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市旌陽區交警大隊門口圍滿了人,就在昨日,發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輛寶馬車車主,將人撞傷。傷者是近郊務農的農民,名叫楊二牛。這名字,一聽就很牛,此人開起車來,也是牛哄哄的,騎著一輛無牌電瓶車,在馬路中線不停做著蛇形扭動,左晃右晃。寶馬車車主是個小美女,一看就是家里條件好,剛從學校畢業參加工作,沒見過什么世面的。
當時楊二牛在前面飄來晃去,那寶馬小美女按了兩下喇叭,楊二牛不予理睬,繼續唱著:“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么……”
那寶馬小美女打右轉燈,準備從右道超車過去,不料她向右變道,楊二牛也向右變道。她還來不及變到右道上,楊二牛卻已經占據了右道,她心想:“正好,我就直接超車了?!彼徊扔烷T,在左道上加速,準備直行超車,誰知楊二牛忽然向左變道回來,她一個不留神,就撞了上去。楊二牛的電瓶車飛出去老遠,楊二牛比他的電瓶車飛得還遠,直接頭磕地上。寶馬小美女嚇得魂飛天外,立馬跳下車來,小跑過去看楊二牛的情況,邊看邊哭:“大哥,大哥你沒事兒吧?”
楊二牛掙扎著說了最后一句話:“我不是你大哥,我他媽都是你爹的歲數了……”然后就昏倒了,送醫院一診斷,醫生給了個學術型的結論:尚不能確定蘇醒時間。家屬沒大懂,旁邊有人提醒,俗稱“植物人”。
這下楊家炸了鍋,楊二牛的親戚二十來人聞訊趕來,將交警大隊圍了起來,要求嚴懲肇事司機。這二十來人在交警大隊門口又哭又跪,整齊劃一,場面悲壯。
交警大隊對面,是一個裝修簡陋的二層樓茶坊。一個穿著皺巴巴職業裝的年輕男子正在用望遠鏡觀察著這一切。他看了一會兒,放下了望遠鏡,端起小茶桌上剛泡開的沱茶,茶味很濃很苦,非常提神,這種劣質茶葉的提神效果堪比苦咖啡。茶桌上放著他的律師執業證書,旁邊是一本厚厚的法條,這是個年輕律師。
茶坊的舊電視里正播放著中州電視臺的地方新聞,一則新聞特別引人注目:“據我臺記者跟蹤報道,兩個月前,警方破獲的特大毒品運輸、販賣案,目前已經移送檢察機關。犯罪嫌疑人名叫伍濤,是中州藥劑大學藥劑系碩士研究生,在案發現場,警方從他的車輛之中,搜出大量海洛因……”
“嘖嘖,這些年輕人,可真是找死!這種案子,恐怕沒有律師愿意接喲?!蹦贻p男子自言自語道。
這案子在中州市已經盡人皆知,伍濤這樣的天之驕子干出這種事,真是全城扼腕。這種證據確鑿的毒品案子,律師多半是不愿意承接的,風險太大,打起來艱難不說,一不小心,就把自己也套進去了,加上社會影響大,全媒體都在報道,基本上成了公檢法三家的普法宣傳案,這技術上太不好操作了,贏了吧,打了當地公檢法的臉,以后還要不要在這個地盤上混飯吃?輸了吧,自己的招牌和名聲有損,以后還攬不攬案子了?
“還是打打交通事故案件比較好,短平快,簡簡單單,落袋為安。人生嘛,平平淡淡才是真!”他對自己說道。他已經兩個晚上沒睡了,自從聽說城里出了交通事故,他就非常興奮,在交警隊門口守了兩天,終于見著家屬哭鬧的壯觀場面。
他急忙到茶坊衛生間捧了些水,將臉洗了洗,順便用水龍頭里的自來水給頭發做了個定型。他努力給自己一個正能量、陽光的笑臉,可是他的眼睛很小,笑和不笑,效果都一樣。雖然他經常自夸是“孫紅雷”,但是他那猥瑣的氣質,實在和“孫紅雷”沾不上邊。
年輕人摸了摸唇邊和下巴:“壞了,忘帶剃須刀了!”
