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晚清人物叢考(采銅文叢)
- 戴海斌
- 13494字
- 2019-10-17 14:06:47
甲午后“商辦”鐵路的一例實證
——姚錫光日記所見之劉鶚
一、問題的提出:劉鶚與蘆漢鐵路
劉鶚(1857—1909)以《老殘游記》聞名于世,而觀其一生,幾乎與晚清五十年相始終。胡適(1891—1962)總結說:“劉鶚先生一生有四件大事:一是河工,二是甲骨文字的承認,三是請開山西的礦,四是購買太倉的米來賑濟北京難民。”在他眼里,劉鶚不僅是“很有見識的學者”,同時又是“很有識力和膽力的政客”。
然而,這位留名文學史的人物,一生境遇多舛,濟世、救民的抱負一無所償,乃至落得“殺身而喪名”
的結局。其中開礦、筑路諸創舉,在生前即被指為“漢奸”罪名,身后仍然為遭到集中批判的兩大問題之一。
胡適在列舉劉鶚生平四事后,有按語謂“為了后面的兩件事,他得了許多毀謗”,尤其“山西開礦造路一案,當時的人很少能了解他的”。其實,豈止是“當時”,在胡適作此文數十年后,也未必有多少人厘清此歷史公案的來龍去脈。
一般認為,劉鶚最早投身路礦事,在光緒二十二年(1896)。如蔣逸雪《劉鶚年譜》,記是年“六月,應兩湖總督張之洞召,赴鄂,商蘆漢鐵路事,十月回京建議筑津鎮鐵路”。劉蕙蓀《鐵云先生年譜長編》為譜主生平分期,也將“自應張之洞召赴鄂辦鐵路,至被誣流放新疆止”劃為一階段,此期活動主要為“倡辦洋務,想借徑實業,富國養民”。
按劉鶚倡辦蘆漢鐵路,實為其夤緣政界、以開商途的新發端。此事發生時,正值甲午戰后舉國陣痛、群言變法之際,興筑鐵路也作為“方今切要之圖”被清政府提上日程。繼蘆津鐵路上馬,光緒二十一年(1895)冬清廷批準蘆漢鐵路立項,并以該路“道里較長,經費亦巨”為由,宣布實行“商款商辦”方針:“各省富商如有能集股至千萬兩以上者,著準其設立公司,實力興筑,事歸商辦,一切贏絀,官不與聞。”
這是中國鐵路史上的“空前壯舉”,也是有史以來朝廷第一次將如此巨大的工程招商承辦。全國范圍內,響應而起者頗不乏其人,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有廣東在籍道員許應鏘、廣東商人方培垚、候補知府劉鶚、監生呂慶麟四人,他們均向政府宣稱集股已有成效,要求承辦。清廷因此諭令共負蘆漢路務的直隸總督王文韶(1830—1908)、湖廣總督張之洞(1837—1909)對前述四人“詳加體察”。所謂劉鶚“應張之洞召赴鄂辦鐵路”一節,即以此為背景。而結果是劉鶚等人一無所獲,全數出局,盛宣懷(1844—1916)則經王、張二督共同推薦,奉派督辦鐵路總公司,獲準舉債修路,再招股償還。
“蘆漢四商”在中國鐵路史上自有其位置,有論者謂其失敗咎有應得,因為他們“幾乎全是替外國資本家效勞的”。劉鶚后人的多種著說,將其謀蘆漢事未果歸因為“與盛宣懷氏齟齬”“宣懷嫉其能,抵排不遺余力”等等。
劉隆平等所著《劉鶚小傳》,勾勒了此事的大致經過,并謂張、王、盛等人排拒劉鶚并無真憑實據,不過“羅織罪名”而已。
最近張海榮研究蘆漢鐵路的論文,就“各方爭攬蘆漢與盛宣懷獨擅勝場”的內情,做了相當細密的考訂,使我們對“四商”的身份背景及各色人物的復雜人脈關系,有了較前清晰的認知。
稍覺遺憾的是,對于劉鶚這樣一位特出人物,“四商”并論而不見其特性,又因限于史料,無法詳論其人在湖北時交游和鉆營的情狀。新近公刊之《姚錫光江鄂日記》為我們深入探討劉鶚與蘆漢鐵路關系提供了可能。
姚錫光(1857—?),字石荃,江蘇丹徒人。早年曾隨首任駐日公使何如璋出使日本。光緒乙酉科(1885)拔貢,戊子科(1888)舉人。初官內閣中書,歷佐直隸總督李鴻章、山東巡撫李秉衡、兩江總督張之洞幕府,曾任安徽石埭、懷寧知縣,和州知州,累保道員,后遷至兵部右侍郎。入民國,任參政院參政、蒙藏事務局總裁、弼德院顧問大臣。著有《東方兵事紀略》《東瀛學校舉概》《籌邊芻議》等。《江鄂日記》始于光緒二十一年十月十二日(1895年11月28日),止于光緒二十二年九月二十日(1896年10月26日),時間跨度近一年。日記之初,姚錫光經署理兩江總督張之洞調江南委用,后張回任湖廣總督,姚亦隨同入鄂,委充武備學堂總稽查職。劉鶚謁見張之洞始末,亦被完整載入日記。緣姚、劉系同鄉,且有世交,關系非同一般;
