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真幌站前狂騷曲(同名電影原著)
- 三浦紫苑
- 23704字
- 2019-07-26 11:39:14
透過擦干凈的大窗戶,能看見漫天飄落的櫻花花瓣。無休無止地斜掠過視野的片片白色。感覺仿佛被禁錮在了暴風(fēng)雪中,但路上行人的表情,卻是柔和的。
迎來春天的真幌市,像在假寐似的呈現(xiàn)一派朦朧景象。不知是花粉的緣故還是汽車尾氣的緣故,空氣中仿佛有淡淡的蒸汽升騰。
多田也在照進窗戶的陽光下漸漸暖和起來,此時他正在等待著漢堡肉餅套餐做好端來。他一個人占領(lǐng)了“真幌小廚”的四人座,帶著些許緊張朝廚房那邊張望。
開在真幌街上的“真幌小廚”,是本地自創(chuàng)的西餐連鎖店。雖然它不像大型家庭餐館那樣整齊劃一、高效率,可店堂內(nèi)總是十分亮堂、潔凈,飯菜也相當(dāng)美味。對真幌市民而言,只要說起“一家人下館子”,首先浮現(xiàn)在腦海里的,就是這“真幌小廚”。
晌午已過,店堂里比較空。有兩個晚吃午飯的上班族;有點了蛋糕套餐擺在眼前,聊得興高采烈的中年婦女們;還有看報紙打發(fā)時間的老人。
每一個人都心平氣和地待在這輪廓曖昧不明的春日午后時光里。
柏木亞沙子從廚房現(xiàn)身了,多田于是端正了坐姿。人造革的沙發(fā)好像驟然變軟了,總覺得屁股坐著不舒服。
亞沙子圍著黑色圍裙,頭發(fā)在腦后扎成一束。光潔的皮膚。也許是在店里來回走動的緣故,面頰隱隱透著紅暈。
她五官端正,但并沒有那種在人群中引人注目的艷麗。不過,一旦注意到她,目光便再也不會離開,恰似凝望著細密的白沙地涌出一泓澄澈的清泉。至少對多田而言,亞沙子是這樣一個人。也渴望將手浸在那水中,可能的話,掬起一些潤潤喉嚨;可是永不可能付諸實踐,唯有佇立在一旁眺望。
“漢堡肉餅套餐。讓您久等了?!?
在燒得滾燙的鐵板上,肉、土豆和花菜發(fā)出美味的聲音和香氣。
“我開動了?!倍嗵镎f著輕輕點點頭,拿起放在小籃子里的餐叉和餐刀。
“這是贈品。”
亞沙子把盛有萵苣沙拉的碗也放在桌上。
對于“贈品”這個詞,多田感到如此這般的怦然心動,還是孩提時代以來第一次。多田懷著打開隨糕點附贈的贈品盒子時的那種心情,凝視著萵苣翠綠的葉子,以及色彩熱烈的圣女果。
“說不定還有事情要委托多田先生呢?!?
看樣子,沙拉表達的并非好感,說到底只是對熟人的一種饋贈。這也很正常。亞沙子是“真幌小廚”集團的社長,而他多田,不過一介私人經(jīng)營的便利屋,是一個曾接受過亞沙子一次委托的存在,何況那還是一單整理亞沙子丈夫遺物的委托。
還好沒抱多余的期待!多田藏起極其輕微的沮喪,表達了謝意。
據(jù)說因為春假期間來打零工的學(xué)生數(shù)量不夠,以至于身為社長的亞沙子常常在店里幫忙接待客人。了解了這一點,多田這陣子便頻頻光顧“真幌小廚”,同時注意保持著“不叫人起疑的頻率”。
亞沙子并未立即返回廚房,還在桌邊站著。多田笨拙地切了一塊漢堡肉餅送入口中。
“發(fā)生了什么不得不委托我來辦的麻煩事嗎?”
雖說純粹是出于擔(dān)心問的問題,可一旦變成話語,多田心中又生出了別的擔(dān)心:總覺得聽著既冷漠又生硬,會不會呢?
亞沙子剎那間流露出若有所思的樣子,但隨即面露笑容道:“沒有。也就是擔(dān)心‘新員工培訓(xùn)’進行得可順利之類的事吧。從下禮拜開始,新一批學(xué)生臨時工應(yīng)該要進店了。”
那就是說,能在店里和亞沙子見面的機會也所剩無幾了?!罢婊闲N”的辦公室雖然位于真幌站前,但他既沒有事情需要上門拜訪,又不好說希望她能來多田便利屋玩。那邊是五層樓高、現(xiàn)代化的自家公司大樓,這邊是連外墻也開始剝落的商住樓內(nèi)的一間房,而且里面住的人也奇奇怪怪的。譬如,在多田事務(wù)所的那層樓面上,就進駐了一間名為“元氣堂”的針灸按摩店。這家生意極其冷清,多田一次也沒見到過客人的身影。雖說不能隨便議論別人的事,可那店到底是如何維持經(jīng)營的,還是個謎。
“今天,行天先生沒有一起來嗎?”見多田一副陷入沉思而不自知的樣子,亞沙子轉(zhuǎn)換了話題。
“他留守?!?
其實,他是強行把行天留在事務(wù)所了。行天自然滿腹牢騷:“什么?我也想去亞沙子那里吃飯呀!”可是,跟行天一天到晚面對面,從精神健康的角度來說并不好。他偶爾也想單獨行動。
其實的其實,是因為行天每回跟著來“真幌小廚”的時候,總是嬉皮笑臉的;是因為他總是一臉色情狂老頭的表情,滿嘴初中生水平的胡言亂語,諸如“今天亞沙子小姐在呢!喂,多田,你不多點些菜說得過去嗎”之類。
真想叫他別多管閑事。起碼讓我靜靜地咀嚼這久違的戀愛之心。
亞沙子答應(yīng)著客人的呼喚,離開了多田這張桌子。多田這才終于能夠定定心心地吃漢堡肉餅和沙拉了。對于這樣的自己,他著實感到惱火。
我才是仿佛回到了笨拙又愚蠢的初中生狀態(tài),不是嗎?明明也戀愛過,還有過妻子,怎么事到如今居然還會盡量不被察覺地偷偷注視著她,同時心如鹿撞,手心還會異常地拼命出汗?要是個初中生還好說,都已經(jīng)人到中年了,這樣只會叫人惡心。
多田悄悄拿餐巾紙擦了擦手掌。
大概是由于長期以來,他將喜歡上某個人的感覺封印在了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因此,簡直就像平生頭一次感到某個人可愛的時候那樣,面對汩汩而出的情思,不知所措了吧?
很快就會習(xí)慣。習(xí)慣之后,就能夠佯裝從沒有過所感覺到的那些心思,等它過去。就像包括曾經(jīng)的多田在內(nèi)的許多人那樣,拿工作的忙碌及家庭生活的瑣事作借口,一直將愛和欲望押后再辦。
手機響了。時機剛剛好,似乎是算準了多田這時候會把漢堡肉餅套餐吃完?!笆聞?wù)所”這三個字在屏幕上顯示出來。
一按下通話鍵,行天那帶著笑意的聲音便霎時間響了起來。
“打擾你幽會,不好意思,不過事態(tài)緊急!”
“怎么了?”
“被子刮走了?!?
“我說你??!”
“又不是我的被子,也不是說俏皮話哦!是委托人在電話里這么說的。好像是飛走了,落到鄰居家的屋頂上了。”
“幾樓的屋頂上?”
“這個——沒問?!?
我說你啊——為了忍住想要再說一遍這句話的沖動,多田喝了口水。
“你把事務(wù)所里最大的梯子帶出來!”
“呃?扛到‘真幌小廚’?太遠了?!?
“扛到真幌大道就行。我現(xiàn)在開小皮卡過去?!?
“好嘞!”
多田把切斷通話的手機放進工作服的口袋。本打算餐后點一杯咖啡的,可好像沒時間優(yōu)哉游哉了。
亞沙子走近前來,打算給他再倒點水。多田謝絕了,拿起賬單站起身來。
等多田結(jié)完賬,亞沙子笑瞇瞇地說道:“歡迎再次光臨!”
這甚至不是一句社交辭令,而是《待客指南》上的套話。推開玻璃門,夾帶著花瓣的大風(fēng)撲面而來。為了掩飾往下撇的嘴角,多田叼起了香煙。
停在停車場上的白色小皮卡,擋風(fēng)玻璃上貼滿了花瓣。看這情形,難怪被子也會飛走。
開著小皮卡來到真幌大道信號燈前的多田,不禁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來。
只見行天如他囑咐的那樣從事務(wù)所里帶出了一架拉長后至少有六米的、最大型號的梯子。是那種一折為二后也能用作梯凳的梯子。但是,他把梯凳放在人行道上,自己蹲在最上面,這又是鬧的哪一出?
就是說,行天是從近三米高的地方俯瞰著人來人往的大馬路。
你以為你是游泳池的救生員嗎?
路上的行人一個個困惑且不掩詫異之色地頻頻看向行天。就這樣居然也沒人向警察通報。
多田把小皮卡停在路邊,輕輕按了聲喇叭,行天立刻發(fā)現(xiàn)了,輕輕縱身跳到地面,折好梯子扛進小皮卡的貨斗,隨后跳上了副駕駛座。
“來得夠快??!”
“我都嫌來得太晚了!”因為他又一次沒能制止行天的怪異舉動,“地點呢?”
“森崎小區(qū)三號樓304室?!毙刑炷钪浽谧约菏直成系男畔?。
“小區(qū)?你是說,在小區(qū)里曬被子,結(jié)果飛到了隔壁那棟樓的屋頂上?這是乘了怎么樣的一股上升氣流???!”
“這個——沒問?!?