他掏出電話,撥了個號碼:“喂,小魏,我已經抵達了現場,但是我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東西忘記帶了?!?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清脆的女聲:“是不是剃須刀?”
年輕人贊道:“嘖嘖,小丫頭進步很快呀!一定要記住,律師法則第一條,作為一名優秀的律師……”
電話那頭女聲道:“作為一名優秀的律師,形象很重要。”
年輕人長舒一口氣:“孺子可教啊。”
“嗯嗯,謝謝師兄教導!”
年輕人下達命令似的:“十分鐘之后,你必須和我一起出現在現場。”
“可是師兄,聽說家屬在現場情緒很不穩定,警方都沒轍……”
“快別多說,趕快趕快,再慢案子就被別人撬走啦,世界這么大,伸張正義需要我們……”
六七分鐘后,一個素面朝天的女孩子出現在茶坊,她身著一身休閑棉服,腳上是當前很時髦的復古運動鞋,她是跑步過來的,臉頰跑得通紅。她眉目平淡,雖然不美,卻也大方自然。名字跟她長相一樣普通,叫魏婷婷。她快步跑上二樓,稍稍立正,和年輕男子四目相接,意志堅定。
年輕男子連珠炮似的發問:“為什么這么遲?剃須刀帶了嗎?為什么不穿職業裝?資料都準備好了嗎?我平時怎么指導你的?真是的!”
魏婷婷愣了一愣,挑選了最關鍵的回答:“師兄,資料準備好了。我去查過了,那電瓶車違反規定時速,同時在道路中間騎行,嚴重違反交通規則,在后面的寶馬車兩次避讓之后,電瓶車忽然變道,寶馬車才撞了上去。交通警察部門的監控里,清晰還原了這一情形,我已經問過了處理事故的警官,他們初步認為電瓶車車主楊二牛要承擔一定責任……”
年輕男子忽然虎起了臉:“你去查這些干什么?”
魏婷婷不解道:“???我們不是要伸張正義嗎?”
年輕男子道:“我怎么指導你的,那寶馬女一看就是有錢人,有錢人哪里需要我們去伸張正義?”
“我以為我們是要幫寶馬車的一方……”
年輕男子道:“傻丫頭,那寶馬車肯定買了高額保險,就算她沒有責任,這官司也一定要給她打出責任來!”
在目前的法律框架里,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有成熟的法則,一般來說,后車追尾責任就是后車的,但是,如果是前車變道造成后車剎車不及追尾,那結論就不一樣了。從保險上來說,車輛的保險包含強制保險和商業保險兩種,兩種保險的順序是先啟動強制保險,后啟動商業保險,當強制保險不夠賠付時,就要啟動商業保險。強制保險是每臺車必須買的,而且一旦發生交通事故,不會區分責任大小,即便是車主負次要責任,強制保險的保險金都要全部賠付出來。而商業保險就不一樣了,商業保險要區分責任,車主責任大,商業保險金就賠得多,在這個案子中,由于傷者嚴重傷情,強制保險的上限保險金肯定不夠了,所以商業險部分要啟動計算就要涉及如何劃分雙方責任問題了。
魏婷婷問道:“可是,事實明明不是這樣的,這豈不是有違法律公正?”
“律師法則第二條,要善于說服自己。咱們這不是在幫助弱者嘛!那汽車撞電瓶車,電瓶車鐵定是弱者,反正寶馬車有保險公司賠錢啊,有什么公正不公正的,能收到律師費就是公正?!?
魏婷婷似信非信地應了一聲:“哦……”
年輕男子道:“快別磨嘰了,剃須刀給我。嗯,還有,你,快去把茶錢結了?!?
“師兄,外邊冷,您這樣穿會不會感冒?”魏婷婷關心道。
年輕男子道:“學法之人,一身正氣!”