在湖北任內,姚常與張幕僚屬過往,獲知許多官場秘聞,事后又勤于筆錄。如此,劉鶚這段鮮為人知的經歷,在《江鄂日記》中有了歷歷如繪的記敘。如日記整理者所言:“從中可以看到張之洞的舉棋不定,盛宣懷的得隴望蜀,劉鶚的憨直與熱誠,姚錫光的愛莫能助,張之洞幕賓的見風使舵。僅此一事,整個晚清官方機構的運轉、辦事程序、內部錯綜復雜的沾帶及成一事之難,讓人一目了然。”
這部日記對甲午戰后官場生態和新政實況的描述,不僅為研究劉鶚其人提供了新素材,也為討論近代鐵路史上外資利用的問題補充了思想資料。本文擬以日記為線索,旁參相關檔案、文集,考訂劉鶚赴鄂一行具體經緯,進而嘗試理解此事件在劉鶚個人歷史及中國鐵路史上的適當定位。
二、劉鶚由津入鄂
劉鶚最早在姚錫光日記中出現,是光緒二十二年五月十七日(1896年6月27日),日記謂:
劉云摶太守來拜。……云摶現以承辦鐵路事來鄂見。蓋中國將創辦鐵路,去年赴軍務處稟請承辦者四人,一劉、一許、一方、一呂,劉即云摶也。云摶才氣甚大,前以同知曾辦山東河工,見知于張勤果公。經勤果保奏,送部引見,后積勞保薦知府。自前年秋冬之交即經營中國開鐵路事,往來津、京、上海間,外商洋人,內謁當道,南北奔馳,再歷寒暑。現適朝廷決計開辦是事,命直隸王夔帥、湖督張香帥兩制軍督辦,遂將劉、許、方、呂四人稟請承辦之事發即(該)兩制軍核定。故云摶來鄂見香帥取進止焉。
劉鶚,原字云摶,又字鐵云,監生出身,先以治河專長赴河南投效,在河道總督吳大澂(1835—1902)幕下幫治黃河工程。光緒十六年(1890),經山東巡撫張曜(1832—1891)幕府咨調協辦河工,是為其“入宦之始”。張曜即文中“張勤果公”,唯“送部引見”說稍誤。光緒十八年(1892),劉鶚經繼任山東巡撫福潤保奏,咨送總署“考驗”,得知府任用,是為其“入京之始”。
羅振玉《五十日夢痕錄》錄有“劉鐵云傳”,記其甲午后事:
君于是慨然欲有所樹立。留都門者二年,謂扶衰振敝當從興造鐵路始,路成則實業可興,實業興而國富,國富然后庶政可得而理也。上書請筑津鎮鐵路,當道頗為所動。事垂成,適張文襄請修京鄂線,乃罷京鎮之議。
劉鶚很早留心于造路,此時欲“有所樹立”,其用世的抱負實與朝廷新政的潮流合拍。按清廷頒發“實力興筑”鐵路的上諭,時在光緒二十一年(1895)末,而此前,劉鶚已忙于“內謁當道”,為辦路而鋪路。不久,清政府“決計開辦”蘆漢鐵路,即上文所謂“京鄂線”,前述劉鶚、許應鏘、方培垚、呂慶麟四人分別出具承辦,光緒二十二年三月十二日(1896年4月24日)頒下上諭:
蘆漢鐵路,關系重要,提款官辦,萬不能行,惟有商人承辦,官為督率,以冀速成。王文韶、張之洞均系本轄之境,即著責成該督等會同辦理。道員許應鏘等分辦地段,準其自行承認,毋稍掣肘,并著該督等詳加體察,不得有洋商入股為要。
上諭中反對“洋商入股”,確保主權在我,體現清政府自創辦新式企業以來對外資一貫閉拒的態度;將“商款商辦”修正為“官督商辦”,則透露上位者既欲借資商力卻又對商情有所疑忌,不覺重彈戰前的老調。“四商”中有多人,包括劉鶚先期赴津拜見王文韶,但此行結果并不理想。據王文韶向張之洞通報:
呂、劉先后到津。呂,山東人,在京開堆坊一,飯莊一,財東為巨商韋立森,直言不諱,亦殊可笑。劉更渺茫。現均飭赴鄂矣。……大約許、方、呂三人皆有洋東在其身后,洋東皆覬辦鐵路之人。劉則敢為欺謾,但伊包攬而已。一經犀照,當畢露真形也。
王文韶對可能隱在集股人背后操縱的“洋東”最為忌憚,盡管劉鶚似無外資背景,對其所言虛實仍多不信和不屑。他對盛宣懷表示:“劉鶚辦此,尤為可怪,余亦不知其人。……鄙見即使籌款,十得其五必系洋款居多。”查王文韶與劉父成忠系咸豐二年同科進士,其子王稚夔又與劉鶚素有交往,
所謂“不知其人”,并非確實。近人筆記中多有對王氏“為人透亮圓到”“其言甚滑”的描述,而在“會同辦理”蘆漢路事上,似也可見其老于官場的一面。對“四商”問題,他只有模糊的傾向,將決斷責任推給了張之洞。大約因其虛與委蛇,劉鶚在津周旋頗苦于此,后來和姚錫光私談,還忍不住有所抱怨:“人稱夔帥為水晶頂子。言其亦明亮,亦圓滑,物小而堅也。夔帥縱好軍機章京才,朝廷以為封疆,誤矣!”
