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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洛陽(中)

  • 晉辭
  • 陳邵軒
  • 7926字
  • 2019-08-05 18:26:50

楊駿下獄的消息很快傳遍整個洛陽,大半涼州淪陷的消息更是成為街談巷議的主要話題。就連目不識丁的尋常百姓都知道,胡人很快要打進長安了。前些日子“齊王出,晉祚終”的流言又死灰復燃,很多人將這兩件事聯系起來,偷偷地說,齊王要戰死涼州,然后胡人長驅直入,攻陷長安,攻陷洛陽。上次大搜捕令百姓們心有余悸,他們不敢在大庭廣眾之下談及國事,只在私底下議論。

這些細微之聲,自然難逃皇帝耳目。自上次的流言之后,司馬炎愈發焦躁不安,將宮中侍衛全部散出去探聽消息仍覺不夠,甚至動心思建立專門的言聽機構。在劉毅喋喋不休的勸諫下,這才作罷。

朝會后不久,傳出幽州動亂的消息,遼東鮮卑慕容慕容涉歸病故,其弟慕容耐驅逐其子慕容廆,暫攝大單于之位。司馬炎順勢放了張華幽州刺史的外任,命其監督鮮卑慕容部。

隨著張華外放,荀勖、楊駿身陷牢獄,權傾朝野的中書省一下子冷清了。司馬炎一時無稱心可用之人,權將大事小情交予門下省處置。侍中原本是司馬攸,但他離朝日久,便由征東將軍王濟暫且執掌。

那句“齊王出,晉祚終”的流言宛如釘子,深深楔在司馬炎的心頭上,令他寢食難安,他發動整個廷尉府去追查流言的來歷,攪得洛陽雞犬不寧,到頭來卻一無所獲。為了泄憤,司馬炎將劉伶掘墳挖骨,卻沒能止住流言。

入夜,司馬炎再次被夢魘驚醒,他夢到一條白蛇爬上太極殿,張開血口向他惡狠狠撲來。

“陛下又做噩夢了。”

樓蘭柳眉微蹙,取出火折子將燭臺點亮,卻仍驅不走椒蘭殿的昏暗,光亮似乎被束縛在帷帳外一尺之地。月色如水,漫過院子里的玉山,在殿內靜靜流淌。

司馬炎起身踱步窗前,仰望桂宮。

樓蘭將一件貂皮大氅輕輕披在司馬炎身上,冷不防被緊緊握住素手。

“愛妃,你做過噩夢嗎?”司馬炎的聲音顯得蒼老,無力。

樓蘭答道,“臣妾幼年常被噩夢驚醒,現在好多了。”

“那你可都夢到些甚么?”

“多是些戰亂場景,臣妾自幼長在涼州,免不了受兵戈之苦。”

“哦?你的家人呢?怎么從不曾聽你提起?”

“父母都在戰亂中死去了,有個小臣妾三歲的兄弟,在戰亂中失散了。”樓蘭面色平靜,就仿佛在講述別人的故事。

“朕也有一個兄弟,比朕小一個地支,現下也在涼州。原本是代朕巡邊,彰顯天子威儀的,未成想趕上戰亂,一時不能回朝。”

“陛下說的可是齊王?”

見司馬炎神色詫異,樓蘭連忙補充道,“臣妾也是偶然間從齊王妃處得知,她常去芙蓉殿接送世子,一來二去,便聽了些關于齊王的事情。陛下既然想念,何不召他回朝?”

司馬炎長嘆道,“他若回朝,洛陽定要不得安寧了。”

“臣妾不懂,這是為何?”

“生在帝王家,自然有帝王家的苦衷,不說也罷!”司馬炎轉過身,將樓蘭輕輕抱在懷中,親昵道,“哪像你這個小狐媚子,整日間除了勾朕的魂魄,什么都不用操心。”

“陛下!你又取笑臣妾!”樓蘭嗔怪道。

“小樓蘭,你本家姓什么?”

“一個挺拗口的匈奴姓氏,沮渠,陛下肯定沒有聽說過。”

司馬炎將樓蘭抱上床榻,輕輕壓在身下,笑道,“今日便聽說了。沮渠樓蘭,明天朕要下道圣旨,封你為貴人,如果能尋得你兄弟,朕還要給個將軍名號呢!”

...

