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杏華堂(三)
- 谷雨三候
- 正版牛毛毛
- 5229字
- 2019-10-26 12:32:35
夏飛瓊的醫術,是泊雪和阮蘭煜手把手教出來的。九歲時,作為當今皇朝宮斗的犧牲品,夏飛瓊被送到了杏華堂。這里,離皇城遠的很,要一個月的腳力才能到達。夏飛瓊被送來時,小小的一只,鼻涕眼淚糊了一臉,身上昂貴的衣服早已破損不堪,還發了高燒,嘴里說著胡話:“娘親,你不要走,別留下我一個人。”
鬼手江雨桐創建的杏華堂,只見醫堂,不見鬼手。江雨桐此刻已經閉關半年了。
阮蘭煜那時也不過八歲,既要照顧被突然送來的夏飛瓊,又要照顧才六歲的泊雪。幸好泊雪從小自立自強,十分乖巧懂事,讓阮蘭煜省了不少心,反而對體弱多病又處處調皮搗蛋的夏飛瓊照顧的很多。每一次想到這里,阮蘭煜都想一巴掌拍死夏飛瓊,然后抓過泊雪好好親一親抱一抱。
夏飛瓊雖然比阮蘭煜大了一歲,但他從小受盡委屈,吃的又不好,一直到十三歲,個頭才長過阮蘭煜,等到十五歲才有了俊美少年的模樣。
雖然大夏王朝不在意夏飛瓊這個小皇子,任由宮廷之人讓夏飛瓊送出皇城,來到白石鎮,當地官員居然打著讓小皇子好好學習的借口,把夏飛瓊這燙手山芋送到了杏山杏華堂中,但夏飛瓊畢竟是個皇子皇孫,大夏一日不滅,他有朝一日就可登上九重宮闕。
所以,在夏飛瓊十八歲那年,阮蘭煜就讓夏飛瓊作出選擇,留在杏華堂,還是離開。
夏飛瓊十八歲生辰那一天,杏山的杏花都開了,撒了一地的花瓣。阮蘭煜帶著泊雪和夏飛瓊去山下白石鎮玩。三個人逛了一天的街,阮蘭煜給夏飛瓊買了兩身衣服,挑的夏飛瓊最喜歡的紫色,給夏飛瓊買了他想吃的烏梅酥,又給夏飛瓊買了很多小玩意兒,讓夏飛瓊塞了滿滿一荷包。當然,也沒有忘記給泊雪同樣的都買一份。
晚上回到堂內,天色都已經很晚了。三個人匆匆吃過了晚飯。
“師姐,你怎么給我買了這么多東西?”夏飛瓊掏掏耳朵,彈了彈,露出一個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怎么對我這么好是不是要害我的表情。
“昂。”阮蘭煜漫不經心的回答。她在思考,怎樣委婉的問夏飛瓊,是繼續留下來,還是離開?昨天杏華堂的醫者都出去采藥了,留下阮蘭煜和泊雪守在堂內。誰知,突然就接到了皇朝內的旨意,一個娘娘腔自稱姓劉的老太監宣的圣旨,讓夏飛瓊在十八歲生辰當日回朝面見皇上。
“這是人做的事情嗎?”阮蘭煜低聲狠狠的罵道,“雪兒,他們什么意思?”
“為難的意思。”泊雪回答。明日就是夏飛瓊的生辰,今日旨意送達,讓回京面見圣上,一個月的腳力要在一天內趕回去,這明擺著摻合夏飛瓊的性命,不去?那是抗旨,要殺夏飛瓊的頭。管你是不是皇子,現在被安排這小小的地方,什么事都是被動的。去?怎么去?飛過去?怎么可能?
偏偏來的那個劉公公,還這么說:“少堂主息怒,奴家也是可憐人,顛簸了一個月才到了這里,那些有錢有勢的公公,是不會派來做這等活計的。”
“我可真是謝謝您了。”阮蘭煜惡狠狠的對劉公公說,她兇猛的表情嚇了劉公公一大跳。
“好了,師姐,別這么說。”泊雪道,她覺得還是先接了這個旨意再說。泊雪拉住阮蘭煜想要撒點毒藥給劉公公的手,讓她先回屋了。
“多謝劉公公。”泊雪對劉公公道。“我知道,您是個好人。”泊雪的語氣很平淡,像是再陳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實。
“少堂主,您客氣了。”劉公公顫顫巍巍的撩起自己的紅手帕,給自己擦著汗。
“您是小皇子這邊的人吧?”泊雪微微一笑,給劉公公倒了杯茶,細聲細語問。
劉公公一驚,知道泊雪肯定看出什么了。他小心翼翼的問:“小皇子他,他,過的怎么樣?”