五月間劉鶚湖北一行,正為接受鄂督張之洞再次“核定”。其《芬陀利室存稿》錄有“鄂中四詠”,其中一、二首有句云:“此去荊州應不遠,倩誰借取一枝棲。”“莫問古來爭戰事,眼前盛事且高歌。”蔣逸雪解讀前韻,謂“比之洞于劉表,而以王粲自況也”。
可見劉鶚此行大有“依附意”,且欲襄成“盛事”,一展宏圖。懷興賦詩時自信滿滿,尚對前途抱有期待,而待入鄂后,他所遭遇的卻是另一番情形了。
三、所謂“履祥洋行所保千萬華股”之實相
張之洞是“會辦”蘆漢路的另一關鍵人物,他對“四商”觀感又如何?奉旨后,三月二十六日(5月8日)致王文韶電透露出其一二心意:
試想粵商四起,各稱集股千萬,豈華商具此大力耶?有銀行具保者,豈外國銀行肯保華商千萬巨款耶?呂慶麟粘有銀行保單,其為銀行招洋股無疑。劉鶚無銀行作保,其為不正派之洋人招攬洋股無疑。朝廷欲令詳加體察,似亦略見及此。……但不揭破粵商認股影射之弊,政府之誤信莫解,辦事之良策難進。自應電請督辦軍務處迅速飭令諸人即行赴鄂,由鄂赴津,公與弟會同考察,面詢實在,股份是否悉屬華商,如何承認分辦,自能水落石出。揭破之后,再行會奏真實辦法。
歸納意見約有三點:一、不認為當時華商有能力集資千萬巨股;二、明確反對集入洋股,并懷疑劉鶚有“招攬洋股”之嫌;三、主張在鄂、津分別“面詢”集股諸商,“揭破”真相,而最終會奏仍由天津定奪。
就張氏觀念而論,對“商辦”鐵路存一種先入為主之偏見。他本人甚至說過“總之,華商不出于商學,其趨利也,近則明,遠則暗;其謀事也,私則明,公則暗”這樣的話。有論者指出,張之洞在官辦、商辦之間的態度是“以兩者互為補充,而在不同的情況下則又各有偏重,但多主張官督商辦或官商合辦”
。無論督辦或合辦,“官重商輕”的格局終難突破。前署理兩江總督時招股籌修蘇滬鐵路,就對起而響應的華商予以壓制,主張一切“概由官主持”
,甚至公開說出“鐵路為全國利權所關,不甘讓利于商,更不肯讓權于商”的話
,招商無果而終。今奉旨考察“四商”,又懷疑“豈有一無名望之人能招千萬巨款”,批駁劉鶚等人為“紕繆”。
劉鶚在津已遭冷遇,繼被“飭令”南下,其境遇可想而知。據姚錫光日記五月十七日(6月27日)條,劉鶚在武昌與張之洞有過一番對話:
帥詢以已經集股有著之款幾何?云摶對以:“已集有一千萬兩。”帥謂:“現擬辦之蘆漢鐵路非一千萬所能濟。”云摶謂:“現在請辦者四人,每人集股一千萬,則蘆漢鐵路之事濟矣。”帥意復不以四人合辦為然,因詢以:“汝已集股一千萬,尚能多集否?”云摶對以“鐵路乃有利益之事,開辦以后,股分必旺,不患無股分”云云。因將上海履祥洋行所保一千萬華股保單呈上。帥云:“姑留閱,爾候定奪。”
上述對話中,張之洞已流露出“不以四人合辦為然”的意態,而劉鶚堅稱集股有成,并拿出證據——上海履祥洋行所保一千萬華股保單。張不能斷然拒絕,于是向上海調查核實:“上海有履祥洋行存放知府劉鶚蘆漢鐵路股本銀一千萬兩,聲明無洋股在內。請詳查是否屬實?該洋行所操何業?是否殷實?行主何名?能簽押出字據保認,乃可為憑。望速查復。”數日后,上海道黃祖絡稟復稱:
遵派員詳詢履祥洋行主貝履德,據稱:該行在滬系伊獨開,專造匹頭生意。劉守鶚系素識,曾與商議,如稟準有承辦蘆漢鐵路明文,由伊行轉向外洋湊借一千萬兩,非真有股本存在伊處。現既未奉有核準明文,伊更不便簽押保認,等語。查劉守在別埠有無招有股本,未可知。惟履祥洋行開設未久,局面不大,縱使轉借洋股,恐亦未可靠。