次日清早,司馬炎去了瑯琊王府,自今年開春以來,司馬伷重疾纏身,雖多方求醫問藥仍不見好,眼見燈枯油盡了。

樓蘭目送皇帝遠去,想起夜里的對話,竟哭出聲來。

自從來到洛陽,司馬炎是第一個打聽她姓氏的人,既然有姓,便有家族,便有父母兄弟姊妹。她也不知為何,竟把自家本姓,一個遙遠到她幾乎記不起來的姓氏告訴了這個男人,她想起當年那場兵戈,以及縈繞心頭多年,哪怕只要閉眼就能聽到的那聲吶喊,“阿姊!”。她忘不了,當初搶走她兄弟的那個漢將的猙獰相貌,那人的姓氏“牽”,甚至比她自己的姓更刻骨銘心。

痛哭一場,樓蘭攤開素箋,提筆給遠方的“親人”寫信。

瑯琊王司馬伷戎馬一生,功勛等身,英武如此者,亦難逃葉落花謝的境地。尚未進府,司馬炎便問到一股濃烈的藥味,王熙親持玉杵,正在偏方配藥,連日來,他衣不解帶,在病人榻前左右支絀,忙得焦頭爛額,竟未發覺司馬炎已站在身后。他不經門人通報,循著藥味徑直來到偏房。

“王太醫,瑯琊王病況如何?”

王熙見皇帝到來,急忙行禮道,“稟陛下,瑯琊王年事已高,這幾日又渾渾噩噩,恐難逃此劫,請陛下寬心罷!”

“王太醫不必顧慮,盡力醫治便是。”

司馬炎強忍悲痛,步履沉重地移步正房,眾人見皇帝駕臨,急急行禮,司馬伷想要起身,身子卻不聽使喚,若不是司馬炎搶前扶住,差點跌下榻來。

司馬炎道,“叔父不必多禮。”

隨后便是一陣猛烈的咳喘聲,司馬伷好不容易緩過氣來,囁嚅道,“老了,不中用了。”

回想起叔父年輕時運籌帷幄,挽弓如滿月的氣魄,司馬炎唏噓不已,一邊為司馬伷撫背,一邊溫言勸說,“叔父,您定能好起來,大晉的江山,還要您守護呢!”

司馬伷苦笑道,“一把老骨頭,如何護得大晉周全?還是交給年青人罷!”

司馬伷艱難地擺擺手,示意眾人退下。

“臣聽說,涼州兵挫地削,數萬將士盡墨,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若非中書省欺瞞于朕,萬不致如此,朕已將楊駿等人下獄了,張華馭下不嚴,也被朕逐出了朝。”

“楊駿罪有應得,但驅逐張華,果真是為此?”司馬伷直直地盯著司馬炎,眼神里飽含意味。

司馬炎被盯得不自在,知道被看穿了心思,索性不再隱瞞,“如今朝中非議四起,東宮不穩,朕也是不得已為之。”

“臣斗膽問陛下,涼州兇險萬分,為何不將齊王召回?”

司馬炎支支吾吾,“正因兇險,才要齊王御邊。”

“齊王萬一有不測呢?待陛下百年后誰來輔佐新君?”

司馬炎有些惱怒,板著臉道,“我大晉文臣如云,武將如雨,難道離了齊王,大晉就亡了不成?”

司馬伷閉上眼睛,陷入長久的沉思,皇帝和齊王已經不是當初承歡膝下的孩童了,帝王家的手足情簡直一文不值,他的眼角竟滴下兩行老淚。

許久,司馬伷開口道,“罷了,罷了,身后事管不得許多了,臣只懇請陛下兩件事,若蒙陛下開恩,老臣死也瞑目了。”

“叔父盡管開口。”

“其一,臣死后要葬于伏太妃之側,以盡孝道;其二,瑯琊王府不立世子,是為避免四子相爭,待臣死后,封地由四子均分治理,拱衛宗室。”

不及司馬炎回答,一陣清脆如風鈴般的叫聲傳來,“祖父,祖父,你看我捏的糖人好不好看?”隨著,一個六七歲的孩童風一般沖進內室,手上拿著小小糖人,白白凈凈的小臉上沾著淺色糖汁,如兩片紅須,煞是可愛。

“不得無禮,向你皇伯父請安!”司馬伷斥責道。

“臣司馬睿問皇伯父好!”這個叫司馬睿的孩子收起糖人,向司馬炎恭敬行禮。

司馬炎親昵地抱起孩子,“你還不是臣,待你長大些,有了王號封地,那才是朕的臣子呢,皇伯父可問你,《倉頡篇》學了幾個字了?”