“在這里一切都很好,您放心。”泊雪道,肯定很好啦,師姐照顧的這么好。
兩個人靜靜的等待著對方先說點什么。
“你是怎么看出我是小皇子這邊的人?”劉公公先亮出了底牌。“不算是看出,”泊雪輕輕一笑,“您若是想夏飛瓊死,可以不來,或晚來,但您還是來了。”
“夏飛瓊他在皇城中是爭不過那些大皇子的,母妃勢力又弱,保命就不錯了。”泊雪盯著劉公公的眼睛,道:“我的記憶里很好,我記得九年前,是您送小皇子來的。”
“是是是,是我。”
“您把小皇子送到這里來,知道了不會虧待他。”泊雪道,“那么,您是怎么知道杏華堂的呢?”
“是小皇子的母妃,安寧娘娘讓我來的。”劉公公道,顯然,他不想回憶以往宮斗的痛苦記憶,“安寧娘娘是被皇上賜死的,我跟著娘娘好多年了,她就信任我一個。”想到這,劉公公挺直了腰桿,感覺自己不負重托。
“娘娘臨死前,給我說,帶小皇子找雨桐,她會收留的。”劉公公道,顯然查清隱居山林的鬼手江雨桐現在住在哪里,廢了他一番功夫,但夏飛瓊最終還是完完整整的送來了。
“公公,皇城可以不去嗎?”泊雪問,她的眼睛里包含了很多的期望。劉公公不敢看她的眼睛,即使泊雪圍了面紗,可她混身上上下散發出生人勿近的氣息。
“老奴,老奴,老奴害怕您。”劉公公用手帕捂住臉。他真的是在害怕。
泊雪愣住了,我真的這么可怕嗎?
“有的,老奴死了,皇上就不會怪罪了。”劉公公聲音都是顫抖的。
泊雪感覺自己像是一個逼著壞人尋死的大壞人。
“這只是暫時的,夏飛瓊不死,皇城的人不會停息的。”泊雪看的很明白,夏飛瓊要是死了,自家師姐的終身大事可有麻煩了。
“您還在宮里,好好的,別出事情。”泊雪道,“您能做到嗎?”“當然,當然可以。”“您把安寧娘娘的死因,您知道的,都給我寫下來,可以嗎?”泊雪沒猜錯,劉公公是個識字的。
“好,好。”劉公公回答,這些話他憋了好幾年了,如果現在不說,誰知道這回去的路上遇到點什么,就永遠不能說了呢?
滿滿的三頁紙,帶著忠心老奴的回憶和安寧娘娘的血淚,印在了泊雪心里,留下重重的一擊。當然這些,她撿著重要的,給阮蘭煜說了。泊雪要讓阮蘭煜看看手稿,阮蘭煜又退縮了,她不敢看。泊雪就把那三頁紙藏在了阮蘭煜房里最深處的暗格里。
第二天夏飛瓊生辰時,泊雪倒是平靜好了心情,坦然面對采藥回來的夏飛瓊。阮蘭煜心情還復雜著,只想著多給夏飛瓊一些好的。也不管這孩子怎么想的。
“我知道,是宮里來信了吧?”夏飛瓊繼續掏耳朵,吹了吹。
“你怎么知道?”阮蘭煜一下子站起來了,泊雪趕緊拉住她。
“還能有什么,我都十八了,他們留不得我。”夏飛瓊打了個大哈欠,吐了口水在地上,“呸。”然后用腳踩了踩。
“你想回去嗎?”阮蘭煜閉了閉眼睛,輕聲問。
“師姐,”夏飛瓊的語氣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你以后穿粉色衣衫好不好?”
“胡鬧什么?我不喜歡。”阮蘭煜從來不輕易流淚的,這時候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我喜歡,”夏飛瓊這小子地痞流氓的氣質怎么都改不了,“我以后想天天看。”
“你要是活下來了,我就天天穿。”阮蘭煜別過頭去,不看他。
“好嘞,曉得了。”夏飛瓊說完這句話,扔了個玉佩給她。“這是什么?”阮蘭煜問。
“我娘留給我的,”夏飛瓊說,“我沒錢,靠杏華堂養著,這玉佩值幾個錢我不清楚,但只有一個,給你了。”
“那我收著了?”
