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沒想到,最不開竅最愚笨的伍小柒,也學著算計人心了?!?
我一番誠意考量,卻只得到陳一分充滿不屑的白眼和錯到離譜的評價。他這樣的表達方式,令我快速想起白慕言提及過的伊麗莎白。不禁感慨,這個女人可真是了不得,創造她的人,已經死去兩百年,可她的偏見,卻仍然鮮活的,或多或少的,存活并顯現在當下每一個人不夠灑脫的性格里。
這種現象,不知該稱作文學魅力,還是人性固執。
我端起前胸,雙眼正視對面,話說得很輕:“陳一分,是偏見讓你看不到我的好意?!?
聽到這句話的男人,似被什么東西擊中神經般,擱在咖啡杯旁的右手食指,輕輕一顫。
我低眉掃了一眼,更加確信自己的直覺沒有出錯。
陳一分,在像我提防他一樣,提防著我。
如果事事都講公平公正,眼前的提防,我們似乎誰都沒有錯。
只怕今天的談話要落得一個半途而廢的下場了。
我略有遺憾的笑笑:“陳一分,你不用覺得為難。不管你說或是不說,我們都是朋友,這一點毋庸置疑。正因為如此,所以我不能卑鄙的利用朋友這個身份,這個立場,去強迫你。畢竟,這是一個很壞的世道,尤其是對茍且不易的小人物很壞。”
我不喜歡講危言聳聽的話,以上這些,聽著兇險,實則就是兇險。因為這個世道的壞,就壞在它的美好總是需要雄厚的物質資產去支撐,而小人物們,卻只是一群,將每一天都過得像討生活的乞丐一樣落魄的人。
這樣一群人,活著就已經是很辛苦的事,你還有什么資格要求他們活出富貴如意?譴責他們沒有堅守清高,抱了權貴的大腿?
我咬咬牙,又低沉的說道:“雖然主動承認,還是會感到恥辱,但這點可憐的自尊,終究改變不了我們身為小人物的命運。陳一分,我體諒你,不打聽你是誰的人,也不問你是否利用過我,我就想知道一件事,你現在還是小人物嗎?”
陳一分怔怔望著我,望了大概有半分鐘,這個五官不帥,長相不英俊,但很有棱角的男人,兩邊嘴角突然往上一揚,竟有幾分好看。
“你真狡猾,”他笑著這樣說:“我要是真如你意,只回答最后一個問題,我還會是你真心相待的朋友嗎?伍小柒,別跟我扯偏見那一套,也別給我使什么激將法。我愿意說,誰都攔不住,我不愿意說,誰也沒辦法?!?
他端起咖啡杯,搖晃了一下,我跟著看過去,才發現他的第二杯咖啡已經見了底。
“我想抽根煙,”他將杯子移開,右手很自覺的從褲袋里掏出一包煙,一個打火機,眼睛亮晶晶的望著我:“介意嗎?”
我其實很介意,但我隱藏得很好。
指著墻上的禁煙標識,面不改色的嘟囔:“你覺得呢?”
他啪的一聲就將煙同打火機甩在了桌上,第二次將服務生招來,續上第三杯咖啡。
無法得到紓解的煙癮,讓他迫不及待的吞下一大口咖啡,精神已經沒有了之前的光鮮靚麗,好在,這點萎靡并不影響他的口才。
“我爸和我媽都是高材生,我叔叔的基因也不錯,他女兒更是青出于藍勝于藍,我去他家那年,被美國一所名校錄取,出國深造了。我就像一堆好孩子里面,那個只會調皮搗蛋的壞孩子。一本正經的大學沒考上,專業還是冷門,想要進個鐵飯碗的好單位,幾乎是不可能。我爸我媽向來心大,只要我不啃老,只要我活得高興,他們不反對我從事任何工作??晌沂迨逋耆邮懿涣?,他覺得,男人應該有一份體面的工作和一個錦繡前程?!?
陳一分停下來,以狼吞虎咽的方式,將第三杯咖啡全部吸進了肚子里。
我以為他又要招來服務生,續上第四杯,但他很意外的沒有這么做。
偏頭望了一眼鄰桌的小吃食:“你餓嗎?”