多田放棄了,開啟方向指示燈,轉(zhuǎn)動了方向盤。
森崎小區(qū)距離真幌站前開車大約十分鐘。真幌市有不少住宅小區(qū),森崎在這里面恐怕也是初期形成的。雖說進行過防震加固以及改造、修繕,可筑齡應(yīng)該至少有近四十年了。
四層樓高的樓房約莫有十棟,每一棟都挺小巧。電梯看樣子也是后來安裝的。小區(qū)里面看不到一件游樂設(shè)施或一輛兒童自行車。孩子們早已經(jīng)長大成人搬出了小區(qū),如今好像只剩下步入老年的父母輩住在這里。
多田瞥了一眼中庭稍顯荒蕪的花壇,還有長成大樹的櫻樹,走樓梯上了三號樓的三樓。梯子兼梯凳太大,搬不進電梯,只能扛著上樓。行天則空著雙手跟上樓。
多田按響了304室的門鈴,幾乎同時,站在他背后的行天開口說話了:
“梯子就擱在貨斗里也行,不是嗎?”
確實如此??磥硎亲约阂娺^亞沙子后本就心神不寧,再加上看見呈游泳池救生員狀態(tài)的行天,以至于喪失了正常的判斷力。
“干嗎不早說?”
他才向行天提出抗議,眼前的門就開了。
探出頭來的,是一個戴眼鏡的、稍有點胖的男人。約莫五十五六歲吧?花白的頭發(fā)簡直沒一絲光澤,臉色也很差。明明櫻花都開了,他卻穿著一件起滿球的厚毛衣。
多田報上名字,那男人嘴里咕咕噥噥說了個“多謝”,自顧自進了屋。多田扛著梯子,騰不出手,就抬腳擋住了眼看要關(guān)上的門。
“這圖案總覺得像迷宮呢。”
行天嘀咕道。說什么呢?多田想了想,才明白他是在評價那男人穿的毛衣,禁不住微微笑了。的確,這件毛衣,用茶褐色與綠色的毛線織出了一個旋渦樣的奇特圖案。
盡管對方?jīng)]說一句“請進”,可多田和行天斷定多半是讓他們進屋,于是在入口脫了鞋子,梯子則橫放在了門外的過道上。那男人站在貌似通向起居室的短走廊上,正等著他倆。
起居室和廚房相連,約有六疊[8]大,正面有面向陽臺的落地窗;好像還有一間做臥室的房間,隔間的門卻緊閉著。
室內(nèi)收拾得十分整齊。但是,看得出來,這整齊并非因為平時就注意保持身邊環(huán)境整潔,而是剛剛進行過一番大掃除。證據(jù)是,室內(nèi)的空氣稍稍透著灰塵的味道,廚房里堆放著好幾只大的垃圾袋。由于是透明的垃圾袋,里面的東西透過袋子就看得見。似乎不僅有紙質(zhì)垃圾和廚余垃圾,還裝著衣服、文具及餐具之類。
虧得這一番收拾,屋里東西極少,甚至顯得煞風(fēng)景。
這個中年男人看來是在工作日的大白天進行的大掃除。多田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怎么會需要扔掉這么多零零碎碎的東西?準備搬家?換換心情?還是……處理身邊物?
“這邊?!蹦腥顺嗵镎姓惺?,打開窗來到陽臺上,“正打算把被子拿進來,沒想到不小心手打滑了……”
循著這男人指的方向,多田從陽臺的欄桿上探出身子向下張望。
男人所住的這棟樓位于小區(qū)的邊緣,一張鐵絲網(wǎng)之隔的對面,坐落著一些獨棟住宅,其中一間的屋頂正巧對著男人家這間屋子的正面,上面落著那條出問題的被子,雖然有些泛黃,可好像是一床真正填充了棉花的被子。
多田在大風(fēng)中瞇起了眼,心中暗自思量:估計分量相當(dāng)重,這樣的東西會隨隨便便飛走嗎?
“我跟那家人家又沒有來往,況且屋頂有兩層樓高,不知道該怎么辦好……”這男人怯生生地從旁添加注釋。
“我們帶梯子來了,沒問題。我會和那家人打聲招呼,讓我們上屋頂。”多田承諾道。
行天也站在多田身邊俯瞰著被子?!芭c其用梯子,還不如從這兒跳到屋頂,那樣看來更快呢。況且被子正好可以當(dāng)墊子?!边@樣說著,他做出眼看就要翻下陽臺欄桿的動作,多田慌忙制止他:“別跳!”
“萬一屋頂被你跳個洞怎么辦?”
“你居然擔(dān)心屋頂!”
那男人拋下爭吵著的多田和行天,帶著始終顯得硬邦邦的表情,從陽臺進了起居室。
“你怎么看,那個?”行天悄悄問道。
“我什么也不要多想。我們只要把被子拿回來就行了。”
盡管對那個男人相關(guān)舉動的推測或疑惑在心中慢慢滋長,多田還是決定不馳騁想象。
起居室角落里擺著一張小桌子,多田把必須填寫的文件放在上面交給那個男人。只見他一筆一畫規(guī)規(guī)矩矩地逐一填寫委托書與合同。津山重勝,五十一歲。啊,比外表年輕好幾歲,有點微妙嘛——多田腦中掠過這個無足輕重的念頭。職業(yè)欄空白。
“能抽煙嗎?”
還在陽臺上的行天說。確定津山怯怯地點了點頭后,行天從兜里掏出薄荷萬寶路的盒子。因為風(fēng)的關(guān)系,試了好幾次才點著煙。
“景色真不錯?。 ?
聽見行天的聲音,多田和津山也把臉轉(zhuǎn)向窗戶這邊。越過陽臺上的行天,能看見朦朧的淡藍色天空。在行天的眼睛里,大概還看見了春光里暖意融融的、家家戶戶鱗次櫛比的屋頂,還有花朵簇擁的櫻樹枝條吧?
“感覺好像要飄飄悠悠地飛走了呢,乘著飛毯?!?
拖著香煙燃起的輕煙,行天從陽臺走進了起居室。多田從兜里摸出常備的便攜式煙灰缸,接住從行天的指尖落下的香煙。既然要抽,你也得一并考慮善后的事?。?
就在多田合上便攜式煙灰缸的當(dāng)兒,行天一把搶過委托書。津山也不抱怨,怯怯地注視著行天之后的舉動。
“唔——你沒工作?!?
身為便利屋助手的你就無限接近沒工作,還有臉說別人?多田還沒來得及加以制止,行天緊接著又來了一句粗魯無禮的話:
“需要兩千日元,支付得了嗎?”
津山猛地站起身。多田以為他是火冒三丈想要揍人,忙擺好架勢,但津山卻徑直走過多田和行天身旁,消失在廚房。他好像無法坦率地表達憤怒。大概生性堅忍吧。
行天并不理會津山的樣子,移動到靠墻的柜子前面,自說自話地拿起擺在上面的相框,指著照片對多田說:
“這臉吧,說到底,是靠零部件安裝的一點點差別來決定的,對吧!”
照片上是一個樸素卻看著挺和善的中年婦女,和一個可愛的初中年紀的女孩子。好像是在游樂園拍的,兩個人都喜笑顏開。想必是津山的妻子。從中能看到愉快度假的一家人的模樣。
“別亂看人家的東西!你想說什么?”
“丑老鷹夫婦也能生出如花似玉的可愛孩子?!?
“這樣說可沒禮貌吧?!?
“對比父母和他們孩子的長相,挺有樂趣的不是?這家人的情況,就好比是成功的蒙眼拼像[9],跟失敗了一點點的蒙眼拼像呢!”
“你真的、真的太失禮啦!快把照片放回去!”
就在多田和行天小聲爭執(zhí)期間,把廚房的抽屜弄得丁零當(dāng)啷一通響的津山,手里拿著錢包回來了。
“雖然還在找工作,可積蓄還是有的?!彼f著靜靜地把兩千日元放在桌子上。
“多——謝!”行天趕緊離開柜子,把兩張鈔票疊好收進了口袋里,“搬家?太太跟女兒不幫忙嗎?”
“這種事跟你無關(guān)吧。”津山這下當(dāng)真現(xiàn)出了怒容。
然而行天兀自爽朗地大放厥詞:“啊,都逃走了吧,就在你被公司炒掉的當(dāng)兒!”
多田真想仰天長嘆。津山看樣子也超越了憤怒,感覺到了跟一種匪夷所思的動物狹路相逢般的恐懼。
“這人到底怎么回事?”他壓低嗓門問多田。多田又不好說,他這是以他獨特的方式為你擔(dān)心,就只道了聲歉:“對不起?!?
“這個人,還請您別放在心上。我們?nèi)ツ帽蛔??!?
他說著頂頂行天的后背,留下津山出了屋。行天步履輕快地下樓梯而去。
把梯子扛下一樓,照舊是多田的工作。
屋頂上落著被子的那家人家似乎沒人在家。無奈之下,多田撳響隔壁家的門鈴,對出來應(yīng)門的一位中年婦女說明了情況。擅自爬上人家的屋頂,萬一被附近的居民通報給警察就麻煩了。
這位中年婦女看了看遞上來的名片,又看了看多田的臉。
“便利屋的傳單倒是收到過好多張,見到真人可還是頭一回呢!”
“當(dāng)您遇到困難的時候,請打電話給我們?!?
這回,這位中年婦女輪番看了看浮起商務(wù)性微笑的多田和行天,說道:“我來跟山崎先生說,沒問題?!?