“定情信物啊。”拿了就是我的人了。
“那我不要了。”
“等我活著回來了,你再不要吧。”
泊雪非常自覺的自動回避。夏飛瓊這小子,真的對師姐有意思。
雖然阮蘭煜的心結打開了,可夏飛瓊的生命危險還沒解除。
傍晚,前廳內。
“雪兒,我們怎么辦呢?”阮蘭煜問泊雪。
“師姐,師父已經閉關很久了對吧。”泊雪問阮蘭煜。
“是的,她閉關時,你才六歲,我也才八歲。”阮蘭煜道。
泊雪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做才好。阮蘭煜也是一樣。夏飛瓊和她們一起長大,就像親哥哥一樣親。讓夏飛瓊回到皇宮送死?那怎么可能。就算是夏飛瓊今天去了皇宮,還有回來的可能嗎?在那深宮里又會遇到什么事情?
這一切的一切,都不可預計。
“少堂主,阮姑娘,你們在嗎?”江陽大叔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在,您快請進。”泊雪和阮蘭煜趕緊出去迎接江陽。這個關鍵的時刻,怎么忘了江陽大叔!
“天色已晚,還來打擾,在下失禮了。”江陽道。
“您來的正是時候,我們也想找您商量事情呢。”阮蘭煜趕緊回應。
“您喝茶。”泊雪給江陽倒了一杯茶,細細的水流慢慢流入杯中,白色的霧氣蒙蒙上升,茶葉打著滾在杯子里繞了幾圈,停了下來。阮蘭煜雙手舉杯,小心送到江陽大叔的手邊。
江陽趕緊把杯子接了過來。“又這么客氣,對我還是像對客人呢?”江陽笑瞇瞇地道。
“沒有的事情,您別打笑我們了。”泊雪道。江陽大叔人很好,愛開玩笑,和他聊天很愉快,醫術也好。
泊雪以前不明白為什么江陽大叔在杏華堂這里一呆就是這么多年,醫術這么好,去哪里又不愁有飯吃。
現在逐漸明白了,大概是,為了在閉關的師父吧。雖然江陽大叔一次也沒提過師父的名字,也沒說自己是師父的誰,泊雪就有一種感覺,他在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守護著杏華堂。
“夏飛瓊這小子長大啦!”江陽伸了個懶腰,“杏華堂留不住嘍。”
“可是,可是。”阮蘭煜道……她的話也沒說完。
“可是什么?”江陽問?
泊雪和阮蘭煜都不說話了。
良久,泊雪道:“連杏華堂留不住夏飛瓊,別的地方就能留住嗎?”
江陽道,:“不可以。”
“杏華堂也不是不可以。”江陽道。
“劉公公只是個引子,我估計明天真正來接夏飛瓊的人就到了。”江陽道。“皇宮總是這樣,心思一前一后,讓人搞不懂。讓夏飛瓊裝裝病,病的嚴重點。明天過了真正的那一關,就行了。”
“小皇子在外面病的太嚴重了,不能回宮里,有晦氣,會沖犯圣上。”
“給來的人多打點錢,把夏飛瓊的命給他們連在一塊,就行了。”
江陽說完,一口而盡杯中的茶。“大姑娘二姑娘,你們看怎么樣呀?”
泊雪和阮蘭煜簡直開心到不知道說什么了。她們兩個一直在想,如何去宮中,卻沒想到,如何不去宮中。
“按您說的辦,真是太好了!”阮蘭煜道。她很開心,聲音都帶著顫。
“有什么事情,別自己關起門來想,沒啥用,多問問人。”江陽道。
“好的。”兩個姑娘一起說。
“做事也別太沖動,太傷心,有什么走不過去的事情呢?”