“嗯...”司馬睿扳著指頭認真盤算,“有好幾百個字了!”

一番話,引得司馬炎哈哈大笑,方才的不快一掃而空。

“睿兒,祖父與你皇伯父還有事,你且出去罷。”

小司馬睿轉身出門去,剛踏出房門,迫不及待地向躲在樹后的另一孩童喊道,“王導,你快出來罷!”

待司馬睿離去,司馬炎道,“方才叔父所請,皆在情理之中,朕許之。”

“謝陛下!”

說完這話,房內又恢復了寂靜,司馬伷敏銳覺察到,皇帝和齊王之間已經有了一道寬闊的隔閡,他本想趁此機會勸和二人,卻不想引得司馬炎不快。于是,他把話題轉到司馬睿身上。

“此子是司馬覲的長子,剛到開蒙年紀,請了王貞公之子王裁教他,瑯琊王氏乃當地大族,教的學生自然不會差了。”說話間,司馬伷面含淺笑,深如車轍般的皺紋舒展不少。

司馬炎道,“待他成年,朕許他一個金玉百萬的封國。”

馬隆昂首挺胸走出大殿,開始出兵前的準備。

第一件事,選拔士兵,標準不高不低:靶場立標,三十六鈞弩,四鈞弓,搭弓射箭,能中標者,入伍。此外,馬隆廣召國中匠人,做成大量偏箱車,這種車正前面豎著厚重盾牌,兩側僅有一面裝有柵欄。防守時可與鹿砦、拒馬等配合,形成抵御騎兵沖擊的堅固防線,進攻時亦能護士卒周全。

此后三十日,馬隆率軍日夜操練,一支精銳之師初現軍威。

隨后,馬隆帶著他的三千步兵,踏上西征之路。

幾天后,司馬攸的戰報如雪片般飛抵洛陽,蘇愉終究沒能脫困,千里涼州,僅剩武威一座孤城。

這是司馬炎不曾料到的,令他稍感心寬的是,司馬攸連戰連捷,正鎮守武威,局面尚可控制。鮮卑人在幾次大戰中損兵折將,雖然也曾數次攻城,但多半屬于試探,均被守軍擊退。

即便如此,司馬炎仍是放心不下,又派校尉嚴舒領兵一萬,馳援涼州。馬隆到底能不能靠得住,司馬炎心里沒底。

與諸多雪片一同到來的,還有一個鮮卑使團,首領是年逾不惑的拓跋悉鹿,此番前來,主要是和大晉修好,順便探探皇帝口風,看能不能帶一名漢人公主回去。他的母親竇氏,是漢朝大鴻臚竇章之子竇統的后裔,于母親之故,拓跋氏對漢人女子始終抱有一份美好的念想。漢人女子,在代地就是仙女兒般的存在。

可惜拓跋悉鹿的美好愿望撲了空。

晉朝皇帝甚是不屑,我堂堂大晉公主龍血鳳脈,金枝玉葉,怎能嫁于囚首垢面的胡人?司馬炎在這事上沒留情面,但在其他方面又補足面子:賜帛千匹,糧萬擔,牛車百輛。除此之外,還許以特權,師團可以在洛陽多待些日子,盡覽大晉繁華。

拓跋悉鹿早就聽兄長沙漠汗講過中原的繁盛,這位兄長在洛陽待了二十年,除了相貌和骨子里流淌著鮮卑血,幾乎與漢人無異。盡管如此,他還是被國都的富庶所震驚,一道步障從宣陽門直到闔閭門,轉個彎又折回宣陽門,如此往復,總共一百多里。

后來打聽到,這是黃門郎石崇家的錦步障,三個月前,王愷做了一面五十里的絲步障,被司隸校尉劉毅狠狠彈劾一番,差點丟了命,最后是皇帝充當和事佬才作罷。

劉毅前幾日剛過世,死前仍是家徒四壁,無一長物,甚至連一副薄木棺材都買不起。皇帝感念其忠,特下令厚葬,陪葬峻陽陵,于臣子而言,這已是天大的恩澤。

劉毅尚未下葬,石崇便做出了百里錦步障。百里錦步障,也就一個刺史的價錢,晉帝國國土遼闊,一個刺史算得了什么。

使團小心繞過步障,七扭八拐,終于在永寧寺旁一處極為偏僻的院落住下,房子搖搖欲墜,顯是年久失修。院子里雜草叢生,藤葛糾纏,好不容易才清出來一條小路。推開門,刺鼻的灰塵撲面而來。仆從們疑惑不解,為何舍棄鴻臚寺的官邸不住,非要來這破落庭院。只有他們首領知道,這是故世子,他的兄長拓跋沙漠汗的舊居。