從她視線所落之處,看得出,她應(yīng)該是對行天的商務(wù)性微笑更加著迷。雖說本性是個怪人,但臉長得好總是吃香的。多田盡管很不以為然,可考慮到這樣就能放心地把被子從屋頂解救出來,也就算了。
他們把梯子架在沒人在家的山崎家。山崎家的院子雖然不大,可拾掇得干凈整齊,虧得如此,他們用不著為找一塊架設(shè)梯子的空間而傷腦筋??栈ㄅ铦M地亂丟,石子滿院雜草叢生的家庭也多得很,那樣還得首先拾掇院子。
梯子正好直接通到二樓上的屋頂。
“給我按??!”
多田囑咐了行天一句后,爬上了屋頂。接著,行天不知為何也上了梯子,多田見狀慌忙抓住梯子的上部幫他固定,以防梯子搖晃或歪斜。
被子就落在靠近屋脊的屋面上,巧妙地呈平攤的形狀。多田以彎腰撅臀的姿勢靠近被子,行天卻三步并作兩步從他身旁飛快地走了過去,如履平地。
“你啊,去當(dāng)消防員得了?!?
“的確,我倒是完全不恐高?!?
“難道還有什么東西是你害怕的嗎?”
“有啊。記憶?!?
聽到這個始料不及的回答,多田不由得抬起頭,只見行天似乎早已走到被子邊上,此時正轉(zhuǎn)過來望著多田,可由于背光,他臉上的表情看不清楚。
“曬得暖和極了!”行天說著坐在了被子上,“我猜那位委托人大叔是故意把它從陽臺上扔下去的吧?”
“沒準是吧。”多田應(yīng)道。內(nèi)心卻在想:他說害怕記憶,是什么意思呢?
“你破天荒地幫了忙呢?!?
行天側(cè)側(cè)腦袋,說道:“從三樓跳下來多半也死不了吧?”
多田終于到達被子和行天所在的地方。
津山說不定是丟了工作后妻子也跑了。也許他是突然決意對屋子進行大掃除,干著干著,不知不覺間有了一種處理身邊物的感覺,于是恍恍惚惚地來到了陽臺上。
宛如櫻花的花瓣一般在風(fēng)中飛舞。如果有一塊飛毯,落地時的沖擊力也能得到緩和。
他單純只是不小心把被子給弄掉下去的嗎?還是厭倦了一切,故意把被子扔下去的?還是原本打算自己跳下去的,沒想到曬在那里的被子卻先掉下去了?還是突然產(chǎn)生一種無所不能感,以為能裹著被子飛上天?
想象能有千種萬種,但真相卻不得而知。跟津山,今天是初次見面,今后再見面的可能性估計很小。雖說也覺得應(yīng)該問明情況,有必要的話加以阻止,可這并非出于古道熱腸或俠肝義膽,都不是,而是出于多田自私的考慮:可能的話,他不希望遭遇事后叫人不愉快的事態(tài)。
出于自私的考慮,他不會貿(mào)貿(mào)然對他人的事情探頭探腦。
“你跟亞沙子的幽會,怎么樣了?”
“不是幽會,只是作為顧客去吃飯而已?!?
“還是沒有進展啊。”行天嘆了口氣,躺倒在被子上,“啊——陽光真好,真想睡個午覺呢!”
多田也在被子邊上坐下了。融融暖意從屁股底下傳上來。
是怎樣的記憶令你痛苦?他也想開口問他,可還是作罷了。因為,閉著眼睛躺在被子上的行天,臉上的表情一如往常,看著似乎沒有絲毫煩惱或不安。
“話說回來,剛才那錢……”多田朝躺著的行天伸出手去。
“你記得啊。我還想據(jù)為己有呢?!?
行天坐起上半身,摸了摸褲兜,遞過去兩千日元,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樣子。簡直容不得半點疏漏!多田接過紙幣,放入自己的口袋。接著,行天又遞給他一個白色的信封。
“這是什么?”
“遺書。”
“咦,你的?”
“怎么會是我?是迷宮大叔的呀!”
“津山先生的?!放哪兒的?你干嗎拿過來?”多田低頭看著手中的信封,只見前前后后一個字也沒寫,也沒封口,“……怎么說?津山先生果然是鉆進了牛角尖的感覺?”
“這個嘛,里面還沒看。因為就放在相框邊上,所以借過來看看?!?
“這么說,這個是不是遺書還不清楚嘍?”
多田感到渾身乏力。但是,終究放心不下。猶豫片刻后,他從信封里取出信紙打開。
“說什么?”行天湊過來要看。
信紙上寫滿了小字。正是剛剛見過的、津山的筆跡。粗粗一看,似乎是寫給妻子的信,說因為遭到公司裁員,本打算回到家人身邊,但是調(diào)整好狀態(tài)之后,又打算留在東京找工作,等等。
“原來大叔不是跑了妻子女兒,而是單身赴任來的真幌啊?!毙刑煺f,“不是遺書啊?!?
“有點微妙哪!這里還寫著‘一想到可能給家里人添麻煩,心里就非常痛苦’?!?
“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不問自取拿了封信出來,然后根據(jù)這封信,跟人家說‘好了好了,請振作起來’之類的,合適嗎?怎么辦呀,這個?”多田把信紙放回信封,塞進行天手里,“你負責(zé)把它放回津山先生房間里。”
“這個簡單。放到這里面就行了?!闭f著,行天把信封塞進了被套邊緣。
“不行不行,應(yīng)該在柜子上的東西卻到了被子里面,太奇怪了!難道信自己會瞬間移動嗎?”
“都說沒事啦!多田你就是太在意細枝末節(jié)了。”
“這可不是什么細枝末節(jié)!”
多田想拿回信,就跟行天拉扯起來。一拉一扯間,同站在陽臺上眺望著這邊的津山四目相交。
完了!他該不會認為我們消極怠工吧?不,這種狀況分明就是消極怠工吧。
“總之,趕緊把被子拿下去!”
信只能事后想辦法了。多田催著行天趕緊從被子上退開。行天也注意到了津山,滿不在乎地朝陽臺那邊揮揮手。當(dāng)然,津山照舊是一副冷面孔??此谋砬椋黠@想說,我可是鄭重其事委托你們的,可你們居然在玩耍!
然而行天并不理會津山的這副模樣,只見他坐下來,伸出雙手抓住被子兩邊,前后搖晃著身體。
“喂,你干嗎呢!”
多田才剛開口訓(xùn)斥,被子已經(jīng)載著行天像雪橇一樣沿屋面往下滑了。
“大叔——看好了,是這樣玩兒!”
行天沖陽臺上的津山吼著,連人帶被子從屋頂上俯沖下去。
在半空中,有一瞬間,行天和被子看起來仿佛靜止了。而下一個瞬間,行天和被子從多田的視野里消失了,與此同時,山崎家的院子里響起沉悶的一聲“嗵”。
“行天!”
多田連自己有點恐高也忘了,忙跑到屋頂邊沿,提心吊膽往下一看,只見行天四仰八叉地躺在被子上。
多田急忙爬下梯子,在院子里跑著繞到房子背后去。在小區(qū)的陽臺上,津山一臉擔(dān)心地抓著欄桿。
“便利屋先生,要叫救護車嗎?”
“不用,先看看情形再說。請稍微等一等?!倍嗵镞@樣應(yīng)著,又給陽臺上的津山一個忠告,“身子別伸太長,危險??!”
多田兜里的手機大聲響起了來電鈴聲。所謂客似云來,指的就是這種情況。這種時候到底會是誰呢?多田條件反射地抽出手機,沒好好看一眼屏幕就按下了通話鍵。
“您好,多田便利屋!”
傳來一個女人冷靜的聲音:“我是真幌市民醫(yī)院的護士,我姓須崎。”
明明還沒叫救護車,醫(yī)院那邊怎么就來聯(lián)系了?盡管多田頭腦有些混亂,不過保險起見,姑且先應(yīng)了一聲“給您添麻煩了”。
“您現(xiàn)在方便嗎?”
不行。因為有個男人乘被子從屋頂上俯沖下來,正昏迷不醒——又不好這樣說。
“是,請說?!?
多田用肩膀和面頰夾住手機,跪在了地上。墜落到庭院里的行天,此刻正在被子上漂亮地擺出仰躺的姿勢,雙眼緊閉。
他用手掌摸了摸行天的脖頸。好像還活著。雖說覺得過多地移動他的身體不大好,可多田還是把手擱在行天肩頭,輕輕搖了搖他。
“是這樣的,曾根田菊子太太的病情不容樂觀?!表毱樵陔娫捘穷^說道,與此同時,多田小聲呼喚著眼前的行天:“行天,喂,行天?!?
短時間的沉默之后,須崎說,“是的。事出突然,您大吃一驚,也很正常。”這句話與來自須崎的信息滲透進大腦,幾乎同時,多田大叫一聲:“你說什么?!”
對不起,我不是大吃一驚,而是因為剛剛在呼喚一個姓行天的人[10]——又不好這樣說。唉——姓這么一個容易混淆的姓,關(guān)鍵時刻不叫人哭笑不得嗎!多田在心里罵著,不知不覺竟粗暴地搖晃起行天來,一面又在頭腦里整理事態(tài)。
曾根田菊子——通稱曾根田老太太,因為年事已高,以前就住進了真幌市民醫(yī)院。多田曾經(jīng)接受老太太兒子的委托,代為探望。由于這位曾根田老太太略有些癡呆,所以每回多田假裝是他兒子前去探望時,她總是非常歡喜。老太太的腦內(nèi)線路似乎偶爾能夠正常連接,這時候也能把多田當(dāng)作多田本人來認識。這種時候,多田便傾聽老太太講述真幌市的往事。
對于自稱兒子欺騙老太太這件事,他心里也感到很痛苦。不過,多田還是積極地接受了這項代為探望的委托。曾根田老太太兼具可愛與不好伺候這兩樣特點。多田認為,假如通過探望能使老太太感到歡喜,他就樂意撒謊。
話說回來,到底發(fā)生什么了?年底去探望的時候,老太太還格外精神,吃了多田帶給她的糕點呢。
“是哪里有問題?相當(dāng)嚴重嗎?”
