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夏應該是很喜歡這個發型，于是也給我梳成了這個樣子。我們兩個人，一大一小，拉著手見了老夫人。老夫人換了身黛色長衣，提神且抖擻，初見時有的些許蒼老被掩蓋得一干二凈，我不禁為之前稱她為老夫人而自責。

府里備了馬車，比那日我坐的要大一些。但在密閉的車廂里，我還是有些局促。空氣逐漸升了溫，我便輕輕掀起帷裳，看著眼前車水馬龍的街道。我看到有些粗布麻衣的百姓好奇地看向馬車里的我，對上我的目光卻又連忙低頭。有些認識這車的小姐，溫婉知理地微蹲。

也不知是對將軍府的尊重與敬畏，還是對于車內也許有許沉淵的期盼。

馬車平穩，少有顛簸，只是忽地一下到了岔路口，沒了房屋的庇佑，陽光灑到了我的臉上，有些刺眼。我拉上帷裳，靠在一邊，想著許沉淵。

不一會兒便到了天和中街。放眼望去，筆直的街道被喜慶的紅與富貴的金裝扮得華貴至極，各色各樣的人有來有往，結伴而行。蒸籠上升騰的熱氣和炭火燃燒的香味混在一起，點燃了獨屬于天和中街的繁華。季夏早等不及，也不等下人們撐起傘，拉著我便一股腦向前跑。中原有些拘束的長裙讓我邁不開腿，不過好在季夏也沒跑多久，就到了她的目的地。

面前是一個賣糖葫蘆的攤子。攤旁立著一根大柱子，大柱子上有很多孔，孔里插了許多根糖葫蘆。紅潤的果實上包裹著一層亮晶晶的糖衣，就像樹脂包著凝固的蟲，成了琥珀。

“老板，我要兩根！”

老板顯然和季夏很熟了，細心挑了兩根果實最大最好看的糖葫蘆遞給了季夏。季夏像捧著寶貝一樣結果，然后遞給我一根，又從自己的小荷包里掏著銅錢。

“謝謝老板~我一會兒還會回來噠！”

“咦，夫人不是只讓你吃一根？”

“我娘說啦，今天允許我吃兩根。對啦！”季夏拉了拉我的手：“這是薩納爾姐姐，馬上就要嫁給我哥哥啦！”

我差點想捂住季夏的嘴：我再不熟悉中原也知道人言可畏，一傳十十傳百，到最后許沉淵想瞞都瞞不住。但老板看出我的顧慮，大方地笑了笑：

“那你可不能叫姐姐了，要叫嫂子。到時候喜宴呀，我可得多做幾根糖葫蘆給你吃！”

“那說好了，到時候你可不許不來哦。”

老板點了點頭，繼續忙著手里的活兒。老夫人也慢悠悠地走了過來，看到季夏吃糖葫蘆正不亦樂乎，抬手敲了敲季夏的頭。老板見了老夫人，只微微頷首，并不行大禮，我才猜想，這位老板也許并非不可靠。

“夫人。”

“小趙最近生意還好？”

“好著哪！將軍真是有眼光，把這攤位送給我了，風水寶地，生意不好都不行呀。”

老夫人笑了起來，顯然被老板的好話哄得開心了。她們又交談了幾句，季夏在旁邊拉了拉我，一臉自豪：

“趙老板可是哥哥曾經的士兵，而且還救過哥哥的命，放心啦~”

我這才松了口氣。

“快嘗嘗，趙老板家的糖可甜啦，而且山楂都特別好吃！”

“山楂？”

“就是這個紅色的果果，你嘗嘗就知道啦。”

我咬了一口，糖衣輕巧碎裂，果實清脆甘甜，二者一起入口，勝似人間至寶，一下喚起了我的活力。我連連贊賞，季夏看我喜歡吃，也很開心。我轉過頭去看老夫人，老夫人也拿了一根在手里，給身后的兩位婢女也分別買了一根。

“走啦姐姐，我們去買衣服！就去我平時去的那家吧，店主姐姐可喜歡我啦，肯定會給我們留著最好看的衣服！”

“好呀。”

于是季夏又拉著我跑了，老夫人也不急不緩，跟身后的兩位婢女談笑，完全不擔心季夏會丟在人群里。

“季夏，不等等夫人嗎？”

“沒事兒，我娘才懶得帶我呢，她肯定會去看那些珠寶首飾啦，再說有人保護我們的啦。”

“有人？”

“嗯嗯，只是你看不到，別擔心！”她又拍了拍自己的小荷包：“我今天帶了好多錢，都是我自己攢起來的，肯定能給你買到漂亮衣服。”

季夏真是可愛的緊。

“好，那一會兒你給我挑怎么樣？”

她重重地點了點頭。

踏進衣鋪門的一刻，琳瑯滿目的衣裳晃了我一瞬。店鋪幾乎囊括了我所見過的所有顏色，并且把這些顏色加工得精巧奪目。精妙的繡工都在衣服上得到了最好的展示，有含苞待放的花、有翩翩欲飛的蝴蝶和鳥兒，有各種各樣淡雅或華麗的裝飾。我一時看呆了眼，季夏卻直奔店主。