張之洞據此得出結論——“該洋行并不殷實,即洋股已不可靠”。在“核準明文”或“銀行借款”兩者均未落實的情況下,劉鶚視同既成事實,分別向洋行和政府兩邊口頭允諾,借用為攬辦鐵路的資本。其初衷或出于成事心切,結果卻難逃“虛誕”的指控。這種具有投機性質的行為,也為官場中人抨擊“商辦”平添了口實。事實上,在集股辦路的多路神仙中,非僅劉鶚一人有“系洋股影射”的嫌疑,經多方查核,最后證明“四商”所言無一可落實,均屬“海市蜃樓”。盛宣懷攻擊說:“在滬時亦有洋商來言,外國銀行允認股數千萬,包辦數十年,許華人掛名總辦,餌以重賄,諒此輩皆入此迷途。”
劉鶚與外人有無此種交易,尚難證實,但其言論卻明顯流露對“招洋股”的警惕。在與姚錫光論及此事時,他有意識地區分道:
洋債可借,洋股不可招。洋債,不攬我鐵路利權,一招洋股,則利權盡入彼掌握矣。
劉鶚已然有分別“洋債”“洋股”的自覺,他的如意算盤是借洋債而托名為華股,但此種牽扯不清的關系,卻為抱“先入之見”的張之洞等人所利用,進而引為排拒的理由。張之洞對王文韶表示說:“事既責成直、鄂,必當遵旨不令洋商入股,以絕無窮后患。關系太巨,萬不敢稍有含糊。弟與盛道熟商,官款難撥而注意商辦,洋股不準而注意華商,華商無此大力,無此遠識。”“洋股”必須排斥,“華商”又不可信,如此便只有“歸官”一途。還在劉鶚接受“核定”之前,張之洞已將“四商”劃入另冊——“似此影射支離,四家皆恐成畫餅,似宜早日定議復奏,即奏派盛道招商承辦,免延時日,或致旁生枝節”
。兩處文中“盛道”,即盛宣懷,字杏蓀,時為津海關道。張之洞擬聯合王文韶,推薦盛氏督辦蘆漢路,實質為對“四商”方案直接否決。前述有說法,劉鶚南下敗于“與盛氏齟齬”,真相究竟如何?探明此問題之前,有必要梳理當時張、盛的關系。
四、張之洞與盛宣懷之利益聯盟
劉鶚于五月中旬面見張之洞,此后一直停于武昌“候進止”,實際上被冷處理。時逾半月,不見后續,劉鶚終于等不及,主動向張幕成員探詢內意。姚錫光日記五月二十九日(7月9日)條記:
劉云摶太守來,將詢制府定奪鐵路意旨于錢念劬。于時念劬太守適來,因言制府之意,將以盛杏蓀觀察督辦鐵路,以軍務(機)處奉旨交下承辦鐵路,劉、呂、方、許分段認辦,不日即以出奏矣。蓋以劉、呂、方、許四人認辦,不過有此名目,實則專任盛杏蓀也。盛杏蓀之認辦湖北鐵廠,本意在鐵路,今果入其掌握。伊已專招商輪船、電線之利,今復將鐵路之利攘而有之,甚矣其善據權利,而中國亦舍是人無此氣魄也。
如注意到盛宣懷個人事業的發展階段,光緒二十二年(1896)是一分界,當年原為湖北官辦企業的漢陽鐵廠被轉讓于盛,改為官督商辦,同年盛受到光緒帝召見,獲授“四品京堂”并鐵路總公司督辦職。如論者所見,“這兩個新的工業職責是緊密相關的”。關于盛宣懷承辦漢陽鐵廠,是否出于張之洞強迫,一直存在爭議。查盛宣懷是年沿江視察招商各分局,三月中旬抵漢口,其致王文韶電即表露接手鐵廠的興趣:“今日到漢,香帥約觀鐵政,上方銳意求礦,鄂廠已糜五百萬,但可設法補救,宣系創始得礦之人,頗愿為之區畫。”同電針對直、鄂會辦蘆漢路,也提出辦法:“此路不可緩,宜籌直捷痛快辦法,權自我操,利不外溢,循序而進,克期成功。”
盛宣懷對漢陽鐵廠的興趣由來已久