“也沒有哪個地方特別怎么樣,也許是歲數(shù)的關(guān)系,這幾天基本上臥床……我想,您要是想見她的話還是早點來比較好,所以就跟您聯(lián)系了?!?
“謝謝您!我馬上過去?!?
多田在和須崎保持通話的過程中,搖行天搖得越發(fā)厲害了。你就不能快點起來嗎?!
“但是,為什么通知我?”
對于須崎這個姓,他沒有半點頭緒。多田去過無數(shù)次真幌市民醫(yī)院。不僅是探望曾根田老太太,行天也曾因為被小混混刺傷住過院。想必是因為這樣那樣的理由混得臉熟了的幾位護士中的一位吧。不過,單單聽到姓氏,一下子反應(yīng)不過來是誰。
“您也知道,事實上,我和曾根田老太太非親非故……”
“曾根田太太總在盼著多田先生您的到來?!表毱榈穆曇糇兊糜行┟骺炱饋恚岸紕龠^盼真正的兒子兒媳來呢!這話就你知我知啊。所以我就憑我的個人判斷翻查了電話本。保密哦!”
多田再次道了謝,掛上了電話。
委托給便利屋的,基本上全是僅此一回的雜事。雖然也有顧客會繼續(xù)委托,但是瑣碎的家庭事務(wù)占了大半。盡管多田對便利屋這份工作抱有恰如其分的自負與自豪感,但令他切實地感受到、認識到自己的存在能作為某個人的支撐的機會卻很少。
太開心了!沒想到,曾根田老太太居然這么盼著我去探望她。
必須盡快趕去醫(yī)院。問題是,行天仍舊躺著沒醒。該不會當(dāng)真摔到要害了吧?
多田心頭的不安驟然加重,他湊近了看著行天。
“情況怎么樣?”
聽見背后有聲音,回頭一看,只見津山不知何時已進了山崎家的院子??礃幼樱菍嵲谔珦?dān)心了,就從旁邊小區(qū)的自己家里特地跑過來看看情形如何。本就干燥蓬亂的頭發(fā),這下子更顯得亂糟糟了。
“還沒醒。我來叫救護車?!?
多田打算用一直拿在手里的手機撥打119。
“沒到那一步?!?
一只冰冷的手碰到了多田的手背。是行天。行天睜開眼,躺在被子上笑著。
“你不要緊吧?”
“嗯。就好像睡了一覺?!?
你可別這會兒睡覺啊!半是氣惱半是放心的情緒一起襲上心頭,令多田肩頭顫抖不已。津山似乎也松了勁兒,站在多田身后嘆了口大氣。
“總之太好了!保險起見,到市民醫(yī)院檢查一下吧。剛才碰巧來了個電話……”
“我知道?!毙刑齑驍喽嗵锏脑?,活像戲劇中的上場人物似的毫不畏縮地斷然說道,“事情我全部聽到了?!?
“你不是睡著了嗎?”
“曾根田老太太情況不妙對吧?喂,快走吧!”
行天并不理會渾身乏力的多田,不搖不晃穩(wěn)穩(wěn)站起身來,將剛剛還躺在上面的被子像卷海苔卷壽司似的卷好,拿起來遞給津山。
“這個,可不是什么飛毯哦!痛得很!”
撂下這句話,行天快步離開山崎家,朝小區(qū)的方向走去,留下目瞪口呆抱著被子的津山,和感到頭痛的多田。
“跳得真漂亮??!”津山以聽著既像感嘆又像訝異的語氣咕噥道,“感覺好像神清氣爽了?!?
多田一邊將目光從塞了信的被子上移開,一邊應(yīng)道:“這個,也沒那么……”只能這樣回答。
“體檢費,我來付吧?!蓖刑煜У姆较颍蛏较袷峭蝗幌氲剿频恼f。
“是那家伙自說自話跳下來的。”多田揉著太陽穴,慌忙搖搖頭,“不過,能麻煩您把被子抱回屋去嗎?剛才接到電話說一個朋友危在旦夕,我想現(xiàn)在馬上趕去醫(yī)院。”
“危在旦夕”也真是一個奇怪的詞語,可因為不清楚曾根田老太太實際病情惡化到了何種程度,所以實屬無奈。
“沒關(guān)系。”
津山重新緊緊抱住被子,出了山崎家的門。信有時候也會瞬間移動——就這樣吧。這樣告訴自己后,多田也收起了梯子。
通過門鈴對講機告知隔壁家的那位中年婦女工作已結(jié)束后,多田扛起了梯子,快步走向停車場。在小區(qū)的門口,他追上了抱著被子晃晃悠悠走著的津山。
“發(fā)票需要嗎?”
“不用,算了?!苯蛏竭呑哌厡⒁暰€投向多田,“這個,怎么說,非常感謝!”
津山有些難為情似的說完,隨即挪開視線,走進了三號樓,臉上仿佛帶著幾許愉快的表情。
津山多半已經(jīng)不要緊了。雖然沒有任何確鑿的證據(jù),可多田就是這樣認為。
在小皮卡的副駕駛座上,行天正百無聊賴地抽著煙,等著多田。多田一發(fā)動汽車引擎,首先就放下車窗散煙。
“津山先生道謝了哦!”
“怎么?”
“看了你的俯沖,好像神清氣爽了。”
“唔——”
他的一言一行,到哪一步是算計好的?行天的真實意圖向來叫人難以讀懂。
系上安全帶,多田駕著小皮卡奔向真幌市民醫(yī)院。
真幌市民醫(yī)院正處于不知第幾回的擴建改建當(dāng)中。隨著工程的推進,停車場的位置也在不停變換。醫(yī)院外觀和年底來的時候又不一樣了,多田為尋找停車場的入口,繞醫(yī)院周圍開了有半圈。真想咂嘴,越是心急火燎的時候越繞!
終于找到停車場讓小皮卡鉆進去后,他倆便直奔曾根田老太太住的那棟樓。
“行天,你先去掛號做個檢查。”
“呃——算了,很麻煩的。萬一做這種事的時候,老太太死了怎么辦?”
“別凈說些不吉利的話!”
兩人早已拿出競走一樣的速度踏上了病房所在那棟樓的走廊。
“便利屋先生!”
聽見招呼聲回頭一看,正有一位護士從護士站走出來。約莫四十來歲吧,看著臉熟。
“是須崎女士嗎?”
“是的。啊,便利屋先生,你們來得有些晚了?!?
須崎像在嘆息似的搖搖頭,當(dāng)先邁開了步子。
不會吧,難道曾根田老太太她……多田強自穩(wěn)住打顫的膝蓋,追上須崎;行天也一言不發(fā)地跟了上去。
病房跟之前來的時候沒有變化。六人間最當(dāng)中的一張床。須崎輕輕打開隔斷用的簾子。
“就在剛才……”
老太太像睡著了似的躺在純白色的寢具中間,神態(tài)安詳?shù)亻]著眼睛。
多田膝蓋脫了力,險些當(dāng)場蹲坐在地。
不會吧,這么突然!不,老太太年事已高是明擺著的事實,即便沒有來自她兒子的委托,也應(yīng)該更加頻繁地前來探望才是。進入今年以來,機會也多得是。話雖如此,盡管多田心里記掛著老太太,卻總是想著“今天忙,下回吧”,一直拖延著沒來醫(yī)院。
什么忙不忙的,都是借口。因為,在沒有委托的間隙,他也曾坐在事務(wù)所里發(fā)呆。
“曾根田太太!”
多田滿懷悔恨,小聲呼喚著曾根田老太太;須崎在一旁再次搖頭。
“剛才,她起床吃了果凍呢?,F(xiàn)在睡下了,我想,一時半會兒不會醒?!?
“什么?”多田把目光轉(zhuǎn)向須崎,“曾根田太太,她這個,純粹只是睡著了嗎?”
“哎!”
那還能怎么樣?——須崎的表情仿佛在說。
老天爺??!多田這回真想蹲下來,全憑氣力才撐住了。行天伸出手掌擱在老太太嘴部上方,說道:
“完美睡眠中呢。都說睡覺也需要體力,應(yīng)該不要緊吧?!?
“不過,上個星期,一度病危也是事實?!?
須崎說在這里說這些也太那個什么了,就把多田和行天請進了位于相同樓層的談話室里。這里面擺放著兩臺大型電視機,還有好幾套沙發(fā)。有幾個老人在看電視,也有幾個聊得正開心。
他們在沙發(fā)上坐下,聽須崎講述原委。據(jù)說曾根田老太太上個星期拉肚子了。
“老年人無論如何總會由于運動量不夠而導(dǎo)致容易便秘,曾根田太太也開了藥性較弱的瀉藥,晚飯后她自己服下了?!?
一不留神,臨睡前又服了瀉藥。也難怪要拉肚子。
“從那時候起,體力就下降了。肚子雖然治好了,可躺著的時候卻越來越多了?!?
院方聯(lián)系了她兒子。原本期待他帶著老太太喜歡的東西前來探望,他的回復(fù)卻那樣冷酷無情。
“他說:‘到了差不多的時候,我會去的?!?
須崎毫不掩飾氣憤之情。大概正因為一直近距離目睹生生死死,所以對于能夠押后與不能押后的事,她是再清楚不過了吧。
“想來也有各種原因吧!”須崎說著像要調(diào)整心情似的吁了一口氣,“我看曾根田太太覺得挺孤獨的,就有點擔(dān)心。便利屋先生,你能給曾根田太太打打氣嗎?”
