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停了，第二天晴朗無比，陽光依舊，不過深厚的積雪覆蓋了整個王都，與積雪一起鋪滿大地的還有數不勝數的尸體，一場戰爭究竟會誕生出多少亡魂是由書寫歷史的人決定的，但作為當事人，親眼看著這一幕，仍然能夠讓人感到陣陣心驚。

尤其是從未曾見過這樣景象的赫蘿，她只覺得觸目驚心，縱使化作亡靈，她仍然保留這屬于人的情感，因為她的靈魂從未改變，所有人都跟她說，“只要靈魂依舊，那你仍然還活著”，她之前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相信這句話，但是就在今天，她選擇了相信。

因為有人遭遇了與自己截然相反的命運，而那個人的名字叫做艾諾。

艾諾·亞斯普羅，亞斯普羅王國唯一合乎法理的王位繼承者，本應該成為南方之主的帝王，在最后的圣戰之中死去，他的故事或許會被編寫進歷史之中，在不知多少年后成為史詩與傳說，而艾諾的名字也會成為英雄的符號。

這應該算得上是榮譽，但就目前來看，周圍的人們只剩下沉默，東尼克先生甚至眼眶泛紅，若不是當著所有人的面，他恐怕要落下淚水。

艾諾的身體被蔚藍之泉治愈，一如從前，發絲漆黑如墨，皮膚溫潤而白皙，沒人會相信他已經死去，但他的靈魂卻已經消散，而這就是死亡。

赫蘿沉默著，微微抿起嘴唇。

此刻馬文與勞倫走在前面，而東尼克與自己則在后方，他們踏著最深厚的積雪，抬著臨時搭建而出的擔架，帶著艾諾朝白水河走去。

四只巨大的日光蠕蟲環繞在在四周，天空是乘坐在加納身上的黑鴉，周圍士兵看到眾人都微微俯首，但他們卻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

將艾諾葬在皇帝的墓穴之中，這是勞倫的愿望，這是最后的一件事。沒人反對他，艾諾配得上最盛大的葬禮，更何況回歸先祖這樣微小的愿望，這也是為什么此刻眾人正走向那白水長河。

“血還有嗎？”馬文開口。

“還剩下不少。”東尼克回答的有些吃力，他從腰間掏出了裝著艾諾鮮血的水晶瓶，這是打開遺跡大門的鑰匙。

眾人花了幾十分鐘的時間來到了遺跡所在的河段，他們放下艾諾，東尼克與勞倫一同潛入白水河底，黑鴉也跟在他們身旁，白鱗魚游過，潛入昏暗的河底，再一次走過那漫長的回廊，三人來到潔白巨大空間之中。

眾人將艾諾放下，任由他緩緩落下，黑鴉環視著四周，眼眸微動，他看向東尼克。

“嘿，把血給我。”

東尼克沒有說話，而是將血瓶拋到黑鴉的手中。

晶瑩剔透的瓶中，血液只剩下一小半，黑鴉伸手接住，微微點頭，他將血瓶輕輕打，放出鮮血，浸入到墻壁之上，空間中心再一次出現了那綻放的光芒，而緩緩落下的艾諾，正是朝著光芒的方向墜落。

東尼克泛紅的眼眶落下淚水，混跡在蔚藍之泉中無人能夠發覺，這份悲傷只存在了一瞬間，隨后便被藏匿在內心最深處。

當艾諾的身軀浸入那光芒之后，三人離去了。

葬禮沒有那么多繁雜的儀式，沒有挽鐘，沒有悼詞。

現在沒有那么多的時間去做這些事情。

回到地面上之后，眾人還有繁多的工作要去完成，沒有太多的時間去哀傷——好吧，這次哀傷的時間夠多，因為中都的威脅已經消失了。

縱使殘余的力量仍然占據著諸多城市，但現在眾人的力量已經不是凡人的軍隊能夠阻擋，收復南方只是時間問題，而中都的瓦解也是如此。

失去皇帝的中都必然會陷入長久的權利斗爭之中，就算他們分出部隊繼續對抗南方，失去了巨龍與整整幾十萬的軍力，也決然無法產生威脅，只需要黑鴉一人就能夠震住他們。

整個南方已經迎來了黎明，陰冷的長夜早已過去，復蘇的季節就要到了。

不過在黑夜之中帶來一抹光芒的明月——艾諾卻再也看不見未來了。

“整頓部隊，收復南方剩余的城池。”勞倫握緊雙拳，猛喝一聲，似乎在鼓舞自己的士氣。

“稍微讓我休息一下，”東尼克微微搖頭，“哪怕躺在雪地里也好，我累了……”

勞倫聞言微微愣住，他想要鼓勵東尼克，但當他看到東尼克落寞的雙眼后，原本已經快要說出口的話語又一次被咽回了喉嚨之中。

“好，現在也不是那么緊張的時候了。”

東尼克聞言微微點頭，下一秒整個人就失去了重心，搖搖晃晃，似乎馬上就要倒下。

赫蘿急忙的小步跑到泄氣的東尼克身旁，輕挽著他的手臂，扶著他慢慢坐下，“東尼克先生，你累了嗎……”

“某種意義上講，”東尼克聳聳肩，“確實累了。”

“某種意義？”

“心累。”

此刻東尼克已經沒了多少戰意，他只想要安安穩穩的睡一覺，在什么地方都行，他只想好好的休息，而赫蘿看出了這一點，思索著要如何慰勞東尼克，才能讓他休息的最舒心，少女跪坐在濕潤的草地上，讓東尼克枕著自己的膝蓋，這是她此刻能想到最好的辦法了。

