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壽終正寢于七十歲,我可以大言不慚:過去的三十五年,我與很多人鬧過別扭,很多人也與我別扭過;往后的三十五年,我必將繼續(xù)與很多人鬧別扭,很多人也必將跟我繼續(xù)鬧別扭。
我堅信這是毋庸置疑且不會因個人意志轉(zhuǎn)移的。
基于這個事實,三級車階,我別扭得像個行動不便的老人磨磨蹭蹭也就不稀奇了。
更何況,鬧別扭的可不止我一個。
駕駛座上那個往日不是沖我擠眉弄眼就要咨牙俫嘴的潑皮陳一分,在瞟了我一眼后,臉上情緒突然飽滿膨脹,直到諱莫如深的既視感躍然眼前,才有了停止發(fā)酵的跡象。
這就是成年人之間的別扭,不好意思鬧上臺面,卻又不肯輕易饒過對方。
“伍姑娘,大清早發(fā)呆可不是件好事。”
我跟陳一分的無言對決即將走上人生巔峰時,有顆長勢不那么茂盛的腦袋冒出來揶揄,我橫了一眼過去,沒把人瞧清楚,卻又聽到另外一個聲音在吠吠:“莫不是昨晚太過投入?”
成年人的歪樂子,始于黃腔,止于茍且。昏昏欲睡的早班車廂立刻活色生香起來。醒了困的男人和女人,你一言我一句,越說越火辣,中途果不其然的跑出幾個如火山爆發(fā)般活力充沛的露骨黃段子。
惹得一車人哄堂大笑。
我嘆了口氣,人人都有一個單純的小時候,那時候的我們不僅不稀罕黃段子,還鄙夷的稱他們地痞流氓。等我們浸入社會,做人的格局被生活的多樣性一而再再而三的撐出一個又一個廣袤天地時,我們幸不辱命的成為了曾經(jīng)被我們唾棄的地痞和流氓。
這是一種進步也是一種退化,我趴在車窗上,改變不了的人事,不如隨波逐流。
這么一想,我也沒了羞燥,一迷糊就睡過去了。
等我從迷糊中醒來,少兒不宜的黃話連余音都尋不見半分,空蕩蕩的車廂里只有安靜。
我揉了揉眼睛,耳邊響起一聲悶哼:“醒啦?”這個聲音,不用瞧也知道是誰。
“怎么?”我突然覺得安靜的車廂,其實是個很不錯的談話場地,便又一屁股坐了回去:“昨天恐嚇得不夠,今天還想繼續(xù)加碼?”
“如果你一意孤行,給出的回答非要偏離預(yù)定軌道的話,我不介意加碼。”
這個回答還真叫人寒心。
我頭痛的看著從車頭第一排座位站出來的人影,借著初升的太陽光,這個男人臉上的辛酸無奈一目了然。心底最柔然的部位莫名被戳痛了。
就這么一瞬,我成了個同情心泛濫的女人,掏出手機,準備打電話。已經(jīng)近到眼前的男人悶悶說道:“我已經(jīng)跟張盛打過電話了。放心,紀檢部查崗的話,她知道怎么幫你應(yīng)付。”
“這么一看,拉幫結(jié)派的好處還真是不少。”
這通電話,我的確是要打給張盛,目的不言而喻,正是陳一分口中的那個說法。可沒有誰會喜歡嘗試被人捷足先登的滋味,臉一沉,攥著手機挖苦道。
陳一分面色冷清,沒有往日的反唇相譏,但看得出,他在我身邊坐下來時,心情很差,兩只眼睛忽上忽下。如果眼睛真是心靈的窗口,我敢打賭,此刻他內(nèi)心一定不會是面上的風(fēng)平浪靜。
“你的回答是什么?”斷斷續(xù)續(xù)的沉默后,表里不一的男人將雙手交叉,隨意又讓人覺得很刻意的放在膝蓋上,我由此更加肯定他內(nèi)心不但不平靜,還很洶涌澎拜。
葉利民曾這樣教導(dǎo)我們:情緒越是激動,越容易接近這個人的本真。
從時機來看,當(dāng)下攤牌無疑是最合適的。
便深吸一口氣,按照姜北笙的指導(dǎo),將那番話一字不落的復(fù)述了一遍。
躁動的時間,突然之間,成了一個搞怪的孩子咻的一下就靜止了。偌大車廂內(nèi),除了心跳僅剩呼吸能代表生命存在的跡象。我甚至覺得我能夠看清眼前飛過的蚊子扇動翅膀時的節(jié)湊。
太靜了。
“怎么不說話?”一刻鐘后,我主動打破沉默。
陳一分哼哼笑了兩聲:“伍小柒,你跟我說實話,這是你自己看透的,還是找了世外高人指點迷津?”