“明白了。今天也沒其他委托了,我就多等一會兒,等曾根田太太醒過來吧。”
有護士來叫須崎,她匆忙離開了。多田和行天也回到了老太太的病房。
他倆端來折疊椅,并排坐在床邊。老太太和先前一樣,仍舊閉著眼睛。
“到底是為什么呢?”望著曾根田老太太的睡臉,多田咕噥道。
“你說什么?”行天問,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腔調(diào)。
“她兒子不來探望的原因啊。曾根田太太這個人,難道就這么遭自己孩子討厭嗎?”
曾根田老太太總在祈禱讓兒子夫婦分手。也許是她的祈禱作用到了別的方向,老太太跟兒媳的關(guān)系似乎陷入了谷底。但是,難道就因為這個而拒絕探望即將病危的母親嗎?
“這個嘛,要么工作太忙了,要么怕把母親的地位抬得太高惹妻子不高興,總有各種原因吧。多田,你在結(jié)婚有家室的那段時間里,難道就沒因為婆媳問題煩惱過?”
“這個……”多田想了想,說,“我沒發(fā)覺有這樣的問題存在呢。你怎么樣?”
“都說我是假結(jié)婚了。”行天這樣說著,驀地浮起冷笑,“而且,自從高中畢業(yè)以后,跟我爸媽一次也沒見過,婆媳問題之類的也沒法發(fā)生?!?
面對行天的回答,他無可置評。多田絞盡腦汁想到一句蹩腳的標語:“沒有關(guān)系就沒有問題?!痹掚m如此,他到底沒法滿心歡喜,開口說出,“虧得人際關(guān)系淡漠,用不著為婆媳關(guān)系而煩惱,真是幸運啊!”
“正因為是自己的爸媽,有些事情也就更難原諒不是?”行天平靜地說著,把頭朝床鋪那邊伸過去,“啊,老太太醒了?!?
只見曾根田老太太睜著眼睛躺在白色寢具中間。多田多少有些緊張地湊近了去看老太太的面孔。今天的老太太會把多田認作“便利屋多田”和“兒子”中的哪一個呢?多田需要根據(jù)她的認知來改變演戲計劃。
“您感覺身體怎么樣?”他稍稍抬高嗓門以確保老太太聽得到,同時慎重地問道。
老太太眨了好幾下眼睛,看表情,好像想說聽到了來自天空的聲音。雖說似乎花了點時間努力掌握眼前的狀況,但看樣子終于覺察到了床邊有人的可能性,只見她慢悠悠地朝多田轉(zhuǎn)過臉來,說道:
“哎呀,佐佐木醫(yī)生,查房來了?辛苦您了。”
怎么辦?從老太太嘴里出現(xiàn)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名字。多田不知所措。這時候應(yīng)該假裝這位佐佐木醫(yī)生嗎?多半是老太太的主治醫(yī)生吧?多田自然沒穿什么白大褂,不過他挺了挺胸,以求至少顯得可靠一些。
“您的肚子也治愈了,好極了。今后也一定得注意養(yǎng)生啊。”
“養(yǎng)生”這個詞,當(dāng)下的醫(yī)生還在用嗎?會不會像一個常駐療養(yǎng)院的、大正時代的醫(yī)師?
多田這出實在蹩腳的醫(yī)師戲,看得行天在一旁撲哧笑出聲,老太太也跟著笑了。
“討厭。我認得你?!痹锢咸f,“你是,那個……開便利屋的多田先生吧?”
哦!這位老太太今天把我認作“多田”,甚至跟我開了個玩笑!可是,老人在認出對方前的那一瞬間,又是怎樣的呢?每回感受到那一個瞬間的存在的時候,便感覺到仿佛被吸入了一個深深的洞穴、被吸向黑暗的宇宙似的,從而產(chǎn)生一種不可名狀的、匪夷所思的心情。
多田心里想著這些,嘴里一邊答應(yīng)著:“是的。很久沒來看您了,真對不起?!?
“好了好了。你們也都忙吧?叫你們過來,真抱歉呢?!?
曾根田老太太在被窩里翻身側(cè)臥,胳膊戳著床單,身子顫抖不已??疵靼姿且鹕?,多田和行天忙伸手幫助老太太。他倆撐起她的肩膀與后背,老太太才總算能夠在床上采取坐姿了。行天拿了一個枕頭墊在床頭板和老太太佝僂的背中間。
“想吃什么東西嗎?我去買?!倍嗵镎f。
“什么都不要。”老太太卻搖搖頭說,“最近生意怎么樣?”
“馬馬虎虎吧。”
“趁現(xiàn)在養(yǎng)精蓄銳也好。便利屋今年可能要卷入某起騷動中。”
曾根田老太太偶爾會像這樣帶有預(yù)言意味地說話。當(dāng)然,沒半點根據(jù)。多田并不放在心上,聽過就算。
老太太拿起放在床邊桌子上的白開水喝了一口。多田吃了老太太給的糕點。是一種包在糯米紙里的、顏色濃艷的瓊脂凍。行天瞞過老太太的眼睛,把自己那份果凍硬塞給了多田。多田無可奈何,只好連行天的那份也吃了。從牙根直甜到頭頂。
三個人聊聊停停,夜幕很快降臨了。走廊上傳來晚餐的配膳準備的聲響。
讓曾根田老太太過于勞累恐怕也不妥。
“我們下回再來。您好好吃飯,保重身體。”
老太太點點頭,看著多田。老太太眼珠的黑色以前就這么淡嗎?看著簡直發(fā)青。
“我說,多田先生,”老太太說,“那個世界,真有嗎?”
多田無言以對。就多田而言,他認為那個世界并不存在。死了就完了。這一想法始終帶給多田一種令人震顫的無依無靠感,和一種使人神清氣爽的解放感??墒牵鎸︼@得畏怯的曾根田老太太,他猶豫了,不敢直接回答說:“我認為沒有?!笨珊薜氖?,他一時找不到任何能夠給老太太打氣的話。
“什么那個世界,沒有的。”
多田晚了一步,行天毫無顧忌地替他回答了。這句話,讓曾根田老太太的表情瞬間變僵硬了。
像這種不好說的話,不用這樣直截了當(dāng)?shù)馗嬖V她吧。多田哭笑不得,打算出言制止:“喂,行天。”可是行天不管不顧地接著往下說:
“不過,我會盡量記著你,哪怕在你死后,直到我死。這樣行不?”
明擺著不行吧?你又不是她家里人,無非作為便利屋的助手跟她見過幾面,你說“記著你”,管什么用——多田心里雖然這樣想,卻不禁被行天那帶著沉靜確信的氣場壓倒。提心吊膽地再去觀察老太太的反應(yīng),卻見老太太笑了。
“那敢情好啊?!?
曾根田老太太說。聽來既像是死心斷念,又像是下定了決心。
離開醫(yī)院前,保險起見,多田幫行天預(yù)約了詳查體檢。雖然接待時間已過,但護士須崎還是幫他們將預(yù)約內(nèi)容輸入了電腦。
“請務(wù)必重點檢查頭部?!?
多田附加要求道。即便除去從屋頂落下這回事,對于行天這顆腦袋的狀況,他平日里也是有所懷疑的。
“憑什么呀?!”行天顯得很不滿。
夜色漸濃的真幌大道上交通稍嫌擁堵,小皮卡奔著站前緩緩前進。
多田和行天將車窗打開一條細縫,開始抽煙。
行天說“會盡量記著你”,確實,也許只有這個了——多田心想,對抗降臨到每個人身上的死亡的手段。
多田也懷抱著一段絕對忘不了,也不想忘卻的記憶,同死者至今相連。循著記憶喚醒死者的存在,固然痛苦,但同時也是一度以為已然失去的幸福時刻復(fù)蘇的瞬間。
與死者,無法再次交談、再次撫觸,既無法為他做什么,也無法叫他為你做什么。與如此這般的死亡的殘酷性相抗爭、不讓死者成為單純的死者的唯一方法,恐怕就是,由活著的人來維持記憶。
“看來你挺喜歡曾根田太太的嘛!”
多田把手輕輕放在方向盤上,咕噥道。副駕駛座上的行天邊往外抽車載煙灰缸邊說:
“還行吧。雖然,沒準我比想象的更早就癡呆了,真到了要死的時候,把什么都給忘了?!?
“不過,曾根田太太心里也踏實多了吧?!?
“是嗎?”抖落煙灰,行天再次叼起了那根煙,“那么,我也盡量記著你多田吧,怎么樣?”
你打算活得比我長嗎?臉皮真夠厚的。多田忍不住皺眉。一旦知道了你是個會從屋頂跳下來的冒失鬼,這條難得的提議也就欠缺了讓人感激的色彩了。
“我還是謝絕吧。橫豎要找個人記著的話,還是漂亮女人好。”
“一副怪大叔的說話腔調(diào)嘛!”行天“嘿嘿嘿”地笑了,“換了是我,可不想被任何人記著呢!無論多漂亮的女人,也不接受?!?
他覺得,在行天的笑容底部,似乎隱約露出一個透著古怪的黑暗空間。突然感覺春天的夜風(fēng)有點冷,多田忙關(guān)上了窗。
那么,你是打算帶著你擁有的記憶一道沉入虛無的黑暗嗎?甚至不讓任何人察覺你已經(jīng)死去,就那樣一個人上路?
他很想這樣問,可還是作罷了。因為他能預(yù)料到答案一定是沒心沒肺的肯定回答。
多田想起行天曾說過“害怕記憶”。他暗暗思量,使行天想連自己都完全抹除干凈的、恐懼的記憶,究竟是怎樣的呢?
一回到事務(wù)所,行天便直沖沙發(fā)而去。如果都像這樣見縫插針地讓身體休息的話,說不定他確實能活得比我長。多田目瞪口呆地望著四仰八叉的行天。
“喂,你起碼準備個晚飯吧!”