于是,這位鮮卑首領便在洛陽住下了。

他命眾人收拾房屋,竟在偏廂發現一口箱子,箱子被一堆鋤頭、織車埋著,不細看難以發現,鎖頭銹蝕斑斑,早已不能保護里面的秘密。拓跋悉鹿打開箱子,里面盡是些彈弓,小木車之類的雜物,甚至還有小兒衣服,小小的衣服上落滿灰塵。

他翻著箱子里的小物什,在底部發現一捆竹簡,線都已散開,小心翼翼地攏到一起,只見上面爬滿密密麻麻的漢文,小時候父親曾讓諸子學過漢文,其中學的最好的便是沙漠汗。

墻上掛著一副行獵圖,畫著一個胡人在馬上搭弓射箭,追逐一頭驚慌失措的梅花鹿,畫的落款是蘇拓,咸寧元年庚月乙未于邙山。

兄長的居所怎會有這些東西?蘇拓又是誰?拓跋悉鹿一頭霧水。此番前來,除去和親,稱臣這些國事,他還有些私事要處理,他要尋找一個答案,而這些雜物,或許是條線索。

當晚,他收到一封請柬,黃門郎石崇新得一美人兒,喚作綠珠,心下快活,為此在洛陽東北的金谷別館大宴賓客,請他赴約,時間定于卯時三刻。

拓跋悉鹿甚是詫異,這是他生平第一次來洛陽,從不曾結交過晉朝官吏,這封請柬來得不明不白。金谷園他是聽說過的,這座園子依山水而建,景色極為壯麗,兄長曾和他講起園子的景象。

憶起兄長,他恍然大悟,這封請柬難不成為此?

主人好意相邀,拓跋悉鹿自然沒有不去之理,索性不想其他,去了自知分曉。

流水潺潺,絲竹裊裊,石崇此時正在金谷門外招呼賓客,他身長八尺,一襲闊袖大紫色長衫,朱紅色擺裾以金絲描著祥云,頭戴漆紗籠冠,面龐白凈,身上散發著淡淡的幽蘭之香,少了些大丈夫的陽剛之氣,卻添了幾分婦人的陰柔之美。

這便是當朝最富有之人,石崇。

他見拓跋一行人到來,立即移步相迎,道,“大人想必就是拓跋大首領了,在下和大首領兄長諱沙漠汗相交多年,幾為刎頸之交,此番與大人相見,實乃在下平生之幸。請寒舍內詳敘。”說話間,拓跋悉鹿身后已站了兩三個人,石崇側開身,擺出“請”的手勢,將拓跋悉鹿迎進去。

今日賓客繁多,把石崇忙得夠嗆。官吏、文人、武將...足有四五十人之多,國中名滿天下的文人墨客——潘岳,劉琨,左思,陸云,劉伶,孫秀,以及匈奴人劉淵等皆在列。

拓跋悉鹿一行被小廝引入門內,一座富麗堂皇的園子立刻映入眼簾,園子依山臨水,山中有園,園中有山,山園相依。亭臺樓宇皆隨地勢起伏而建,錯落有致。正門前面不遠處有一個翡翠般的大湖,南北長十余里,東西不見邊際,汩汩山泉流入湖中,叮咚作響。湖面伏著睡蓮,蓮葉大如華蓋,一對鴛鴦停在上面,正在梳理羽翼。不遠處,有一艘三丈高的樓船泊在島畔。

小島位于湖的正中央,上落三層小筑,小筑匾額書有“蘭亭”字樣,四周有八條飛廊,分別通往園中不同方向,飛廊雕梁畫棟,各不相同。

一行人穿過廊道,然后拾級而上,幾乎每十步便有一處樓閣。繞過半個山脊,終于見到一處宮殿群。宮殿外表華麗,飛檐裝飾著七彩琉璃,陽光下熠熠生輝。引路小廝說,這只是金谷園無數宮殿群落中的一處而已,園內僅名山就有十數座,至于亭臺樓閣,沒人知道有多少。現在是秋天,若是在春天,便能領略到“金谷雨晴”的奇景;夏天也無妨,各種奇珍異獸,南海樹木亦能飽飽眼福,可惜大人來得略有些晚。