,但能夠與張之洞真正實現合作,實以開辦蘆漢鐵路為契機。張之洞素知盛宣懷“為人極巧滑”,對其人并非情有獨鐘,他做出這樣的選擇,仍然是出于現實考慮,看重的主要是后者的實力。盛、張之間可以說做了一個交易,張將虧損嚴重、不堪其累的鐵廠脫手,作為代償的,則是同時交盛“招商承辦”蘆漢路的主權。
前引姚錫光日記所謂“盛杏蓀認辦湖北鐵廠,本意在鐵路”,可作旁證。對于盛宣懷與“諸商”兩端,張之洞已有明顯的抑揚傾向,盛固然“巧滑”,劉鶚簡直就是“荒唐”,等于排除了由“華商”承辦鐵路的可能性。
盛宣懷為操權起見,特別注意到“借洋債與招洋股,大不相同”。此意為張之洞所認同,并有類似表述:“或謂鐵路未成之先,華商斷無數千萬之巨股,惟有暫借洋債造路,陸續招股、分還洋債之一策,集事較易,流弊較少。蓋洋債與洋股迥不相同,路歸洋股,則路權倒持于彼,款歸借債,則路權仍屬于我。咄嗟立辦,可以刻期成功,故曰集事易;路款劃分,可以事權不移,故曰流弊少。”
盛、張兩說較前述劉鶚意見,幾乎如出一轍。唯不同的是,盛宣懷附有但書,強調“須奏明蘆漢鐵路招商局準其借用洋款,以路作保,悉由商局承辦,分年招股還本,路利還息”
。也就是說,借款造路須由一官方的、統一的“商局”承辦,這也是盛氏“權自我操”的真正憑借所在,在這一權力架構中,如劉鶚一類的華商個體是沒有位置的。劉鶚遭到排斥,重點不在華、洋股債的輕重,而在官、商權利的博弈,這背后還牽扯到官、官之間的利益交換。早在三月二十六日(5月8日),張之洞致電王文韶,在對“四商”不屑一顧的同時,卻對盛宣懷推崇備至:
昨招盛道來鄂商辦鐵廠,連日與議蘆漢鐵路事,極為透澈。環顧四方,官不通商情,商不顧大局,或知洋務而不明中國政體,或易為洋人所欺,或任事銳而鮮閱歷,或敢為欺謾但圖包攬而不能踐言,皆不足任此事。該道無此六病,若令隨同,我兩人總理此局,承上注下,可聯南北,可聯中外,可聯官商。
同電內擬議奏復辦路之辦法,正式將底牌翻出:
先舉商務總辦,設立蘆漢鐵路招商總局,由商籌借洋債,先行舉辦,奏明即以蘆漢鐵路作保,分作二三十年歸還。路成,招到華股,分還洋債,收到車費,抵付洋息厘。訂官督商辦章程,雖借資洋款,雇用洋匠,權利仍在中國,不致喧賓奪主,否則終屬空談,坐延歲月,必不能刻期而成。
即以私交論,王文韶與盛宣懷關系,較張之洞更近一層,對此事自無異議之理。如此,劉鶚南下,實際面對的是一盤已定議之局,無論其主張曲直如何,結局早就注定。張之洞主要考慮的,是如何向朝廷復奏“四商”案并正式推出盛宣懷,劉鶚則被撇在一邊,幾乎無所事事,曾向督署遞稟文言鐵路事,也無任何下文。
據姚錫光六月初七日(7月17日)記:
作函與劉云摶太守,告伊制府準伊假歸。蓋云摶以經營鐵路事來鄂,暫時不能有成議,因請假暫歸去,制府已允行。余故作函告之。
劉鶚見事不可為,失望告辭,張之洞亦無絲毫挽留意。六月十一日,姚錫光等好友在漢口設宴踐行,當晚劉鶚即附輪前往鎮江,無奈而走。
五、盛宣懷得隴望蜀與劉鶚再度入鄂
張之洞、王文韶聯銜奏結“四商”案,事在六月下旬。致總署電內陳述查核情形,結論為“四商均不可靠”,并建議“設蘆漢鐵路公司,奏派熟悉商務、身家殷實之員為總理”。“四商”事件至此似已塵埃落定,然而不數日,忽又起波瀾,并有少為人知的劉鶚第二次入鄂之行。姚錫光日記六月二十八日(8月7日)條記:
早起。制府傳見,因急赴轅,候至午刻未見。……制府遣文案鄒元辨大令來,詢吾鄉劉云摶太守家世及伊人品若何?余據實告之。又詢余以云摶請辦鐵路,究竟是洋股是華股?余告以云摶所集鐵路股本,亦有華股,特別能過多,余系洋債,并非洋股。蓋洋債可退還,而洋股不可退還。創始之時,不得不借洋債開辦。開辦以后,人見鐵路有利,則華股日多。華股日多,則洋債自可逐漸退還云云。又詢余以云摶何以能取信洋人,得借有千百萬洋債?余告以云摶在吾鄉,家世甚好,乃劉子恕(成忠)侍郎、曾任開歸陳許道之子。且伊曾事張郎齋中丞辦山東河工有年,曾經郎帥保奏送部用,見其為人,頗有才氣云云。元辨將余言歷復制府,往反數四。末乃傳制府諭,令余點召云摶從速來鄂。余乃立即電往淮安召云摶。
作為全程旁觀的知情人,姚錫光對張之洞“召云摶從速來鄂”有所解釋:
先是湖北鐵政局,自開辦以來,歷年虧耗,勢不支。制府乃召盛杏蓀來鄂,命以招商股承辦鐵政。今年四、五月間,盛杏蓀來鄂接受鐵政局,即以鐵路要制府,云若不兼辦鐵路事,則鐵政局所煉出鋼條無處出售,則鐵政不能承辦云云。制府許以開辦津蘆鐵路必命伊督辦,盛杏蓀乃接受湖北鐵政,去往上海,復以兩事電請王夔帥[夔帥與香帥均奉旨督辦津蘆鐵路]。一伊辦鐵路,須香帥、夔帥奏請朝命,命伊督辦,如胡云楣廉訪辦津蘆鐵路故事。一請香帥、夔帥奏請開官銀行,由伊督辦,以為鐵路招股張本。非此,則伊不任鐵路事。
盛宣懷承辦鐵政已如前述,而其所欲尚不止于此,上文即拈出兩事:
其一,辦路“總理人”的權重問題。直、鄂奏設蘆漢鐵路公司,初以盛宣懷為“總理”的合適人選,后者也自視當仁不讓。但由張之洞所擬電奏中僅籠統言“派熟悉商務、身家殷實之員為總理”,盛為此不滿,并向王文韶等抱怨:“上年特旨派胡云楣辦津蘆,鄭重冠冕。蘆漢工長款巨,艱難十倍,聲光稍減,難動視聽。……今閱會電擬派‘熟悉商務、身家殷實’之員,不過尋常鹽典商考語,大題小作,決難交卷。”“胡云楣”,胡燏棻(1840—1906),安徽泗州人,同治十三年(1874)進士,甲午戰時以廣西按察使留天津,在小站編練“定武軍”,上年冬奉命督辦蘆津鐵路,旋擢升順天府府尹。盛宣懷以之比擬,“意甚怏怏”下的潛臺詞實在謀進止、要牌子。姚錫光雖處局外,卻頗了然情勢:“其督辦鐵路,必由奏請朝命也,則必不受督撫節制,可單銜奏事,仿佛欽差督辦鐵路大臣矣。”
張之洞老于世故,反應多不以為然,謂“盛太性急,不審步驟”“盛極聰明,而此電又似不聰明矣”。
其二,兼辦鐵路問題。盛宣懷在收攬路權同時,還另有所圖:“鐵路之利遠而薄,銀行之利近而厚,華商必欲銀行、鐵路并舉,方有把握。如銀行權屬洋人,則路股必無成。聞赫德覬覦銀行,此事稍縱即逝。”這番向張之洞進言,意在鐵路、銀行一手掌握,故美其名曰“一氣呵成,交相附麗”
,而與海關總稅務司赫德(Robert Hart,1835—1911)的較量,屬于向“洋人”爭權,理由似亦冠冕正大。但張態度仍有保留,回絕說:“鐵路、銀行為今日最大利權,人所艷羨者,獨任其一,尚恐眾忌所歸,一舉兼營,群喙有詞,恐非所宜。”
今人夏東元指出,盛宣懷所謂“權自我操”,“是借國家民族的‘權’的名義,達到個人操‘權’的目的,不足取”。
而當年姚錫光評價道:“其請奏請開官銀行也,蓋欲盡攘中國利權。一經奏定,必請官本;既領官本,仍必多方將官本銷融凈盡,易名商本;而實則商本其名,蓋盡數攘為盛家之本,仍其攘竊招商輪船、中國電報利權故智。甚則害則歸公,利則歸己,種種不可端倪。”