“準備?今晚的菜單呢?”
“要么咖喱飯,要么牛肉丁蓋澆飯,喜歡哪樣挑哪樣。”
“又是速食包。不就是燒個開水嗎?”
“所以呀,這不叫你快去燒開水嗎!”
行天被多田催著趕著不情不愿地站到水槽前面;多田則去把用過的梯子橫放在房間的角落里。
事務(wù)所的固定電話響了。多田正打算換衣服,剛把襯衫下擺從褲子里抽出來,于是他衣衫不整地拿起了話筒。
“您好,這里是多田便利屋。”
“我是三峰凪子。”
是行天的那位據(jù)說是假結(jié)婚的前妻。多田不由得朝行天看去,只見行天正直挺挺地叉腿站立在水壺前面等著水燒開。
“好久不見?!倍嗵飸?yīng)著,盡管這通來自意想不到的人的電話讓他感到吃驚。
“夜里打擾,對不起。小春在嗎?”
“在?!?
還沒來得及說他在燒開水,就被凪子打斷了:“噓——為了不讓他猜到是我來的電話,請只回答‘是’或‘不是’?!?
怎么?——盡管心存疑問,多田還是爽快地答應(yīng)了:“好的。”
“其實,我有事拜托多田先生。這件事我想在小春不知情的情況下進行,您什么時候方便見個面嗎?”
我想首先了解是怎樣一件事。但是又只能回答“是”或“不是”,所以多田一時沒接話。凪子也許是擔(dān)心多田已經(jīng)放下了話筒,猶猶豫豫地呼喚道:
“多田先生?”
“是?!?
“我現(xiàn)在先報一遍我這邊方便的日期,請您在聽到您方便的日期時說聲‘是’。”
多田還沒回答“是”或“不是”,凪子就已經(jīng)開始念經(jīng)似的報數(shù)字了。沒辦法。聽到行天預(yù)約好到市民醫(yī)院體檢的日期,多田大聲說了個“是”,儼然一副甩牌的氣勢。行天一臉詫異地望向這邊;多田清了清嗓子,轉(zhuǎn)身背對行天。
“本周五,對吧?”凪子確認道。她似乎在翻記事本。隱約聽得見紙張摩擦的沙沙聲,“我晌午過后能上事務(wù)所一趟。這樣可以嗎?”
可以是可以,可是我想要知道讓你特地跑到事務(wù)所來的是一件什么事情。多田再次沉默,凪子終于心領(lǐng)神會了。
“啊,好吧,除了‘是’和‘不是’以外的詞也都解除禁令。不過千萬注意保密,別讓小春發(fā)現(xiàn)。”
“日期沒問題,可是委托的內(nèi)容呢?”
“我想把我們的女兒春,請您代為照看一段時間。”
“你說啥么?!”
由于太過震驚,多田竟吐字不清了。他又重新說了一遍:“不是,你說什么?”
雖說春在遺傳學(xué)上是凪子和行天的女兒,卻跟凪子和凪子的同性伴侶在一起生活。行天說他一次也沒見過女兒,多田以前也只跟凪子和春見過一次面。
盡管如此,她卻說想把寶貝女兒托給多田照看一段時間,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也難怪您會吃驚?!眲M子以平靜的語氣說道,“具體情況等見面再說?!?
“不不,不行,我不能接受。”
“為什么?啊,千萬注意保密?!?
看來凪子是無論如何都希望在不被行天察覺的情況下進行。讓多田犯躊躇的原因,也就在這里。
行天討厭小孩。
通常自稱“討厭小孩”的人,恐怕是將由于不習(xí)慣和孩子接觸導(dǎo)致的不知所措用“討厭”這個詞來表示了??峙戮透鷽]有機會和爬蟲類動物親近的人說“我討厭蛇,太惡心啦”差不多吧,多田心想。實際上養(yǎng)了蛇之后,開始認為“沒想到還挺可愛”的例子,應(yīng)該也比比皆是。
但是,行天的“討厭小孩”的情形跟這種截然不同。感覺就好比一看見蛇——就算那條蛇跟蚯蚓尺寸相同,也要尖聲驚叫,同時不由分說地奪路而逃??梢哉f是生理性的恐懼與厭惡吧,表現(xiàn)出強烈的反應(yīng)——片刻也不愿讓對方進入視野,而且不希望對方靠近。
如果說對蛇是那樣也就罷了,但對待人類的孩子,這樣的態(tài)度就有點不妙。孩子的父母也許會生氣,怒斥他“失禮”;最重要的是會嚇著孩子。尤其是幼兒,會被行天的反應(yīng)嚇得抽抽搭搭哭個不停。這樣一來,行天越發(fā)地陷入恐慌,終致無法靠理性壓制情感。
多田便利屋的宗旨是,盡可能接受來自無論男女老少的委托。但是多田和行天有過約定,即“回絕與小小孩相關(guān)的委托”。多田斷定,這不僅是為了行天,哪怕是為了多田便利屋的口碑及對孩子的情操的影響,這樣做看來也更好。
上述這些情況,該怎樣向凪子說明呢?多田就像在折一件復(fù)雜的折紙作品似的,在腦袋里把盡可能和緩的言辭反復(fù)折起又展開,結(jié)果也沒能找到模棱兩可的說法,只說:
“我沒經(jīng)驗……”但愿她能讀出“帶孩子的”這層含意。
“經(jīng)驗?”凪子微微一笑道,“不實踐怎么積累經(jīng)驗?”
“這倒也是,可在確定對方的意思之前,我不好輕舉妄動。”
“我會跟春好好說明白的。我只有多田先生能拜托了?!?
行天喊了聲“好燙”。多田拿著話筒扭頭望了一眼廚房,只見行天已經(jīng)把水壺蓋打開了,正一邊與水蒸氣格斗,一邊把速食包撈起來。
“那么,那天就多多拜托了。”趁著多田意識開小差的間隙,凪子快速說道。
“呃,等等,喂喂!”多田喊她時候,電話已然掛斷,“吃不消她?!?
“怎么啦?”
行天雙手端著一只大盤子,手指間夾著兩人份的紙盤和調(diào)羹,朝沙發(fā)這邊走過來了。
“我才要問你這是怎么了呢。”
多田不禁瞪大了眼睛望著擺在矮幾上的大盤子。只見在大盤子的中央,速食包白飯盛得恰似一座小山,同是速食包的咖喱和牛肉澆頭一左一右澆在上面。他這種盛法和預(yù)想的相差實在太遠。
“這么一來,哪種都能吃到不是?”
問題在這里嗎?感嘆歸感嘆,多田還是接過他遞來的分盛用的紙盤,坐到了沙發(fā)上;行天也在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了。
兩人默默地吃了一會兒。他們各自按喜好從大盤子里挖取咖喱飯和牛肉丁蓋澆飯到紙盤里吃,吃著吃著,在大盤子的中心線上,咖喱和牛肉丁澆頭混在了一起,分不大清哪邊是辣的哪邊是甜的了。
“喂,多田,你別凈吃咖喱呀!”
“我本來是要吃咖喱的,沒想到你自說自話把兩種都熱了,還盛得奇奇怪怪的。”
估計行天也感覺到了苗頭不對,他硬是轉(zhuǎn)換了話題:“對了,剛才是什么樣的委托?”
“唉,沒什么。”多田千方百計努力讓有些閃躲的目光集中到大盤子上。
“黃色委托?”
“怎么這么想?”多田大吃一驚,問道。
“你不是又說經(jīng)驗又說輕舉妄動的嗎?”
光憑這個就想象成是黃色委托?!多田一邊把調(diào)羹送到嘴邊,一邊再次說道:“唉,沒什么。”眼下怎么著都必須設(shè)法蒙混過關(guān),“喏,就是那個,委托刷油漆的活兒?!?
“不是干過嗎?”
“也就刷刷儲物間跟狗窩吧。說到整個房子的話,有困難吧?我們又不是專業(yè)干這個的?!?
“唔——”行天閉著嘴咀嚼著咖喱飯和牛肉丁蓋澆飯的混合物,“你有什么事瞞著我?”
“唉,沒什么?!倍嗵锏谌握f。
行天去醫(yī)院的日子來臨了。
看著似乎也沒必要去體檢。離“被子被風(fēng)刮走”事件過了幾天了,行天一直活蹦亂跳的。行天自己也不大樂意,說:“哎——算了,用不著體什么檢的?!?
可是,不去就麻煩了。多田一邊瞄著鐘,一邊賣力地勸說。末了,他從箱急百貨買來長崎蛋糕,給他交代了體檢以外的任務(wù):“順便去看望一下曾根田太太。”
聽他提到曾根田老太太,行天這才開始準備外出。說是準備,也就是在廚房洗把臉,馬馬虎虎地剃個胡子。
“那多田你干什么?”
“我今天待在事務(wù)所洽談工作?!倍嗵镉指杏X到自己的目光在閃躲,“喏,就是刷油漆那活兒?!?