拓跋悉鹿被驚得目瞪口呆,所謂富可敵國,不過如此。

卯時三刻,鐘罄奏響,宴會終于開席,百十個丫鬟小廝們來來往往,惦著碎步一趟一趟地搬運燭臺、食物、酒壇、酒具。屋內,眾人分主次坐定,石崇端坐正中,兩側眾人皆席地而坐,前面有一條長案,案上擺著牛炙、羊炙,白羹,燴魚純羹,糟肉等葷素食;更有荔枝、枇杷、金橘、甜瓜、葡萄等四時果鮮,還有許多叫不上名的食物。

黃金羽觴、白玉湯匙、象牙碗筷,在燭光下熠熠發亮,如滿天星辰;酒壺則是越窯燒制的青瓷龍鳳倒流壺,里面盛著上等屠蘇酒。

正中有一口大銀釜,下面燃著炭,鍋里熱氣氤氳,煮著一頭肥羊。

石崇清了清嗓子,端起羽觴做了個揖,朗聲道,

“今日高朋滿座,乃我石季倫之榮幸,承蒙親朋不棄,今日集于寒舍,只因在下新得一娘子,近來琴瑟和諧,好不痛快,為此倒生疏了手足兄弟,季倫生性豁達,絕非見色忘友之徒,特向兄弟賠罪。今日大家勿要拘束,盡情快活便是!”說罷一仰而盡。

“原來如此,大哥這是梅開二度啦!”潘岳撫掌大笑,如一朵桃花盛開,極其燦爛。他的“姿色”,就是放到女人堆里都不遜色。

“快引薦一下新娘子呀”,陸云兄弟隨聲附和,飲下一大觴酒。

“許久不見,士龍性子還是這般急。”石崇哈哈大笑。

眾人推杯換盞,好不熱鬧,不一會兒便酒過三巡。

拓跋悉鹿誰都不認識,幾番應酬下來,不覺十分無聊,便借如廁之機想透透氣。

皓月當空,照得水面波光粼粼,他吹著湖風,憑欄眺望,心里也變得敞亮。在代地,他也和部下也喝酒,但都是大粗陶碗,草原的子孫們喝酒沒那么多禮節,恣意汪洋,一壇子下肚便搖搖晃晃,這時候,爺就是天王老子,爺就是大單于。

“悉鹿兄,有何心事嗎?”

正當拓跋悉鹿神游草原時,一只手輕輕拍了他的肩膀,嚇他一跳。

拓跋悉鹿轉身,看到一個身長八尺,儀表堂堂的男子。他穿著漢人衣衫,但掩飾不了眉宇間的桀驁之氣。這人是匈奴人。

“閣下是?”

“在下并州人劉淵,現居洛陽。”

“原來是左部帥,失敬,失敬!”拓跋悉鹿忙不迭行禮。漢末以來,匈奴內遷并州,被魏武帝分為五部,五部中以左為尊,左部大人稱左部帥,拓跋悉鹿雖未見過其人,但早就聽說過,沒想到今天遇上了。

“何出此言?匈奴左部帥,拓跋大首領,都乃一部渠魁,你我二人當平起平坐。”劉淵回了禮。

“不知中土風光是否合大人心意?”

“風物肯定是不一樣的,代地苦寒,遠不及中土繁華富庶。”

“那大王肯在洛陽待下去嗎?再不回代地?”劉淵抵近問道,語氣似是戲謔,但眼神卻飽含深意。

“左部帥說笑了,代地雖苦,終究是故土。”

劉淵長嘆道,“我在洛陽已住了十六年了。故土的顏色我都記不起了。”

拓跋悉鹿知道,依大晉律令,胡人大族須遣族人入朝,名義上為大晉效力,實則為質,而作為人質的這人,非世子不能。他正不知如何接話,只聽劉淵繼續說道,

“我與大人兄長沙漠汗是多年故交,他大我五歲,我們幾乎同時在咸熙年間入朝,我是匈奴世子,他是鮮卑世子,自然比旁人親近許多,久而久之,成了莫逆之交。”

“哦?若有此事,那左部帥便是在下的朋友,便是鮮卑人的朋友。”拓跋悉鹿有些驚奇,原來兄長幾年間里結交了不少大臣,連黃門郎石崇和匈奴左部帥都是他的摯友。”

“后來他執意要回塞外,貴部先王備下厚禮,盟誓永不叛晉,陛下才勉強同意放行,由衛瓘親自帶兵護送。”時間把劉淵拉回五年前,他曾數次勸告沙漠汗,西行之路艱難,一定不要掉以輕心,即便要回,也要善擇良機,可這位摯友仿佛中了邪,說什么都不聽。

