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藍的天空下，綠樹成蔭，葉縫里灑出點點光斑，盛夏的蟬鳴四起。

巷子口，有漂亮姑娘騎著自行車一晃而過，隔壁賣肉骨茶的阿伯將毛巾一搭，滋溜著袋子里的涼茶。

顧央央瞪著圓圓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這一切。

1991年，檳城的齒輪轉動。

電風扇吹化了冰棒，甜水滴在手背上，央央伸頭舔了一口，朝里屋望去，方茵正和店老板在商量進貨的細節，囑咐她別亂跑。她盯著滿墻花花綠綠的布匹，無聊地嘟起嘴。

這時，附近的教堂傳來歌聲，她趁方茵不注意，跳下高凳，悄悄溜到店外。

尋著聲音，央央來到一座白色教堂外，那里站著許多穿黑西裝的大人們，神情肅穆，不時發出低沉的嗚咽。

她歪著頭看了會，輕輕繞去后門，后門有一顆大大的芭蕉樹。

樹下，坐著一名少年，右臂上別著白布。

“你在畫什么？”

她笑瞇瞇地走過去。

少年沒停筆，頭也沒抬，不理她。

央央盯著少年，心想，這個小哥哥長得真美，像是從畫里跑出來的神仙。她忍不住伸手去戳他的臉，誰知，噗通一聲，自己被推倒在地上。

她撇著嘴，眼淚含在眶里，委屈巴巴地看著罪魁禍首。

少年不自在地咳了下：“誰叫你碰我。”

央央頓時歡喜：“原來你會說中國話呀！”

“這有什么奇怪的。”少年一臉驕傲：“我爺爺可是華僑。”

“華僑是什么？”央央嘀咕著，努力嘗試爬起來，一只手拉住了她。

少年的身上有淡淡的皂香，驅散了盛夏的暑氣。

央央甜甜一笑：“謝謝你。”

少年卻恢復之前的冷漠：“不用。”

央央臉皮厚，一屁股坐到他身旁：“我瞧著你好像不開心呢？”

少年筆一頓，眼中流露出悲傷：“我爺爺……死了。”

“死了？”央央瞪大眼：“那是什么東西？”

聽起來好像很可怕的樣子。

少年嘆氣：“那不是東西，是指人走了就不會回來的意思。”

“哦…我懂了。”央央若有所思：“死了就是大鳥。”

“大鳥？”輪到少年奇怪了。

央央一本正經：“是辛起告訴我的，他說天上那只大鳥可以帶我去很遠很遠的地方，遠到要是迷路，我就回不了家了。”

少年一愣，半晌，才反應過來：“笨！那是飛機。死亡比這可怕多了，它是世界上最難過最難過的事。”

央央托腮：“比幼稚園的胖徐搶走了我的洋娃娃還難過嗎？”

少年嚴肅點頭：“比這個難過。”

那確實……很難過呀。

央央揉揉鼻子，從荷包里摸出一把糖果，攤開，彩色糖紙在陽光下閃爍。

她說：“別難過了，我請你吃糖！”

少年怔住，只覺眼前的小女孩比糖果還要甜。

見小哥哥不說話，央央以為他不喜歡，于是收回手嗒嗒跑開了。

“喂！”

少年正要叫住她，卻見小女孩去了隔壁小攤鋪，不一會兒，又嗒嗒拿著兩根雪糕回來了。

“諾，給你吃！”央央大方遞過去，又道：“可不許向我媽嗎告狀。”

少年撕開冰棍紙：“為什么？”

央央耷拉著腦袋：“她只許我每天吃一根雪糕，說要是貪吃，牙齒就會掉光。”

少年恍然：“看來還是個不聽話的孩子。”

“才不是呢！”央央不服：“我跟你講哦，吃雪糕是世界上最開心最開心的事。”

少年問：“比生日爺爺送了我一架望遠鏡還開心嗎？”

央央認真思考：“比這個開心。”

少年笑了，甜甜的牛奶融化在他心底，蕩起一圈漣漪。

炎炎的夏日午后，有知了叫，蕉葉擋住了陽光，兩人坐在階梯上，安靜地吃著雪糕，時光好像定格了。

風吹來，央央偷偷挪動屁股：“欸～你畫的是什么呀？”

她指著畫板，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正將周圍的彩色彈珠吸走，角落里，長了腿的星星忙不迭地逃跑。

“這是黑洞。”少年沉吟道。

央央苦惱地皺眉，為什么小哥哥的話她總是聽不懂。

少年解釋：“黑洞是宇宙存在的一種天體，它能夠吞噬一切物質，包括光。”

央央聽得糊涂：“那宇宙又是什么呢？”

“問題真多。”少年無奈，答道：“宇宙就是我們所在的世界，看，陽光、空氣、水、教堂、雪糕，還有你我，都是宇宙的一部分。”

央央終于懂了，嘖嘖道：“原來黑洞這么厲害呀，可以把宇宙都吃掉……”

少年驀地一黯：“死亡就是黑洞，它吃掉了我所有的親人。”

話里的沮喪讓雪糕也多了幾分苦澀，央央愣在那里，直到牛奶滴在了手上。

她忽然笑起來：“既然它吃掉了太陽、雪糕、糖果……你的親人，嗯，連我也跑不掉的話，所以，我覺得——”

央央湊到少年耳邊，輕輕說：“黑洞里，是另一個宇宙。”

剎那，風停了，光亮起，遠方是山和海，眼前是教堂，天使吟唱，世界靜止，一道彩虹驟然出現。

少年望著小女孩，她頭上有一枚玫瑰發卡，正閃著動人的光，于是，他就這么呆呆地，停在了峽谷。

“央央！”

焦急的呼喚響起。

少年轉頭，看到一個漂亮的女人

只見小女孩將吃剩的木棍往他手里一塞：“我媽媽來了，再見！”

說完拍拍屁股，聽話地走過去。

方茵朝少年抱歉一笑，低頭牽過女兒：“不是叫你別亂跑嗎？”

央央撒嬌：“人家等得無聊嘛……”

方茵嗔道：“是不是又偷吃雪糕了？”

“……”

“才沒有咧！”

“不許騙媽媽。”

“沒…沒有。”

“嗯？”

“好吧，有……”

“罰你這周都不許吃雪糕。”

“不要……”

……

兩人漸行漸遠。

少年回過神，才驚覺還沒有問小女孩名字，剛才她媽媽叫她什么呢……糟糕，忘記了！

懊惱地合上畫板。忽然，少年察覺到陌生的目光，回頭——

遠處白亭下，站著一個女人，紅花落在她肩頭，眉眼染了芬芳，她明明在笑，臉上卻全是淚水。

“真是個奇怪的人。”

少年收回視線，走進教堂。

這一刻，鐘聲敲響，白鴿飛向天際。

央央惺忪著眼從沙發上醒來。

墻上的鐘指向十點，而桌上的日歷顯示今天是冬至。

她剛剛接到了林嫂的訃告，傷心之下，給商熙打去了電話……接著她睡著了。

不過，她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里發生了好多故事，她記不清了，只記得結尾有些遺憾。

“咚咚。”

有人敲門。

央央心一顫，似乎預感到什么，起身，慢慢走向門邊，拉開——

門外，正是她日思夜想的人。

眉發如墨，眼含星辰，一如初見。

“阿熙。”

她叫出他的名字，擁入他懷中。

少年緊緊地抱住少女。

下雪了，屋內的爐火正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