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萱一口飲盡眼前粗碗里的酒，確實如同楊寬所說有些苦澀，抬起袖口擦掉嘴角的酒漬，卻發現他戲謔地看著自己，“京中嬌養的大小姐，還用得慣我們山里的土碗嗎，真讓我想不到?！?

“說到底，我并不是正兒八經的京中閨秀?！绷嫣鹗郑粗约罕纫话闩哟笊弦蝗Φ氖中Φ溃叭羰悄愣嗔私庖恍隳苈犅剠羌议L女，自小長在燕北，慣于舞刀弄劍，并不如同一般閨秀嫻靜自然，也沒什么好名聲，其實她們說得并不全對，雖然我擅長刀劍，但也不曾落下閨學，不僅如此，母親去得早，我更知道不能任性，需得懂事，別人會的，我也要盡力學好，所以，我的女紅，琴棋書畫，乃至廚藝都比那些只為了討好郎君的深閨女子，更好一些。”

“在報仇這一件事上，也比尋常女生，多了點膽識?！睏顚捘樕巷w過一絲贊賞。

“她們有太多可以失去的，所以并不怕?！绷媸种刚瓷贤肜餁堄嗟木埔?，在桌上無意識地描畫。

是“吳”。

“這樣看來，你這個人其實遠不止幾千兩銀子，不如莫要當那處處需得規行矩步的官家小姐好了，來我的山頭，做個快意的壓寨夫人可好?！痹捴杏袔追终嬉?，只有楊寬知道。

“公子莫要說笑了?！绷嫘睦锊⒉划斦?，暗暗想道，“若是說一見鐘情，也不過是見色起意罷了?！毙Φ?，“夜深了，不如明日再聊。”

“好?！睏顚捄韧晖镣胫械囊稽c酒，將碗放在桌上，道，“我送你回房。”

“多謝?！?

二人一路并不多言，并行道一處窄廊，楊寬負手，盡力不碰到柳萱，偏頭看向她時，發現她昂著頭，神色放松，似乎并不覺得緊張，反倒十分享受當下一般。

“好夢?！辈挥X間到了柳萱暫居的廂房，推開門，楊寬側身讓到一邊，在柳萱踏進門時，輕輕丟下這一句，合上門，心里暗暗笑道，“小丫頭果然是忘記自己了?！?

楊復看著合攏的木門，不由想起見她時，上頭坐著的還是自己，那時她梳著雙丫髻，臉上酡紅，顯得像民間年畫上常見的團圓福娃，瘦瘦小小的一個孩子，居然一連吃了兩碗素湯面，還要，自己接近時，只聽見她的哥哥不停勸她少吃些，她卻道，“我才不要，明日回京了，便再也吃不了嬸子做的熱湯面了，你們一向拘著我，今日居然還不讓我吃個夠，我等下還要吃梅菜炊餅?！?

真是個可愛實誠的孩子，自己不由得跟了一路，想要看看她到底能吃多少，最后果然不曾失望，吃了炊餅，見到青團也來了許多，還有羊奶糕，驢肉火燒，冰糖葫蘆……大概抵自己好幾日的飯量了，看她吃得那樣香甜，自己去買了，其實并不如看著那么好吃，她的名字和臉卻記了許多年，后來即使是逃亡時，想起來也不由得露出微笑。

屋里柳萱坐在踏上，透過微微打開的窗子凝視外面的月亮，小聲道，“若是做夢，反倒不好。”最怕的大概是夢魘吧。

自從母親去世后，柳萱時常夢見自己從黑暗中無限往下墜落，無盡無盡地墜落，那種被黑暗和萬物空寂，什么都不存在，甚至自己都無法感知自己的恐懼包圍的感覺，使得她翻來覆去，睡不好。

醒來時，仍是月明星稀，柳萱沒了睡意，也就出房，四處走著，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昨晚那人果然是林弗，她默默地走到樹叢邊，聽到他向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說，“侯府小姐雖然長在燕北，可是始終是大家小姐，并不怎么好接近，父親那邊，還需要師傅多些提點，擔待?！?

老人的回話聲音極輕，盡管用內力留神聽了，到底也只聽到只言片語，并不能夠串成完整的脈絡，反倒使人更疑惑。

握緊手，柳萱聽見兩人動靜遠去時，方才結束屏息，走到園子里，眼中跳動著火光，噴薄的，怒火。

許久以后，終于按捺下內心沖去質問林弗的沖動，心里思量著這牛頭山上果真什么牛鬼蛇神都有，還是早些避開更好。

一躍而起，柳萱踏著屋檐，終于通過紙窗找到了滟允的房間，她翻身而入，費力喚醒哥哥，道，“打更的人走了并沒有多久，現在正是逃跑的好時候。”

“母親的事？”滟允睡得迷迷瞪瞪，好半天才掙扎起身，揉揉眼睛道。

“我不信楊寬情愿傷了同他出生入死的手下的情誼，來幫我們報這許多年前的仇?！绷娣銎鸶绺?，“早些走吧，夜長夢多?！?

“好。”

二人身影消失時，門廊那里走出一個身影，楊寬撥弄著左手拇指上的扳指，整個人隱藏在月光的陰影中，眼底的神色讓人看不清楚。

回家后，柳萱與滟允悄悄地各自回了房，家里本沒有什么惱人的親眷，因此二人晚歸，也不過是驚了屋內伺候，值夜的下人。

第二日柳萱看見林弗時，情緒忍耐得竟然比自己想象中好得多，她并沒有為難林弗，只是情緒淡淡地拿出自己畫的梅，謙恭地退到一旁，等著他評價。

“這畫作立意不錯。”柳萱打量著他，心中覺得他不可能是他表現出的那樣，不只是一個奉旨填詞的……落魄文人，甚至可能一切都是裝出來的，只為了接近父親，接近忠勇侯府。

事實確實如此，林弗就是著意接近。

柳萱時不時會去白馬寺看看林弗，說是請教書畫，拿的自然都是畫得靜心挑不出什么毛病的，趁他審閱時，柳萱打量以外，也會狀似無意地談起當初的事情，比如母親當初的生活如何，或者是說起母親去了，父親也不曾續弦，自己擔起內宅瑣事，后來還是回京后祖母接過一些事情方才得閑，沒那么困苦，只是幼弟日日哭喊著要母親。

每每談起母親時，林弗的動作都會不自然，縱使努力掩飾，柳萱也能看出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