“這么說,”我倒吸一口涼氣,心房狠狠一縮:“你老婆真有這個打算?她真要跟莫經(jīng)理和大領(lǐng)導(dǎo)的人爭高下?”。
“很奇怪嗎?”我的疾呼,卻換來了陳一分的輕松,只見他將兩只緊繃的肩膀懈了壓,等到徹底釋放后,恐嚇我的那個陳一分消失了,身旁這個人又是我熟悉的那個潑皮:“這不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嗎?”翹起的嘴角上有一瞥余光譏笑著從眼眶中顛落到了我臉上。
我如夢初醒,先前的吃驚開始轉(zhuǎn)化成激動。
這份激動,卻不是因陳一分的回歸,而是為姜北笙。
一個連陳一分、余意是誰都不知道的人,僅憑我的三言兩語就將個中玄妙分析得頭頭是道,且還一語中的,我要是不激動激動,只怕我這顆心臟要瘋狂至原地爆炸。
陳一分對我的智商果然是存有某些誤解,他深信我激動是因余意的選擇,對于高人不高人的事,根本不執(zhí)著。也幸好他不執(zhí)著,我才不費吹灰之力蒙混過了關(guān)。
等到心緒平復(fù),神思清明,激動不再的我開始追問陳一分為什么是理所當(dāng)然?
身邊的人將十根手指豎在膝蓋上,飛快且盲亂的彈跳一通,這是他掩飾不安時慣使的法子:“還能為什么?不就是老生常談的‘子承父業(yè)’。”
“所以,這也是你老丈人的意思?”我總算聰明了一回。
陳一分的不安中道而止,他吟住一絲譏笑在唇間不放:“大概是吧。”口氣涼薄:“畢竟這里是他的老根據(jù)地,有受過他恩惠的人,有他親手布下的眼線,還有他那些風(fēng)頭不再卻仍在渴望風(fēng)光的嫡系部隊。天時地利與人和,不選這里,選哪?”
“難怪張盛會把最后的機會放在你手里。”成年人一糊涂,最容易動目光短淺的念頭,譬如此刻的我:“余意的勝算竟然這么大……”沉吟幾秒后,市儈的笑了笑:“哎,陳一分,等事成了,我能混個編制不?”
“如果失敗了呢?”氣都不喘半口,陳一分就嚴詞厲問:“你就沒有想過,余意為什么不在他們自己單位爭名奪利,卻要舍近求遠將手伸到我們單位來?”
我有點看不明白了:“她不是你老婆嗎?你問我?”
陳一分頓了頓:“你這么蠢還想讓別人論功行賞?不被賣了就不錯了。”
“喂……”
“余意的勝券是不小,”無心廢話的陳一分漠然打斷我:“但并不代表她就一定能成功。伍小柒,你有沒有想過,萬一失敗了呢?”
我一時語塞,這個還真沒想過。
“余意選在這里爭權(quán),”和善過后,陳一分的目光中升起一絲不屑:“是因為一旦失敗,她還可以全身而退繼續(xù)回去做她的副總。唉,伍小柒,最后真正被人秋后算賬的,只有我們這些替余意效過力卻又無法離開這里的可憐蟲。”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自古如此。
可人人都懂的道理,未必人人都能接受。我也不例外,一想到敗北要付出的代價,眼神似被桿子撞得七零八落的桌球,恐懼,害怕。
陳一分斜視著我:“他們都有一己之私,承擔(dān)后果是應(yīng)該的,唯獨你……”一個短暫的停歇讓我聽懂了話里的潛臺詞:“余意早就動了利用我的心思,對吧?”膽怯敗走,語有微瑟:“當(dāng)初那套沙發(fā)是給我的見面禮,沒說錯吧?”
陳一分糾結(jié)了一下:“伍小柒,不管你信不信,我從沒想過要把你拉下水。”
“我信。”苦笑一聲,說出來的話卻呈氣若游絲的虛癥:“不然,余意那天也不會撓壞你的臉。”我同樣糾結(jié)了一下:“陳一分,看在我信你的份上,你就回答我一個問題,我真的不能退出嗎?”
身邊的人閉了閉眼,嘆息比哀鳴還憂傷:“不能。”
我想也是。
“那你再回答我一個問題,”沮喪中我?guī)缀跏强迒手槺莸膯柕溃骸八蜕嘲l(fā)那次你是阻止的,現(xiàn)在為什么又改變主意將我拉下水?我有這么重要嗎?”
陳一分深深的深深的望了我一眼:“伍小柒,這是兩個問題。”很認真道。
我嘴一抖,臥槽,現(xiàn)在是計較一個兩個的時候嗎?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