,忙得一年只有春節才能回家一次,我甚至忙得忘記我的父母已經日漸老去。爸爸走了,我所忙的那些,還有什么意義呢?

我們總以為時間很長,歲月很長,長到什么事情都有下一次,可以從長計議,卻不知那時光易逝,只一瞬就已是天上人間。

香爐里的香快要燒完了,我趕緊重新續上三支。在明滅的火光中,我似乎看到了自己的臉,一張蠟黃不已、眼圈發黑的臉。

有人拍我的肩膀,我抬頭一看,是華郁,手里拎著外面打包回來的菜粥。

他俯身看我:“吃些東西,后面還有很多要緊的事情要處理,你需要有健康的身體。”

我搖搖頭:“不用了,我不餓。”

他說:“有人讓我好好照顧你。”

“誰?”

“你的爸爸。”

“你并沒有見過我爸爸。”

“可他說給你買菜粥你一定會喝。”

我苦笑:“你要哄我,也要找個像樣的理由。”

他沒再說話,只將手里的粥遞給我。我接過,聞了聞,熟悉無比的味道,打開蓋子輕抿一口,頓時間熱淚盈眶。那是我們從前經常去的那家餐館的特色,每次去那里,我總要連喝兩碗。爸爸見了,總要捏捏我日益圓潤的臉蛋感嘆,可真的是嫁不出去咯。

我忍著喉間的哽塞,胡亂將粥倒進了胃里。

華郁摟住我顫動不已的肩膀,輕聲安慰:“他會一切都好的。”

我終于放下所有的偽裝和倔強,泣不成聲。

出殯那天我木然地看著他們將爸爸冰冷的身體送進火化室,一股青煙飄過,送出來一堆骨灰和幾根骸骨。我為他選擇了他最喜歡的褐色盒子,將他生前使用的手機、手表也一同放進了墓室。

爸爸,一路走好。

爸爸,來世再見。

葬禮期間,媽媽昏厥數次,在醫院靜養多日后才回到家中。她已不似往日那般活潑、伶俐,只要單獨呆一會兒就會暗自落淚,面容憔悴不堪。

我們默契十足地不再談論有關爸爸的話題,不提到他,就不會想起他不在了的事實。家里有關于他的照片全部都被收到柜子里。對一個人來說,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面對親人的死亡。

期間華郁一直都沒有離開過。在醫院、在家里、在殯葬場他都站在我的身后,默默無聞的,以模糊不清的身份。

辦完葬禮那天,空中下著細碎的雪,我與華郁肩并肩走在路上,我說:“其實你不必這樣。”

他說:“你出這么大的事,我必須陪在你身邊。”

我說:“我可能短時間內都無法接受你。”

他說:“我可以等,不管多久。”

那時他頭上、肩上都落滿了細碎的雪花,我想伸手幫他拍掉,可手指蜷在大衣兜里動了動,最終還是選擇了放棄。

處理完爸爸的后事我將媽媽接到了深圳,她迫切地需要一個陌生的環境來慢慢地忘記、慢慢地療傷。

媽媽到了深圳之后,華郁每天晚上都會過來探望她,有的時候會跟我們一起吃飯,有的時候匆匆來去。他給媽媽安排了烘焙和插花的課程,說是可以陶冶情操,轉移注意力。

媽媽每次見他總是笑彎雙眼,儼然一副丈母娘看女婿的神情。她的情緒日漸穩定和好轉,也因為插花和烘焙結交了新的朋友,我這才安心回到公司。

我的辦公位還是在信息部的辦公區域,依舊對著華郁的辦公室,久而久之,他只要一走近,我無需抬頭就可以從腳步聲中分辨出來人是不是他。有的時候太過專注,未留意來人的腳步聲,待抬頭突然看到他時,竟然會心跳加速。

我也許只是習慣性的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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