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過客蘭茉拉之五
- 大齊五朝風云紅顏錄
- 唯氏明空
- 4420字
- 2025-01-03 21:48:37
我的美夢持續多年都沒有醒,我一直認為這是我在享受愛情和生活的同時足夠警惕,分出了一個“清醒我”冷眼旁觀,排除一切不利于美好生活繼續因素的緣故。哪怕這種不利因素是邵泠,我可能也會毫不猶豫地行動,盡管邵泠就是我美夢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但是邵杳與我不同,她的美夢甚至沒能持續超過一個夜晚就陷入了不幸。
不幸的原因很老套,她作為出生在古代的女性,雖然不會在明面上直言憧憬愛情,但內心深處也希望自己的婚姻能有聯姻以外的因素在。可是那位被寄托希望的丈夫,以溫和且伶俐著稱的邵楠卻讓她失望了。
這是一個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故事,男主人公是邵楠,女主人公名叫雷愛之,并不是邵杳。我的女兒在新婚夜就被告知她的丈夫心上有人,但為了大局不得不迎娶她,因而她只能得到他妻子的名分,他也會最大限度支持她擁有太子妃的權力,但無法給予她愛情。
這簡直就是我的前世看過的那些“下堂妻”“新婚夜被廢王妃”小說的再現,雖然邵楠沒有當場休妻,卻在實際上給邵杳的愛情判了死刑。也許有人會覺得不用伺候男人還能享有榮華富貴是福氣,邵杳卻并不秉承這樣的價值觀,更何況她本來就擁有榮華富貴,不嫁邵楠是完全有可能與知心人相守、獲得兩全的。
邵杳沒有回家哭泣,而是在震驚、痛苦與失望后接受了這樣的現狀,這點讓我既佩服又心疼。她是個懂得自持、有修養的貴女,對這樁聯姻的期待除了愛情更寄托了志向,既然前者已經落空那就全力經營后者。
她悉心操持東宮的宮務,迎來送往大事小情風雨無阻,很快就得到了“賢良”的“好名聲”;她利用自己在江湖的威望與關系網幫邵楠了解民意、體察民情;她安撫對改制感到不安的各方勢力,向邵陽諫言各種緩和矛盾的建議與相對溫和的方法,但又堅定地站在改制派一邊。這種種努力使她很快成為大齊僅次于邵陽的第二號女性人物,而將她的聲望推向頂峰的則是所謂的“雷良娣事件”。
在邵陽統治的中期,做妾已經是一件為人所不齒的事情,哪怕是公侯王府也有大量姬妾的名位空缺。但欲望是人性最真實的部分,與有名分妾室的消亡此消彼長的是沒名分情人雨后春筍般地冒出。不需要接回家養著也沒有律法保障,不需要擔責任的情人是大齊頭面人物的“新風尚”。其中最出名且實際最顯赫的莫過于雷愛之,作為皇帝的邵陽始終保持獨身沒有丈夫和情夫,一人之下的景親王與王后伉儷情深,早已退隱的鳳太后安心守著先帝的牌位度過了十幾載退休生涯,刨去以上這些人,大齊的“第一情婦”自然是太子邵楠的心上人雷愛之。
我曾經見過雷愛之一面,這一面并沒能給我留下什么好印象,她就像古裝劇里隨處可見的惡毒女配,出身高貴,艷麗動人,喜歡撒嬌又大腦空空。說她大腦空空是因為在一個女性可以憑才華自立的時代,她還想依靠男人活著,在這個流行情人的時代,她依舊想憑借男人的寵愛和肚子里的孩子獲得名分,上趕著當大家都看不起的妾室。
雷愛之懷孕是在太子大婚大典三個月后傳出的消息,那個時候她的肚子已經大得瞞不住了,也就是說這孩子是臨近婚期的產物。此事一出,全天下都在看皇室的好戲,邵陽的聯姻大計幾成笑柄,我卻知道邵陽做事不可能這么粗糙。果不其然,這時候挺身而出的又是邵杳,或者說被安排出場的又是邵杳。她做主用幾乎不下自身結婚時的排場前往雷家下聘,聘雷愛之為她丈夫的東宮良娣。
這是大齊近百年來第一位東宮良娣,因為大齊已經百年來的四位君主分別是存天理滅人欲幾乎沒有世俗欲望的圣父——宣宗悼皇帝邵曇、以藩王而非東宮身份入繼宣宗庶兄——惠帝邵典、以公主之身逼父親惠帝退位的女君——圣宗昭皇帝邵庠、獨身至今的現任皇帝邵陽。連續四代君主沒有一個動用過東宮良娣的妃妾名位,所以這為雷良娣的冊封堪稱大事,也從現實層面解決了雷愛之懷孕帶來的危機。