勞倫知道接下來的戰斗指望不上這兩人了，沒有了艾諾，也就失去了對東尼克能夠產生約束力的人，雖然這是戰力上的損失，但是他也不能去責怪什么。

畢竟東尼克之前立的功勞足夠他用一輩子了。

“馬文爵士，準備好，剩余的戰斗就看咱們兩個了。”

“明白，為亞斯普羅。”馬文點頭，握緊了腰間的長劍。

“為艾諾陛下。”勞倫也微微點頭。

“放心，我會幫你們，問題不算太大，”黑鴉走到兩人身后，一邊聳肩一邊笑道，“就算是我現在累的只剩下一成力氣，對付凡人也還是綽綽有余的。”

黑鴉的笑容讓馬文與勞倫感到一絲詭異，因為艾諾的死，現在沒有人能夠笑的出來。

“恕我冒昧，黑鴉先生，”勞倫鄭重的看著黑鴉，“我不清楚您與艾諾陛下的關系究竟是怎樣的，但是，您難道心中真的沒有感到一絲悲傷嗎，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我真的不明白，您是抱著怎樣的心態在此刻露出笑容的。”

黑鴉聞言愣住，他沒有料到這個問題，伸出纖細的手指輕輕撫摸著下巴，思索了片刻。

“悲傷也沒有辦法帶回任何人不是嗎？”

“盡管如此，我不敢想象一個人會在自己在乎的人死去的時候毫無感觸，還是說你根本不在乎艾諾陛下？”

“怎么說呢，”黑鴉撥弄著掛到自己眼前的頭發，“早年的時候我也會為之悲哀，為之哭泣，但是隨著活得時間越來越久，你會發現重要的東西總會慢慢從身邊失去……”

“所以你習慣了，就不在悲傷了？”勞倫有些詫異。

“不，聽我把話說完，”黑鴉很認真，“事實上，在漫長的歲月之中，我發現每當失去重要的東西之后，又會有新的寶物出現在你面前，無論是人還是物，總會有什么填補你內心的空缺，我知道從前的東西很難被替代，但是尚且擁有的才是我們需要關注的，不是嗎，所以漸漸的，我很少再因為失去什么而傷心了。”

“……”勞倫沉默，仍然有些不解。

“看看赫蘿吧，”黑鴉笑著拍了拍勞倫的肩膀，“你這么大年紀的人了，還沒有她想的開。”

此刻赫蘿輕撫著東尼克的臉龐，嘴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周圍就好像被甜蜜的花朵所包圍。

勞倫微微愣住，他總覺得黑鴉的例子有些不太對，不過黑鴉沒給他深思的機會。

“你要是想不開的話，也沒什么事，”黑鴉聳了聳肩，“反正就我而言，比起哭著報仇，我更喜歡笑著幫忙。”

只見黑鴉說完，整個人就化作一道黑影，朝著天空沖出，它落在加納的脊背之上，朝著軍隊聚集的方向飛去。

勞倫緊鎖的眉頭，久久沒能舒緩。

……

在一片沒有邊際的荒漠之中，毒辣的太陽照耀著大地，干燥蒸發了最后一絲水分，黃沙漫天飛舞，空氣都因為溫度滾起熱浪，一個穿著紗布外衣的長發男子走在沙漠之中，男人俊美的猶如神明親自捏造的子嗣，他雙眼微微瞇起，步伐輕盈如羽毛，沒有在沙地上留下一絲痕跡。

“還挺熱的，”男人呢喃著，“到底掉在哪了？”

他四處張望，似乎尋找著什么東西，但在這茫茫沙海之中，就算是找一個幾米大的東西，都好像海底撈針般困難，不過男人似乎有著近乎無窮無盡的耐心，他仔細的搜尋著雙眼可以看見的每一個角落，全神貫注一秒都沒有分神。

“啊，”男人恍然間好像看到了什么，“在哪里。”

他朝著一個方向走出幾十步，然后停在了原地，四周除了沙子什么都沒有，而男人此刻低著頭，盯著腳下的沙地，嘴角翹起一絲微微的笑容。

“原來如此，藏得可真深啊，還是說我來的太晚了？”男人抬起手臂。

只見那一刻，他腳下的沙子凝聚成一條洪流，朝著天空急速沖去，數以億萬計算的沙粒就這樣被男人玩弄在指尖，而他腳下的沙地迅速坍塌，一個巨大的沙坑被愣生生挖出。

沙坑越來越深，到最后足足凹陷了十幾米。

而在這時候，男人停止了繼續抽取沙子，只見此刻，在他的眼前，一只埋在黃沙之中的手臂暴露在空氣之中，手指之上仍然沾著砂礫，皮膚干枯，已經嚴重的脫水。

男人一把抓住沙子下面的手臂，猛地用力一拉，只見一個十幾歲模樣的年輕人就像是蘿卜一樣被他抽出，那年輕人穿著斗篷，發絲漆黑如墨，仍然煥發著活力。

“艾諾·亞斯普羅，真想不到我們還有再見面的機會。”男人讓年輕人漂浮在自己面前。

艾諾袖口與衣領之中仍然有沙子流出，他似乎已經被埋葬在這沙地之中很久很久了，但是歲月卻又沒有在他的臉頰之上留下任何痕跡。

“又到了要我盡先祖義務的時候了，”男人笑著，不知道在跟誰說話，“畢竟總不能讓后人看不起圣帝伊爾澤，不是嗎。”

艾諾沒有絲毫表情的臉孔在這時竟然出現了變化，雖然只有一瞬間，但是他的眼眸在此刻的確奇跡般的顫動了一下。

傳奇還遠遠沒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