“唔——”
行天投來充滿狐疑的一瞥,離開了事務(wù)所。還不能麻痹大意。多田透過窗戶俯視著外面,看見行天正沿著小路急匆匆地走向真幌大道。
行了!多田匆匆把事務(wù)所打掃了一下,上仲通商業(yè)街買了茶葉,吃了圍爐家的便當(dāng)當(dāng)午飯。
三峰凪子一點前就來了。
她和以前一樣,沒有化妝,衣著樸素,但皮膚十分光潔;看起來是一個沉靜且聰明的人。但是,還不能麻痹大意。雖說是假結(jié)婚,可正因為她曾是行天的配偶,所以凪子也是一個怪人??梢哉f她言行之間有一種奇特的停頓,或者說稍微慢半拍,她總是保持著特有的安靜態(tài)度,穩(wěn)步走在自己的路上。多田在內(nèi)心這樣評價凪子:“一臺媲美混合動力車的無聲推土機。”
多田暗暗擔(dān)憂,生怕凪子這回也貿(mào)貿(mào)然就把春帶過來。萬一事態(tài)發(fā)展成這樣,該怎么向行天解釋呢?不過,凪子是一個人來的。多田暫時放下心來,請她在沙發(fā)上坐下。然后用剛剛買來的廉價茶葉沏好茶,做出定定心心聽她講話的姿態(tài)。
手上端著客用茶杯,凪子輕吁一口氣。她的肩頭沾著一枚絳紅色的櫻花花萼。循著多田的視線,她也發(fā)現(xiàn)了這片花萼,捏取了擱在茶托上。
“我的伴侶,現(xiàn)在在國外工作。”
多田不清楚這冷不防開始的話頭將朝哪個方向推進,怔怔地附和了一聲“哦”。
凪子講出數(shù)年前開始便紛爭不斷的一個中東國家的名字。據(jù)說,凪子的伴侶正在一個沒有醫(yī)生也沒有醫(yī)療設(shè)施的村子里,日以繼夜地為村民看病。凪子是一位內(nèi)科醫(yī)生,這他是知道的,沒想到她的伴侶也是一位醫(yī)生。凪子以前說過:“我們倆都在拼命地干活,所以不需要從小春那里拿扶養(yǎng)費。”三峰女士和她伴侶掙的起碼有我的十倍吧!多田再次表示欽佩。
“原來如此,那可是很艱苦的工作?。 ?
“她偶爾也會發(fā)郵件過來,好像每一天都特別充實?!?
凪子微笑道。感覺得出來,她信任伴侶并引以為豪。
“派遣期限是一年,原定九月回國。春和我本來打算在家等著她回來的……”凪子的表情黯淡下來,“事情變得有些麻煩了。”
估計要從這里進入正題了。“怎么了?”多田比剛才更加積極地催促她接著往下講。如果不盡快結(jié)束談話,行天和凪子就要撞個正著。
“從七月到八月底,大約一個半月的時間,我也必須前往美國的一所研究機構(gòu)。”
“這又是為什么?”
“恩師跟我說:‘實驗漸入佳境,你過來幫幫我?!@位教授在我拿博士學(xué)位的時候關(guān)照過我,況且實驗內(nèi)容對我的興趣和專業(yè)領(lǐng)域而言也非常重要。順便說一句,我們的研究課題是‘從蛋白質(zhì)的變性看細胞的機體防御及……’”
“不用,有關(guān)研究的具體內(nèi)容,您不用向我說明。”多田急忙阻止凪子說下去,“總之,是說需要去一趟美國的研究機構(gòu),對吧?”
“是。”凪子無力地點點頭,“當(dāng)然,也想過帶春一起去,可是,對積累的實驗數(shù)據(jù)進行分析,再總結(jié)為一篇論文,需要集中力。我最終得出結(jié)論:在異國他鄉(xiāng),和春共同生活的同時面對短期決戰(zhàn),看來有些勉強?!?
“就是說,為了專注于工作,在這一個半月期間,想要把小春[11]寄放在我這兒,是嗎?”
“我深知這一請求既過分又任性,可是,又難以遏制不愿放過這次機會的心理?!眲M子深深地低下頭去,“拜托了!”
該怎樣回答才好?多田猶豫了。
“能夠幫忙照看小春的其他人,就一個也沒有了嗎?”
“我的父母已經(jīng)去世,我伴侶又和家里斷絕了關(guān)系。春平時是托在托兒所的,夏天我不打算讓她去。沒想到一旦退出,想要再入托就相當(dāng)困難了。”
父母親戚沒一個能夠依靠,單靠自己和伴侶兩人竭盡全力養(yǎng)育春的凪子。說因為工作原因希望代為照看春一個半月即可的凪子。讓他責(zé)怪這樣的凪子任性,多田做不到。
在養(yǎng)育孩子的過程中,周圍的狀況及環(huán)境肯定時不時出現(xiàn)難以預(yù)期的變化。不能因為無法一直照顧孩子,就說是不稱職的父母。父母也有他們的工作和人生。
多田依稀明白凪子大概有多愛春,行動之前怎樣最優(yōu)先考慮春。凪子恐怕是經(jīng)過一番深思熟慮,才滿懷苦澀地推導(dǎo)出“請人代為照看春”這一結(jié)論的吧?就是此刻,凪子那雙放在自己膝頭的手,也像是強忍著痛苦似的緊緊地揪著裙子。
“我跟行天商量之后再答復(fù)您?!?
聽多田這么說,凪子猛搖頭:
“那不行。跟小春說的話,他肯定拒絕。”
“但是,雖說非常不樂意,可我現(xiàn)在畢竟和行天住在一起呀。如果把小春接到這兒來,行天也必然得幫著照顧小春?!毙刑齑簭┦恰靶〈骸?,凪子的女兒也是“小春”,多田都覺得很難區(qū)分是在叫誰了;他接著說道,“絕對需要行天的同意吧?”
“的確是這樣?!眲M子頓時泄了氣,“跟小春結(jié)婚、接受他的精子的時候,我就和他說好了,說‘我不會拿孩子的事情來煩你’。這樣就等于違背約定了?!?
“這樣的約定,只管違背好了?!倍嗵镆采焓帜闷鸩璞?,呷了一口已經(jīng)變溫吞的茶水,“因為從基因上講,行天也是小春的父親。三峰女士和您的伴侶在養(yǎng)育小春這件事上暫時性地陷入了困難的狀態(tài)。這樣的話,行天毛遂自薦提出養(yǎng)育孩子,哪怕單單只在這段時間,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
“能請您幫我勸說小春嗎?”
見凪子眼中充滿懇求的神色,多田只好點頭答應(yīng)了:
“我試試吧?!?
是否能教會一貫言行出格的行天何謂理所當(dāng)然,多田非常沒有自信。
行天還不會回來吧?多田重新燒開水,重新沏了茶。
凪子據(jù)說找同事商量后讓對方承擔(dān)了今天的一部分工作。
“所以,還有一點時間。”她說著將第二杯茶送到嘴邊。
“有一個實際問題,”多田說出了一直擔(dān)心的問題,“在這長達一個半月的時間里,我們能不能照顧好小春,這一點我很擔(dān)心。行天不消說,我也幾乎沒有什么育兒經(jīng)驗?!?
幾乎。話是自己說的,但多田感到心頭一陣尖銳的疼痛。沒錯,我并不是沒有一點育兒經(jīng)驗。照理說,自己眼下應(yīng)該有一個比小春還大的孩子。
想起出生后不久就夭折的兒子,他陡然間驚恐萬分。假如在代為照顧期間,小春出個什么事該怎么辦?萬一因為我的過錯害小春受傷或生病呢?不,問題不在于有沒有過錯。總之,萬一這么個幼小的孩子待在自己身邊備受折磨或又哭又鬧,或者被一場意外事故奪去生命?!
這回我鐵定一蹶不振,腦子肯定要不正常。
行天異常討厭小孩——幾乎可謂恐懼,個中原因,究其根源,說不定是一樣的——多田這樣想道。
嬌小、無力,只能遵循周圍大人的安排與意愿活著的存在。無法用語言很好地表達痛苦與悲傷,只知道哭鬧或撒嬌的存在。對于這樣一種名為“孩子”的活物,多田有時也會感到可愛又可憐。而行天,對于孩子的弱小無力,想必更多地感到生氣與恐懼,而非可愛吧?
凪子對多田的事情一無所知,說出一句有點跑偏的話來:
“別看春年紀不大,可很堅強,而且身體屬于結(jié)實的,所以我想不會給您添太多的麻煩?!?
我的不安可不是身體結(jié)實就能抹掉的。不過,多田微笑著不說話。他不打算告訴凪子那段失去孩子的過去,轉(zhuǎn)而問她:
“行天厭惡小孩的原因,你有什么頭緒嗎?”
“小春和我,并不是能夠親密地談?wù)搨€人事情的那種關(guān)系……”凪子像是在追尋記憶,手指尖在茶杯邊緣繞來繞去,“不過,在我懷孕期間,他為我花了很多心思。”
“很多——具體點說呢?”
“他從公司下班回家的路上,經(jīng)常到我伴侶和我住的家里露個面送個東西?!?
聽說“吐得厲害”,就不管寒冬臘月地帶著凪子愛吃的西瓜過來;聽說“不知道起什么名字好”,就買來《嬰兒起名辭典》——看樣子行天罕見地做出了合乎常識的反應(yīng)。
“所以,我不認為他嚴重討厭孩子。倒不如說,他看起來好像非常期待孩子出生?!?
話雖如此,行天跟凪子,從結(jié)婚當(dāng)初就簽訂了合約,約定如果通過人工授精懷上了孩子,那么就在生產(chǎn)前離婚,從此以后,行天跟孩子不存在任何瓜葛。
“那份合約,是三峰女士您提出來的嗎?”
“一半一半。我只說過‘一旦成功懷孕,就要馬上離婚’,提出‘孩子出生后不見孩子’這個條件的,是小春。”
不過,凪子打從心里感到:“小春大概是有所顧慮,才說‘不見’的吧?”因為對待懷孕的凪子,行天破天荒地發(fā)揮了積極性。據(jù)說凪子因此曾嘗試提出變更合約內(nèi)容。
“說是說合約,可原本就是口頭約定。我就說:‘想見的時候,歡迎隨時來見孩子。’”
“行天沒有點頭同意吧?”