綜上兩事,盛宣懷“得隴望蜀”之心昭然,與張之洞的關系也發生微妙變化。姚錫光觀察到“制府見其嗜利無厭,要求無己,頗厭苦之,故意將轉屬云摶”。前述張之洞對“商辦”鐵路頗不以為然,但朝廷諭準開辦蘆漢路,本有“商人承辦,官為督率”的意向,張復奏推盛宣懷為“總理”的同時,也留有“責成該員招集華股,歸商自辦”的補筆。
既符合官督商辦之旨,逢迎了上意,又為防盛獨大,預備掣肘之具,足見老吏之筆的圓熟。當與盛宣懷意見分歧上升,張之洞果然有意汲引其他力量,其召劉鶚面議,內容即與上述引起爭議的鐵廠、銀行事相關:
一詢其能領受蘆漢鐵路全局事否?一詢伊能先領湖北鐵政局事否?蓋制府以不允盛杏蓀官銀行諸事,恐盛杏蓀即不辦蘆漢鐵路。伊既不辦鐵路,則鐵政局一事伊亦必即辭退,故須詢云摶能否承辦鐵政局事。一詢云摶究竟集有若干華股。制府之意,洋債可借,惟照鐵路資本,須有五分之一之華股以為根本,方可開辦,故將詢云摶究有若干華股。胥俟云摶來鄂詢悉,則蘆漢鐵路一事,與盛與劉,方能定計。
此事至此,似有峰回路轉之勢,奉命召劉的姚錫光一度心生不解:“是事也,雖已從制府諭往召云摶,而余心頗疑之。蓋鐵路一事,制府頗屬意盛杏蓀,將令其督辦,而何以命召云摶?又如此之急?既而探之,乃知杏蓀要挾過當,制府已稍厭之。”劉鶚奉召后,眼見希望重燃,風塵仆仆再度入鄂。七月十一日(8月19日),“甫下輪船,即冒雨來省。……云制府所詢諸端,伊俱能應允照辦,因屬念劬先為告制府,再往稟見。”對所詢各事一口承應,頗透出劉鶚興奮難抑、急欲成事的心態。
六、無果而終
二度入鄂,劉鶚急欲見張之洞,而后者似迎還拒,僅諭令“與錢念劬太守、蔡毅若觀察商量鐵路事”。奉命周旋者錢恂(1854—1925)、蔡錫勇(1847—1898),皆湖廣督署親信幕僚。姚錫光日記七月十九日(8月27日)條記:
晚間,劉太守鐵云假自強學堂內請客,同坐者錢念劬諸君子,余為幫作主人。據念劬言:制府將以蘆漢鐵路派盛杏蓀、劉鐵云合辦。盛杏蓀即于明日到鄂云。劉鐵云私謂余曰:伊不愿與盛杏蓀合辦。如蘆漢鐵路由盛杏蓀辦,伊即愿辦蘇滬鐵路,與盛杏蓀分道揚鑣云。
劉鶚久等無下文,向錢恂等探問內情,結果事機又有變化——盛宣懷也前后腳趕到了湖北。實際上,約一周之前,七月十三日(8月21日)張之洞已電告盛宣懷“緊要情節甚多,必須面談,始能詳盡妥善”,邀其“即日命駕來鄂詳籌一切”。查考背景,張、盛因復奏蘆漢路事,在前述總理權限、兼辦銀行問題上小生齟齬,彼此不滿,導致劉鶚等人返場,然就在此時,由于漢陽鐵廠經營不善,遭北京戶部挑剔,張之洞欲用盛宣懷、翁同龢的關系借為緩頰,不得不又有所妥協。
對幕后發生的一切,劉鶚還全蒙在鼓里,但張之洞示意蘆漢路“合辦”,較前口風已轉,再加上盛宣懷接踵而至,不由得讓他產生懷疑。在給表弟卞子新信中,充分流露出這一情緒:
兄十一日到漢口鎮。既過江,知香帥電召,為欲將鐵政、鐵路二事并歸兄辦。及到,又變計矣。前日電召盛杏蓀來,令兄與盛商酌,或分辦,或合辦,議定即出奏。今日盛到,盛稱洋債借不動。香又變無主義矣。數日之間,業已三變,此后尚不知如何變法也。
劉鶚尚懸猶疑,消息更靈通的姚錫光已感事態渺茫,七月二十二日(8月30日)記:“念劬談鐵路,言及盛杏蓀謂借洋債不成;劉鐵云謂借洋債必成。盛杏蓀謂借洋債須國家作保;劉鐵云謂借洋債無庸國家作保,且洋人并能保險,保創辦鐵路必不歇本云云。太守之意頗左杏蓀,不信鐵云;未知制府之意何如?”