魏婷婷走到前臺給茶坊老板付過五塊的茶錢,老板怏怏沖年輕男子道:“就點一杯茶,喝了老子兩天兩夜,每次來蹲守案子,能不能大方點……”
年輕男子似乎沒有聽見老板的抱怨,老板又開口道:“說的就是你,我再說一次,在交警大隊門口攬案子,永遠賺不了大錢……”
年輕男子轉過身,半蹲下身子,豎起手指,比了一個噓的動作,說道:“請別侮辱我的專業……”
年輕男子終于剃完胡子,他一把拉過黑色大風衣,甩得老高,畫出一個完美弧形,他一伸手,風衣袖管正好穿入。這個動作他照著電影《賭神》上練了很久。
他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恨不得背后響起周潤發出場時的自帶背景音樂,屋外秋風正烈,他瞇起本來就很小的眼縫,寒風吹得他鼻涕長流。他背后跟著身材弱小、棉衣裹得嚴嚴實實的魏婷婷。
他辨明方向,街對面哭聲可聞。風太大,他腿在不停地抖,魏婷婷關心地問:“師兄沒事兒吧?”
年輕男子一擺手:“沒事!”
魏婷婷看了一下現場情況,楊二牛的家屬正哭得呼天搶地,綿綿無絕期。
年輕男子正色道:“律師法則第三條,要想方設法和客戶拉近距離……”只見他剛說完,一個箭步就沖進了哭鬧中的人群堆里。
他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口中呼喊:“楊二叔啊,你受了多大冤屈啊!”他嗓音又破,像個破鑼在響,哭聲極其慘烈,聲音蓋過其他家屬聲音。
魏婷婷驚呆了:“師兄,你是中戲表演系畢業的吧?”
年輕男子哭聲驚動了人群中的領頭人——楊二牛的老婆王春花。五十多歲的王春花轉過頭來,看著這個衣冠楚楚的年輕人,琢磨好一陣:“這老楊什么時候有這樣體面的親戚?”
年輕男子眼看表演奏效,立刻表明立場,說自己是楊二牛家的遠方親戚,當年自己七大嬸的八大姑的小侄子的叔叔和楊二牛的叔叔是同村的表親。王春花直接就蒙了。
年輕男子話鋒一轉,痛陳司法不公,好好的一個楊二叔,怎么就成了這個樣子,他一邊說,一邊猛擦眼淚鼻涕,可謂情真意切。王春花見狀哭得更厲害。年輕男子最后長嘆一句:“不懂法律,怎么保護自己!”
王春花覺得他說得極有道理:“是啊,我們鄉下人,這可怎么辦???”
年輕男子向魏婷婷眨眨眼,轉頭對王春花道:“我來幫助您?!彼У靥统鲆粡埫?,雙手遞到王春花手上,其神情可謂正義的化身。
真是太正義了,他的名字就是叫“正義”。
王春花看著他的名片:“哦,是小徐……”
一個出來維持秩序的小交警認出了他,走了過來,抓起他的肩膀:“又是你,徐正義!”
這年輕人名叫徐正義,正是伍濤口中托付杜思敏去找的救命律師,這么矬的一個人,怎么就成了天之驕子伍濤呼喊著要去找的救命律師?
徐正義已經執業5年了,在交警大隊門口自然混了個臉熟。徐正義一見是熟人,立馬湊上去遞煙:“喲,劉哥今天您當班???”
那小交警不耐煩地道:“快走快走,別在這兒添亂?!?
徐正義不滿道:“怎么是添亂啊,你們這思想太危險了,律師制度是我們國家司法制度的有機組成部分,是為了保護公民權利,維護司法公正的必要組成……”
那小交警道:“打住,少扯淡!”
徐正義嘿嘿笑道:“這可是我親戚,不能不管?!?
小交警橫他一眼:“你親戚?你這個月都來我們這兒幾次了,當你的親戚夠背的啊,常常被車撞!這楊二牛白木村的,什么時候又成了你親戚,忽悠群眾是吧?”
徐正義正要申辯,那親屬王春花站了過來,擋在他面前。
王春花怒目而視:“交警同志,你怎么說話的這是?我們家有什么親戚,你管不著!小徐就是我們家親戚怎么了?我們鄉下人就不能有個有文化、懂法律的親戚嗎?”