我生怕他又出幺蛾子,甩甩頭:“你進公司,還有你正式工的身份,都是你叔叔利用他的人脈關系,替你張羅的?”趕緊接著他的故事線,不肯罷休的問道。
“不完全是?!彼I笑著撓撓頭:“正確來說,應該是彼此利用?!?
“這話怎么說?”我奇道。
他眼珠子轉了轉,譏笑變成嘴角一抹苦笑:“我叔叔當時是副總,他能找來幫忙的人,自然是級別相當的人,也就是我們公司當時的一個副總。這個副總運氣很好,我進公司不到一年,老總因心肌梗塞突然去逝,他臨危受命,成了老總?!?
我跟陳一分是同一年進的公司,當年這件事,他不說,我也清楚。也還記得,那個運氣很好的副總,在老總位子上做了六年后,圓滿退休。
沒想到,陳一分的靠山會是他,如果當初……
我苦澀的咋了咋嘴,這個世界沒有如果,也沒有當初,只能是可惜了,真是太可惜了。
陳一分盯著我,一副洞察心機的表情。
我回過神,抬眼去看他時,立刻被他這副表情盯得心虛冒汗,未免尷尬,只好干干笑道:“然后呢?”
“然后,”陳一分呢喃一下,笑了:“我叔叔借助我們那位老總的人脈關系,不到半年時間,也扶正上位了?!?
官場,果然就是勾當。
雖然震驚,但至少明白,陳一分不是誰的人,也沒有利用我的理由。因為,成熟的社會哲學已經告訴我們,背景硬朗的人,只有別人去主動巴結的份,沒有他巴結別人的道理。
“你有這樣一層背景,洞察出大領導和莫經理的手段與伎倆,也就不足為奇了,我相信你?!闭痼@之余,安下心又道:“只是有一點我不明白,從始至終都是你跟你叔叔在單方面受益,為什么你要說這是一次彼此利用?”
“因為故事還沒講完?!标愐环謵灪咭宦?,不再隱藏他玩世不恭的本性,帶著幾味調侃,諷刺的說道:“那個老總有一個女兒,我叔叔上位后,她碩士畢業。所謂禮尚往來,所謂彼此利用,就是我叔叔義無反顧的,將老總女兒照顧進了他們單位。”
呃,權利這個東西,真是任性的好。我吞咽了口充滿艷羨的口水。
“她比我有本事,進入公司后,業績很扎眼,能力很突出,叔叔更是不吝嗇提拔之權,一年不到,她就成為最年輕最有前途的中層干部之一?!?
陳一分邊說,邊拿眼睛偷瞟我,密切關注我的表情變化。
我到底還是缺少職場人該有的敏銳,都到了這個程度,竟還可笑的認為,他只是一個為了一份難以言說的挫敗感而焦慮的失意之徒:“人各有命,你這樣,也挺好。”傻不拉幾的送上自己最誠摯的安慰。
“伍小柒,”陳一分對我的傻不但不領情,還笑得節操盡失:“剛夸你學會算計人心的話,真是白夸了?!?
我不是很明白,疑惑的望著他。
他一掃煙癮的萎靡,像戲弄老鼠的貓一樣,精神奕奕的問道:“我們上任老總姓什么?”
“姓……姓余?!?
“我老婆叫什么?”
“余意?!边@個名字剛脫口,一個激靈閃過:“難……難道,你老婆是……你,你是……”信息量太大,我有點語無倫次。
陳一分沒有借機嘲諷,爽快的替我將話補充完整:“我老婆是余總的獨生女兒,我是余總的女婿。我跟我老婆的婚姻,有愛情,也有政治??烧J識我們的人,只愿意相信我們是一段成功的政治聯姻。知道為什么嗎?”
我傻乎乎的搖搖頭。
“因為我叔叔在退休前,不但成功將余意送上副總的位子,還把他手上所有人脈資源,全部留給了她。別看她才三十六,她現在可是爭奪老總最有利的人選之一。真正的年輕有為,前途無量。”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