我只覺得可悲,我知道邵杳并不是一個冷血冷心之人,不是邵陽那樣為了理想可以犧牲一切的行事現實主義者,也不是那種超然物外不在乎丈夫情感的圣女,更不是被馴化的賢妻良母。她渴望愛情,期待著幸福的婚姻,如今的忍耐違反她的天性,而這種忍耐是有盡頭的。
邵栗、邵類和邵粹在太平啟圣二十七年五月出生,添丁進口、東宮穩固本是喜事,皇宮內部卻并不和諧。女君的出現沖擊了嫡庶男女分明的禮法,嫡長子繼承制實際上變成了君主指定繼承制。如果邵楠和雷愛之只生了一個,那邵杳還有過繼孩子一個分庭抗禮的可能,三個則完全破壞了局面。就算是指定繼承制,有三個親生子嗣還要過繼未免滑天下之大稽。最后還是邵陽出面,又做了他們老邵家最擅長的奪人子女之事,將邵粟和邵粹抱給邵杳撫養,只留下邵類在父母身邊以全人倫。
讓我萬萬沒想到的是在忍耐中爆發的不是邵杳而是邵泠,他相當不滿邵陽安排的這樁婚事。還是我勸他尊重女兒的意愿,他才勉同意。現在看來他除了想支持女兒尋找自己的幸福外,也是用他超人的第六感意識到了邵楠的不可靠,想要提前阻止悲劇,可他從來都不是邵陽的對手。
邵冷對婚事不滿到大禮一結束就回了梅里冰三門主持武林大會,這是他第一次回梅里不帶我,可見他雖聽從我的勸說,卻還是對邵楠的人品放心不下。事實證明他是對的,雷愛之懷孕生子的消息也很快傳入他的耳中,他飛鴿傳書給我一封措辭嚴厲到前所未有的信,上面說他撂下了武林大會正往京城趕。邵泠對武林事務向來比皇室事務上心,仿佛江湖才是他的事業,這次他的行為不亞于一位總裁放棄上億的單子回家拯救女兒遇人不淑導致的爛攤子。
這封信宣告了一件事,我的家庭正在崩壞。和邵杳是因為我意識到我們不是一路人,她做的選擇我做不出,雖然我會尊重乃至幫助她達成目的,但我們心靈的距離已經拉遠。和邵冷的問題則很難說清楚,我們兩個都沒有愛上別人,就只是疏遠了。這次的邵杳的事更像導火索,將我們之間隱藏已久的問題炸出水面。這感覺很奇怪,沒有爭吵更沒有厭倦,只是我們感覺抓不住彼此。這難道是一種啟示,昭示我這個異鄉來客不可能在此世尋得歸宿?
隨著邵泠離京城越來越近,我心中自己要離開的預感越強烈。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自尋煩惱,或者只是因為家庭不幸所以胡思亂想,但我做足了萬全準備,將家事盡數托付給培養多年的微瀾——她已經是寧王府的大管家,給景親王夫婦留下感謝他們照顧的信件,而后等待瓜熟蒂落的那一天。
邵泠回京后并沒有回府,而是直奔寰城面圣,果棠見他臉色不好怕出事,連忙喚我進宮。邵陽給過我不宣覲見以匯報邵泠動向的特權,我很少使用,因為我不想再當她的耳目,所以發誓只有邵泠真正有不臣之心的時候我才能使用這份權力。現在邵泠沒反,我卻打破誓言火速進宮了,可見世事無常的可怕。
“目前是沒什么特殊動靜。”果棠向我行禮后道,雖然已經是大尚宮,但邵陽身邊的活計她也沒放下,哪怕當值這種基礎工作她也時不時攬過來,生怕其他人的貼身服侍邵陽不習慣。
“越是這樣越不能掉以輕心。”
“愛之的事……是我們夫婦對不起你們寧王府。”果棠吩咐左右人等稍微回避,換了私交時的口吻對我道歉。雷良娣事件后,本來跟我關系不錯的她自覺理虧,沒再登門拜訪過,這是幾個月來我們第一次見面。
“兒孫自有兒孫福,路是自己選的,我們不能替子女決定一切。”我說這冷冰冰的話一半出自真心,一半是為接下來的談話積累道德資本,果棠越愧疚,我的計劃成功概率越大,“事已至此,及時止損才好。”
“怎么個及時止損法?”果棠是何等聰明的人,這句話有明知故問之嫌。
“雷良娣已經是東宮的人了,粟殿下和粹殿下現在又是太子妃在撫養,她們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系。”我把話挑明。“寧王府到底是宗室,不該插手東宮的事。”