“走了。”江陽道。“您慢走。”泊雪和阮蘭煜一起把江陽大叔送到前廳門口。
“太好了,夏飛瓊可以留下了。”阮蘭煜把頭靠在泊雪的肩膀上,閉著眼睛,柔聲道。
“嗯。真好。”泊雪道。
第二天。山里的霧氣本來是很足的,朦朦朧朧的。太陽出來了,陽光燦爛,把霧氣消散了。
杏華堂前廳老早就來了客人。劉公公弓著蝦米腰,拿著帕子緊張的擦著汗。
他哆哆嗦嗦,也不知道怎么給泊雪解釋情況。半夜里他被宮里派來的侍衛不太禮貌的叫醒,現在又擔心又瞌睡。果然不出江陽預料,一前一后兩撥人,來迎接所謂的小皇子回京。
夏飛瓊被強迫著裝病,他那個吊兒郎當的樣子,真正想做些什么的時候,還真的是挺像的。病怏怏的躺在床上,夏飛瓊眼神迷離,眼角都是紅的,嘴唇干裂沒有血色,整個人都軟軟的沒有力氣,像是病了很長一段時間。
泊雪說:“身為醫者,我很心痛,夏飛瓊的病真的很嚴重。”
他們這個戲精演的十足精彩,把那些探底的侍衛都唬住了。“要不過了今天再看看小皇子能不能好些吧?”。劉公公小心翼翼的問領頭的侍衛。
你可別。泊雪心想,今天就趕緊走,我再也不想看到。“劉公公說笑了,小皇子病了有一段時間了,怎么今天一天就能好起來呢?”
阮蘭煜一聽這話,心里的火氣一下子就上來了,直接就大聲地說:“我可謝謝您吉言了。小女醫術不高,還真沒見過有一天就好的疾病。”劉公公不說話了,心里急的不行,怎么自己就錯了話呢?“是是是,小皇子看起來還要一段時間才能恢復,要不,”劉公公頓了頓,說“咱就不接人回去了?”
這句話說的太及時又微妙,。
那個領頭的侍衛大哥還是在堅持要帶走夏飛瓊回皇宮。阮蘭煜站出來利聲道:“夏飛瓊他死在半路怎么辦?”是呀,小皇子病成這個樣子,半路上那山高水遠的,真的一個不小心,在路上嗝屁了,責任可是由誰來承擔呢?這些個侍衛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覷。
時間從早上流逝到中午。最后,那個看起來兇兇的領頭侍衛說:“小皇子生病嚴重,不宜行路,請杏華堂諸位好生照顧,爾等回京復命。”
一番試探斡旋后,泊雪和阮蘭煜終于把這些侍衛和劉公公一伙人都送走了。“嘭”的一聲關門的聲音響起,樸素的黑色木門關上,插上門閂,仿佛將那些浮世煙雨都關在門外。泊雪和阮蘭煜互相看看,沒有說話,眼睛里卻寫滿了放松和理解。泊雪的眼睛眼角微微上揚,眼睫毛很長,微微側臉有一種別樣的風格。阮蘭煜的眼睛則是又大又圓又雙,水汪汪的就像是一潭碧水。
“你倆,能別看了嗎?看看我這個病人不行嗎?”夏飛瓊披著一件外衣,只穿著薄薄的中衣,就那樣立在里堂的門口,半倚靠著中門,笑瞇瞇的看著他們兩個,還是那個吊兒郎當的脾氣。阮蘭煜一看到他,眼睛就紅了,向夏飛瓊跑過去抱住了他。泊雪慢慢走在后面,也跟過去,三個人惺惺相惜,抱在一起。
“你們搞得我這么大一個人了,多么不好意思。”夏飛瓊說。“那以后”,他頓了頓,“我就在這里不走了。”
“杏華堂會收留我一輩子嗎?”夏飛瓊露出一個微笑,問泊雪和阮蘭煜。
“你是不是傻子?”阮蘭煜說,“你不在這里去哪里?”
“相住多久都可以,還有,”泊雪笑了笑,眼睛微微上揚,“白送一個阮蘭煜。”她其實就是一個鬼點子多的很的人,只是看起來很高冷很不好接近。
“誰要白送?我這么好,怎么能白送?”阮蘭煜拍著胸脯說。
“我白送給你。”夏飛瓊看著阮蘭煜,眼睛彎成一個月牙,“好不好。”
“這還差不多。”阮蘭煜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這小子,以后再好好收拾他。
“那說好了,我們三個一直一直在一起,救死扶傷,助人為緣。”泊雪輕輕說。
“嗯。”
“嗯。”
他們的頭頂上,“救死扶傷”四個字迎著太陽,閃閃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