“是。他說‘我不要見’?!眲M子嘆了口氣,“仔細想想,感覺上小春不是單純說‘不見’,而是說‘我認為這樣更好,所以不見’。”
“為什么不見更好呢?”
“這個……”凪子稍顯失落地搖搖頭,“也許小春早就知道,一旦得知春的存在,他父母就有可能來說要把孩子領(lǐng)回去撫養(yǎng)。事實上,后來真的發(fā)生了,這件事,多田先生也知道吧?”
知道。
是前年的事。行天從公司辭了職,孑然一身回到了出生地——真幌市,為了解決自己的父母在跟凪子和春接觸后惹出的事端。不,怕是決定殺掉父母的心都有了——多田和凪子都這樣想。行天甚至令人覺得,他似乎跟父母相當(dāng)疏遠,也不喜歡父母的影響波及近旁。他對父母的感情,或許可以說是憎恨、懼怕。
行天父母似乎察覺他要來,便逃也似的搬了家。之后,多田與無處可去、坐在公交車站上的行天重逢了,那還是高中畢業(yè)以來的首次重逢。從那時起,他就在事務(wù)所賴到現(xiàn)在。
只要那天晚上沒撞見行天,我就已經(jīng)過上稍微平靜點的日常生活了吧!多田再次忍不住詛咒起自己的壞運氣。
“行天的父母是怎么樣的人?”
“我跟他們只是在電話里聊過幾次,所以不太清楚。有些古怪這一點,好像沒錯?!?
“唉,因為行天也相當(dāng)古怪?。 倍嗵镉彩菐е鴰追殖爸S說。
“小春不古怪。”凪子責(zé)備他說,“他只是偶爾想這想那地想得多了點,做出的反應(yīng)跟別人有點不一樣罷了?!?
所以才叫“古怪”,不是嗎?多田心想。周圍的怪人率實在過高,從比例上說屬于少數(shù)派的多田反倒險些要被認定為“怪人”,環(huán)境如此,笨拙的反駁還是作罷吧。
“對于我伴侶和我而言,小春是一個特殊的人。當(dāng)春的生命在我的胎內(nèi)凝結(jié)、發(fā)育期間,我伴侶和我,還有小春,聯(lián)結(jié)得非常緊密,就像無可替代的朋友那樣,就像關(guān)系非常好的兄弟姐妹那樣。您覺得奇怪嗎?”
愛情、結(jié)婚申請書,還有令人愜意的不加干涉,想必曾經(jīng)恰似一股微弱的電流流過兩個女人和一個男人中間吧。
“沒有,我也覺得能理解?!?
多田說。在不含戀呀愛的這類感情的前提下,拼命地為行天辯護的凪子,看起來挺可愛的。確實就像一個保護不爭氣的弟弟的姐姐。
“小春他歡歡喜喜地看著我和我的伴侶為了即將出生的孩子做各種準備,或者由于意見不合而爭吵,而且他還說:‘能由凪子女士你們養(yǎng)育的孩子,肯定很幸福吧!’”凪子的視線落到了矮幾上,“當(dāng)時那個平和的聲音,我大概一輩子也忘不了吧。小春不知道為什么,好像認為自己不適合養(yǎng)育孩子。”
如果讓他從適合不適合中二者選一,那自然是選擇“不適合”更穩(wěn)妥?;叵肫鹦刑齑饲暗囊谎砸恍校嗵锎驈男牡桌镔澩刑斓淖晕以u價。不過,看來又會遭到凪子的責(zé)備,于是他做出將默不置評貫徹到底這一英明的判斷。
行天家原來應(yīng)該就在岡家附近。該不該調(diào)查一番呢?如果向附近的居民打聽打聽,說不定就能弄清楚行天家的親子關(guān)系。
將這事作為研究事項記在頭腦的一個角落之后,多田決定再次投入當(dāng)前的難題中。
“三峰女士,聽了您的話,我越發(fā)覺得要讓行天同意代為照看小春,是極其困難的?!?
“我就是想拜托您千萬想想辦法,才特地前來拜訪的?!?
凪子將堅如磐石的意志推到了前面。這個實在離譜的要求,反而容不得他縮回手腳。面對這堵磨得滑溜溜的巖壁,多田絞盡腦汁,不知該如何攀登才好。
沉默落在了多田便利屋的事務(wù)所內(nèi)。
過了一陣子,凪子開口說話了:
“也許我太過拘泥于正面進攻打法了。”
感覺到她有讓步的跡象,多田探出身去。沒準她能放棄?
“只要不說春是春就好了,您說呢?”
凪子笑著提議道。多田陷進了沙發(fā)里。
“這樣不行,絕對要露餡?!?
“哎喲,怎么會?小春可一次也沒見過春呀!”
“第一,小春長得像行天;第二,別看行天那副德性,直覺可相當(dāng)敏銳。說到底,一叫小春的名字,馬上一記本壘退場?!?
“小春可知道春的名字?”
“到底是自己的女兒,當(dāng)然知道吧?!?
“我覺得好像沒跟小春講過。多田先生,您告訴過他?”
聽到她帶著責(zé)問的語氣,多田感到招架不住了。雖說這種事不會一一記得清清楚楚,可想必多半說過孩子的名字。因為在這之前,他是在認為行天“當(dāng)然知道女兒的名字”的前提下和他交談的。
凪子嘆了口氣,像是說“沒辦法”。
“在請您代為照顧期間,您可以改用別的名字來喊春,沒關(guān)系的?!?
“這可是侵犯小春的人權(quán)啊!給幼兒造成混亂怎么辦?”
“那么,就跟小春撒個謊,跟他解釋說‘春’是愛稱,本名叫‘春香’?”凪子說到這里站起身來,“哎喲,都到這時間了!”她一邊輕輕抻平裙子上的褶皺,一邊朝事務(wù)所的門口走去。
“等日子臨近了,我再和您聯(lián)系。”
“等等,請等一下!”多田慌忙追上去攔住她,“靠剛才那套作戰(zhàn)方案,沒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凪子已經(jīng)打開門,她扭頭望著多田問:
“怎么說?”
“行天與其說是‘因為是自己孩子才發(fā)怵’,倒不如說他是‘對全體孩子發(fā)怵’?!?
“這一點請您說服他?!?
凪子帶著完美的微笑說,儼然一副囑咐暴飲暴食引起腹痛的患者“請多保重”的醫(yī)生面孔。
門關(guān)上了,多田一人留在了事務(wù)所內(nèi)。
“怎么辦?”
悄然呆立了一會兒,估計行天該回來了,多田果斷地振奮起精神開窗換氣,把茶杯洗好擦干收進櫥柜。怎么活像一個“趕在妻子回家前努力消滅外遇罪證的丈夫”?!多田覺得自己真是可憐。
正當(dāng)他關(guān)上窗,心潮難平地在沙發(fā)上坐下時,行天回來了。
“我回來了?!?
行天說著環(huán)顧事務(wù)所內(nèi),似乎還呼扇了幾下鼻翼。不,可能是心理作用吧。多田告訴自己要冷靜,他盡可能從容地答應(yīng)著:“回來啦。體檢怎么樣?”
“他們把我塞進一臺奇怪的機器里面骨碌骨碌轉(zhuǎn)了一通,我又不是要洗的衣服?!?
行天在廚房洗了手,又漱了口,轟轟地發(fā)出冬天猛然刮起的暴風(fēng)似的聲音。
“結(jié)果什么時候出來?”
多田接著問道,其實心不在焉。他滿腦子都是什么時候把代為照顧春這件事告訴行天,怎樣取得行天的諒解,等等。
“好像是下個星期吧。啊,對了,老太太也一如既往像個死人一樣很有精神地躺著?!?
“是嗎?!?
坐在對面沙發(fā)上的行天,聽見多田的附和,詫異地側(cè)著腦袋問道:
“總覺得有點怪??!刷漆那活兒談得怎么樣了?”
“哦,回絕了?!?
“是嗎?”
行天看著多田,多田覺得,這時候一旦挪開視線就等于輸了,但是他實在沒勇氣看他的臉,于是將視線投向了行天手邊。
所謂心臟快要從嘴里飛出來了,指的就是這種時候,多田心想。
只見行天把一片絳紅色的花萼放在指尖上轉(zhuǎn)著玩??隙ㄊ莿M子擱在茶托上的那片花萼,在他洗茶杯的時候沾在水槽的不知哪個角落了。
他怎么就眼睛賊尖地發(fā)現(xiàn)了,還拿到了沙發(fā)這里?
多田一邊祈禱著自己臉上神色如常,一邊從兜里摸出了好彩煙的盒子。點著一根煙,他將煙深深地吸進肺里。
行天似乎定睛注視著多田的一連串動作。他把那片花萼彈進擺在矮幾上的煙灰缸里。
“別怪我問起來沒完,我說,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
“沒有?!?
多田條件反射地撒謊說。隨即后悔了,剛才蠻好趁機跟他挑明春的事的。
“沒有最好。”行天也抽起了薄荷萬寶路,“承蒙你多田關(guān)照著,火大了忍不住把你揍趴下這種事態(tài),我想能免則免吧!”
嚇人!行天的這句話,雖說不清楚是單純的虛張聲勢,還是因為他已經(jīng)相當(dāng)準確地揣摩到了什么才說的,總之挺嚇人的。這個男人,可是每天晚上默默地做著俯臥撐、鍛煉著腹背肌肉的;可是曾發(fā)揮超越人類的瞬間爆發(fā)力,打得小混混們流鼻血的。
多田越發(fā)難以開口說明真實情況了。在春到事務(wù)所來之前,看來只能假裝到底了?
吃得消嗎,我的胃?多田輕輕摸了摸肚子。
一個星期后,行天的體檢結(jié)果出來了,據(jù)說完全健康。說春“身體屬于結(jié)實的”,沒準是遺傳了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