“那左部帥可知兄長所為何事?”拓跋悉鹿來了興致,他曾問過兄長數次,但沙漠汗總是一言帶過,只說想念故土,不說其他,越是如此,越引得拓跋悉鹿生疑。

“此事說來話長,原委我清楚一二,卻也不甚詳細,此處人多,不是談話之地,日后我將親自去府上拜會。”

突然,一聲尖叫從屋里傳來,叫聲極為凄厲,仿佛從地獄傳來,驚得二人心頭一顫。二人快步奔回屋內。剛到門口,一團毛茸茸的球狀物體滾到腳下,劉淵定睛一看,居然是一顆女子的頭顱!鮮血正從碗口大的傷疤噴涌而出,在地上拖出一條長長的血跡,人頭的表情恐懼萬分,以致五官都有些扭曲。

劉淵滿臉不屑,一腳將人頭踢開,笑道,“以血助興,季龍兄好興致!”

而身邊的拓跋悉鹿則愣在原地,半晌不動。

“拓跋兄,劉兄,我都等你倆好久啦。”石崇笑吟吟地說,“此婦人沒能伺候好王將軍,該殺,沒想驚了二位,勿怪,勿怪!”石崇站起身,將拓跋悉鹿饞回座位,為他斟滿一觴酒。

拓跋悉鹿戰戰兢兢坐下,問道,“此是為何?”

“我石季龍宴請親朋,意在快活。此婦人不中用,連勸王將軍喝酒這事都辦不成,該殺!”燭光下,石崇面帶淺笑,可在拓跋悉鹿看來,那笑容極度詭異,鮮紅的嘴唇仿佛染著鮮血,他懷疑石崇喝了血。鮮卑人雖然被中原蔑稱蠻夷,蠻夷,未開化之人也,但如此殘暴之事,恐怕也難以做出來。

石崇仰頭一飲而盡,也不管客人,徑自走回座位。

不僅拓跋悉鹿,座中一大半人都為之色變,劉琨以袖掩面,滿飲一觴酒,眼中竟有了淚花;潘岳拊著胸口,小聲嘟囔晦氣;陸云兄弟側過頭去,不忍直視;孫秀盯著半截身子,連連搖頭,連嘆可惜。而始作俑者王敦則泰然自若,仿佛事不關己。

下人們很快打掃干凈。尸體和頭顱被裝進一口大麻袋中抬走,一會兒便傳來陣陣狗吠聲。

小插曲結束,絲竹聲又開始響起。

劉琨沒了興致,便和鄰座的拓跋悉鹿談起塞外景色,從雁門關到寧武關,從鮮卑人到匈奴人。

拓跋悉鹿甚是驚奇,這個叫劉琨的漢人對塞外山川風土如數家珍,更難得的是,他看得起自己,對塞外各族毫無蔑意。漸漸地,一種敬佩之情在拓跋悉鹿心中生出,這個年輕人才二十多歲,假以時日,前途必不可限量。

說話間,絲竹曲風陡變,一個綠衫女子從屏風后閃出,纖腰不盈一握,不過十八年紀。她向賓客行個禮,開始隨著《美人歌》翩翩起舞,這便是石崇新納的娘子了。只見女子長袖翩翩,先以長風卷云起勢,然后是蜻蜓點水,緊接幽蘭吐芯,舞姿曼妙婀娜;回轉之間,向眾賓客作海天一望,眼波流轉,說不盡的嬌羞風情,正如曹子建所寫,“一笑傾城,二笑傾國”,看得眾人心旌蕩漾,如癡如醉。

一曲終了,綠珠定身立住,再行一個常禮,笑面如靨,輕輕退回屏風之后。空留癡癡呆呆的賓客們不知所措,許久才回過神來。

“小娘子不才,讓諸位見笑。”石崇甚是得意,這綠珠真乃人間尤物,能瞧上一眼,都是男人莫大的福分。

眾人意猶未盡,紛紛鼓噪綠珠再舞一曲,石崇道,來日方長,以后大家該常來才是。言訖,讓劉琨吹一曲胡笳助興。

劉琨也不推辭,拿出胡笳放于嘴邊,一首《胡笳十八拍》緩緩響起。這首曲子里有蔡文姬一生顛沛流離的苦難,與他倒是有幾分相像。

眾人被笳聲感染,心境隨著蔡文姬的遭遇起起落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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