徐正義差點兒笑出聲來,他回過頭看了看魏婷婷,那丫頭已經躲到角落里,笑得樂不可支。
徐正義一把拉開那小交警,走開幾步,小聲說道:“大家混飯吃,反正有保險公司賠,寶馬車主那邊,我去做思想工作,讓她承認全責……”
小交警嚴肅道:“這不成,這有違事實!”
“什么事實不事實,你可要幫助弱勢群體,你看這么多人圍著鬧,媒體記者來了你準被你大隊長處分!”
小交警沉吟半晌:“關鍵是寶馬車車主那邊別不服啊……”
徐正義一聽有戲,順桿而上:“我的哥啊,這么多年了,咱倆誰跟誰呀,我不打沒把握的仗,那寶馬女沒見過世面,我去唬一唬,保證拿下。”
小交警連連擺手:“你這……算不算詐騙保險?。俊?
徐正義道:“啐,執法人員亂說話可要負責啊,行了,就這么辦。明天晚上,花湖娛樂會所,我擺個局,大家喝喝酒。”
小交警用力甩開徐正義的手:“滾?!鞭D身就進辦公樓去了。
徐正義心中有數,轉頭一臉嚴肅對王春花講:“二嬸,情況您也看見了,這個案子,難啊,剛我給交警同志說了老半天,他們認定楊二叔有責任啊,人家那車撞壞了,還要賠錢……”
王春花一聽就急了:“???什么?我們還要賠錢?”
徐正義扼腕道:“是啊……那車你知道是啥牌不?”
“我……我……我哪里知道?”
徐正義道:“那是寶馬!就是電視里說的‘別摸我’(BMW)。那車撞壞了,得幾十萬才能修好?!?
王春花差點兒暈了過去。徐正義心中好笑,這幾十萬都可以買一輛新的了。徐正義看她面無血色,不能再刺激,趕緊拉了回來:“但是二嬸,您別怕,有我在這兒,我是誰,您去打聽打聽,這中州市里打這種高難度官司的,除了我,就沒別人!這件事,交給我,我來給您辦。過幾天就拿事故責任認定書,保證楊二叔沒有一點責任?!?
王春花道:“那沒有一點責任,是不是她的車我們就不用賠了?”
徐正義扳起手指頭,得意道:“那當然啦,放心放心,她和她的保險公司還要賠一大筆錢給您,您看啊,醫療費、傷殘賠償金、營養費、護理費……對了,還有精神損害撫慰金!”
王春花激動地握住徐正義的手:“小徐,您真是雪中送炭??!”
“請叫我正義!”徐正義正色道。
徐正義拿出一紙委托書:“二嬸,您要是信得過,就把這委托合同簽了,今天先帶親屬們回去吧,明天再來我們事務所辦手續,律師費用您先不用給,打贏了官司,從保險公司賠款里扣,您看怎么樣?”
王春花難以置信:“先不用付錢給您?”
“是啊,急人所難,您現在還要給楊二叔治病,正是用錢的時候?!?
王春花感動得哭了起來,馬上就簽了文書。
徐正義心中打著算盤,這是律師收費的一個手法,分為事前收費和事后收費,根據物價局和司法局的規定,事前收費一般是案件標的的5%,而事后收費又叫風險代理,是指律師先不收費,要是官司打不回來錢,律師和當事人都沒有收益,共擔風險,要是打回來錢,那么律師可以收到20%—30%。這種交通事故案子,每臺車都有保險公司,怎么可能打不回來錢,律師做這種案子哪里有什么風險。他盤算了一下,這人被撞得如此嚴重,這官司起碼賠個一百來萬吧,自己到手20%,也是肥肉一塊。這幾天的辛苦蹲守和表演總算值得。
徐正義按捺住心中得意,收齊文書,向魏婷婷打了個手勢,魏婷婷已經叫來了網約專車,這是一臺豪華型專車寶馬5系。魏婷婷給徐正義拉開后排車門,徐正義大咧咧地坐了進去。車輛啟動,徐正義搖下窗戶,向王春花及家屬投以鼓舞、信任的目光。
王春花身旁的一名親戚問:“這人不會是騙子吧?”
王春花道:“胡說什么,開這么好的車,一定是大律師!大家都回去吧,老楊這個案子,有譜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