我看著果棠,剩下的事盡在不言中。宗室不能插手東宮的事,她這個邵陽最信任的女官和她那個堪稱邵陽改制最佳打手的丈夫雷安世就該發揮作用,扶保東宮將來順利登基。幾分愧疚加上實在的利益,寧王府沒和雷家結盟卻勝似結盟,只要東宮不內斗,邵楠的地位就穩如磐石。
年輕的邵陽忌憚邵泠,如今的邵陽面對東宮太子卻游刃有余。她已經是大權獨攬的帝王,不再畏懼威脅與挑戰。作為一個真心關心大齊前途命運的君主,她當然會適當放權來培養東宮,這點已經超出很多年老昏聵、抱著皇位不肯撒手最終釀出親人相殘人倫悲劇的帝王很多。從她對邵杳的重視程度來看,她也在培養這位太子妃。
所以我敢把東宮托付給果棠夫婦,而不用顧慮帝王近臣勾結東宮的后患,大概率果棠夫婦就是邵陽送給東宮的班底,不然她不會默許良娣的冊封,甚至可能太子和太子妃是知情的。倘若我的預感應驗不得不離開這個時代,那么至少他們能保護邵杳度過接下來的風風雨雨。
“既然是我推薦的太子妃,我又沒忍心讓女兒和太子殿下斷緣,那這些禍事我也有責任,收拾殘局就是我必須竭盡全力去做的事。”果棠給出了讓我滿意的保證。
“如此則萬事無憂了。”我松了一口氣。
“差不多到時候了。”果棠低頭看了眼太陽的影子,似乎在推算時間。我到這里后好久才習慣了通過日影測算時間的方法,且僅掌握了日晷的使用方法,大眼一掃推算時間的本事是果棠的絕招,我曾經請教過,但并沒能掌握。
“什么差不多到時候了?”
“陛下說待寧王殿下進去一刻鐘后請寧王妃隨我走側門進去。”
我差不多已經習慣了被邵陽看穿然后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橋段,大到人生規劃,小到中午吃什么口味冰酪解暑,所以沒表達不滿,只是按部就班地隨果棠進入邵陽的書房。邵陽的書房用書房稱呼名不副實,反向意味的,實際上這座名為“千波樓”的高大建筑是邵陽所居“泱洋宮”中最高的建筑,其樓頂擁有可以將整個寰城景色盡收眼底的絕佳觀景臺,象征這座城市盡在邵陽眼中手中。我毫不懷疑如果技術條件允許,她會建一座能俯瞰整個大齊疆土的建筑來表明對表里山河的絕對掌控。“千波樓”整座建筑漆金紅、雕梁畫棟,與邵陽張揚自戀的性格甚為般配。
果棠將我引至觀景臺一座圍屏之后行禮離開,與我一簾相隔隱隱傳來的聲音主人不言而喻。邵陽究竟準備了怎樣一場大戲?邵泠真的以為他能直面這么多年來避而不談的恐懼來源?我身處此處究竟是自投羅網還是難以預測的變量?我斟酌著自己的底稿,想著怎樣調和圍屏后那對姐弟的矛盾——
“我知道你想掐死我,在我出生的時候,不是嗎?”是邵泠在說話,卻不是我熟悉的聲音,不論是音調音色還是音量都不對,完全不是平常空靈又帶幾分調皮的聽感,但也不是如泣如訴的發泄,而是平靜中帶著難以掩飾的絕望。這聲音在訴說著殘酷的真相,邵陽向我承認過的她差點掐死襁褓里的邵泠的事實。原來邵泠都知道,他究竟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和兇手演繹了這么多年的手足情深?
“既然你連這個都知道,能忍耐、能理解,又有什么是不能忍耐,不能理解的?”邵陽真是一如既往的邵陽,讓人無話可說。
“我不能忍耐你把我女兒推進火坑,我不能理解你杜絕自己母親再誕下其他弟妹可能的狠心!”
等等,什么叫“杜絕母親再誕下其他弟妹的可能”?一時間許多線索匯集在我腦海中,曹莘口中的邵陽“對她做出那樣的事”,邵陽對邵泠的拉扯態度,景親王夫婦在血緣上的女兒登基后反而疏遠了宮廷。原來如此,每當我覺得邵陽身上尚有依稀殘存的感情時,她總能用事實擊碎我的直覺。
以明君圣主著稱的先帝邵庠和她的千古一相鳳淑賢啊,你們究竟有沒有意識到潛心培養的接班人邵陽是怎樣一個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