店主姑娘生得白凈，一身淡粉長裙配一披肩，靜靜地站在柜臺后。雖貌不驚人，但一雙纖纖玉手卻可與仙子比擬。一支平平無奇的毛筆，在她手里也像能生出花的神筆。

當然，季夏這回沒有再和她交代我的身份，我心里也就有了度。在店里轉了一圈之后，并沒有特別心儀的衣服：雖美麗，卻很少能見到觸動我心的一套。

忽地，我余光瞥見一抹青白色。抬眼一看，一襲青白色散花水霧綠草百褶裙就垂在面前。裙擺層層疊疊，有深有淺，一下便讓我想到了青嵐茶館里的那層帷幕。

心下，便決意是它了。店主姑娘見我選了它，倒是有些驚訝。

“這裙子昨日才做出來，還沒擺到外面便被姑娘看中了，實在是它的福氣。”

“哪里哪里……”

離得近了，更好打量店主姑娘。她所著長裙其實與這件青白色的衣服很像，除了顏色和細節之外，大致相同。想來，姑娘與我的品味很相近。季夏坐在一旁，吃完了一根糖葫蘆，付完錢之后還有濃濃的成就感：是那種成為大人了，自己付錢的成就感。

“姑娘不如現在換上？若是不合身，我們也可以改。”

“換……”我猶豫了一下：中原的衣服總是很注重細微處的裝飾，我自己來弄，興許弄不好。季夏當然清楚，跟著我一起進了屋子。不過也好，我選的這件沒有太繁瑣，季夏也就幫我整了整不平的褶。再出來時，店主姑娘的眼睛明顯亮了一下：

“姑娘……”

“嗯？”

“姑娘真的是很配這裙子呢。”片刻，她又低下了頭：

“我失言了，姑娘見諒。”

失言？我想了想，才發覺她說的話。興許按照中原的說話規矩，只有衣服襯人，沒有人襯衣服的。

不過換言之，在店主姑娘的心里，這些裙子真的很珍貴。

“沒關系的，誰都愿意自己的心血得到回報不是？”

她感激地點了點頭。

“姑娘的眼睛很漂亮。”

“謝謝，你做的衣服也很好看。季夏，我們走吧。”

季夏蹦蹦跳跳跟著我走了，臨走還不忘和店主姑娘揮手告別。

如季夏所說，老夫人真的沒跟上來，于是這就成了我們兩個人——不，準確地說是季夏一個人的狂歡。沒了老夫人管束，季夏可算是把街邊的小吃嘗了個遍，湯湯水水、包子串串，一樣都沒放過。為了讓我不告密，她還把她最喜歡的炸串分給了我。

“吃了我的東西就要幫我保密哦。”

“會的。”

“當真？”

“當真。”

“你們兩個在這里做什么交易呢？”

許沉淵的聲音冷不丁從我背后傳了過來，嚇了我一跳。季夏可是頭都沒敢抬，狼吞虎咽把手里的串吃的一干二凈。

我滿心歡喜地回過頭，便看到許沉淵溫柔的笑。

只是他的身邊還站了一位姑娘，也笑意盈盈。她的長發烏黑柔順，垂在身后，溫婉可人。一對柳葉眉，一對含露目，眉間一點花，唇紅齒白。她本就美艷，頭上一淡色的花簪更如錦上添花。

我這才發現，他們的身后跟了幾個帶刀的士兵。那些士兵都穿著紅色的衣服，著鎧甲，對兩人恭恭敬敬。

我不免后退一步。

“你……你怎么來了？”

許沉淵很快褪去了笑意，與我隔著距離。

“剛下朝，來看看季夏和你。對了，這是清樂公主。公主，這便是臣未過門的妻子薩納爾。”

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應該對公主行禮。季夏一聽有公主，也趕忙轉過來和我一起低頭行禮。清樂公主微微抬手，依舊笑。

“薩納爾姑娘很美。”

“公主過譽。”

“我聽聞，姑娘是天山族的神女。嗯……我的母親也是神女，只是我對母親沒有什么印象了……只聽父皇說過，母親也有一雙藍色的眼睛。”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呆呆地看著公主。公主也看著我，卻不像在看我，更像在透過我的眼睛，窺探雪貴妃的模樣。許沉淵知道我不知所措，對公主說：

“薩納爾的姑母也是神女，最后也來了中原，也許……”

公主眼睛一亮：

“真的嗎！你的姑姑也在中原？你知道她在哪里嗎？”

“我……并不清楚，姑姑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中原了。”

公主愣了愣，向前一步，似乎想來抱我，后又覺得不合禮儀，生生扼住了腳步。

“如果……如果你的姑母就是我的母親……”

“那清樂姐姐和薩納爾姐姐就是親戚啦！”

清樂公主仍舊是看著我，卻對季夏所說的話極其肯定。

“是呀，是呀……那我們就是親戚了。”

“但臣也只是斗膽猜測，公主還是不要妄下決斷。”

公主這才冷靜下來，只是她這回，小心翼翼地拉住了我的手。

“薩納爾！我……”公主想了想，終于還是像鼓足了勇氣一般對我說：

“我叫李清樂，我們……可以做朋友嗎？”

她比我矮一些，我對上她澄澈而真摯的眼神，有一瞬的恍惚。人群的喧囂之中，我仿佛聽到了天神的聲音，像是厚重悠長的鐘聲，指引著一些我仍未知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