兩天后,七月二十四日(9月1日),事情終有了結果。當日姚錫光記下與錢恂的一番對話:
錢念劬太守來言“蘆漢鐵路制府已決計歸盛杏蓀督辦。現在正辦折稿,不日將出奏矣。其劉鶚諸君,無論集有華股數十百萬,準其入股,并照商例派伊等入大股之人管事”云云。余言:“由盛杏蓀督辦,則大利全歸盛杏蓀。劉鶚等不得分段認辦,且不得會辦名目,而僅令之入股、入局管事,伊等未必情愿。今蘆漢干路既歸盛杏蓀,何不令劉鶚等認辦支路?”念劬謂:“盛杏蓀之意,在將干路、支路、凡中國鐵路一應包去。今若將支路另令劉鶚等認辦,則必大拂盛杏蓀之意,制府不能也。且即蘆漢鐵路得與劉鶚等入股,已大非盛杏蓀之意,實制府強而后可”云云。
由盛宣懷督辦蘆漢全路,已獲張之洞允可,至此板上釘釘;而所謂商人可“分段認辦”“準其入股”,貌似給劉鶚等人留了參股機會,卻缺少實際意義。稍后直、鄂總督聯銜復奏,即強調“此項鐵路,論旨以官督商辦為指歸,以不入洋股為要義”,并以“四商”為例,指出其實質即為“全恃洋股為承辦張本”,進而對商人眼界、商股價值大加貶低,否認“華商自辦”的可行性。經過一番較勁,張、盛終于達成默契,聯手將劉鶚等華商踢出局外,而這背后有著不為外人所知的利益交換。姚錫光為表象所惑,不禁感慨:“盛杏蓀之壟斷把持,而制府之甘受挾制,亦一奇也。”
當天,姚錫光將結果徑告劉鶚,后者知事已不可為,不愿再行久留。七月二十七日(9月4日)姚錫光記:“劉鐵云太守來辭別。……以辦鐵路來鄂,不得志,將往滬,即午后啟行。”
在漢停留期間,劉鶚作有《登伯牙臺》一首吟詠其懷,詩曰:
琴臺近在漢江邊,獨立蒼茫意惘然。
后世但知傳古跡,當時誰解重高賢。
桐焦不廢鈞天響,人去空留漱石泉。
此地知音尋不著,乘風海上訪成連。
既然“知音”難覓,只能無奈而返。而此行的曲折突變與功敗垂成,實令當事人與后來讀史者均有不勝“惘然”之感。
七、余論:“南拳北革”之間的“老新黨”
甲午戰后清廷鼓勵“商辦”鐵路的熱潮中,劉鶚應聲而起,繼而悄然出局。在當時對鐵路感興趣的華商既乏資本,又無勢力,欲有所作為,似只有借用外資一途。“四商”因緣際會出現在歷史前臺,各自面目卻相當可疑,當時官家指其“均系洋股影射”,無一可靠,后世論者也強調“四商”爭競絕非商情踴躍之表征,只是一小撮人利欲熏心,自投洋商彀中。今據姚錫光日記為一手資料,可清楚地知道劉鶚謀辦蘆漢路時,確有向洋行借債之舉,但較“許、方、呂三人皆有洋東在其身后”的情形,則又有不同。在觀念上,劉鶚認定“洋債可借,洋股不可招”,對維護利權已有相當的自覺;但在具體操作時缺乏憑借,只能一面向洋行虛應將有“承辦蘆漢鐵路明文”,一面向政府夸口已獲“上海履祥洋行所保一千萬華股”。作為劉鶚攻關的主要對象,張之洞對“商股”本無信任和信心可言,加之與盛宣懷在鐵廠、鐵路交易上結成利益聯盟,最終由“官督商辦”名義將“四商”統統劃入另冊,并非偶然。
而前述劉鶚做出類似現代“皮包公司”的投機行為,更讓官家落實了“敢為欺謾”的印象,被視為“貪狡妄人”,部分也屬咎由自取。不可否認,劉鶚等人兜攬路礦,在“興利養民”的愿望下,或有“為了他自己的剝削收入”而打的個人算盤,
但須指出的是,甲午后清廷所謂鼓勵“商辦”,口惠而實不至,“既無護商之誠,又乏重商之政”,無怪有論者在舉張之洞為例證后感慨:“作為一名公認的‘開明’總督,尚以如此粗暴態度對待‘商辦’,則其他官員的面目可想而知。”
劉鶚的境遇,如具體而微的縮影,折射了國家舉辦新政之際官、商不復同心的現實,也透露出華商個體格于形勢、舉步維艱的無奈。劉鶚一生醉心于開礦筑路,第一次嘗試即告完敗,似乎不能為“攪亂了甲午戰后稍有好轉的經濟形勢”的罪名負責,但卻清晰而殘酷地預示了他悲劇性人生的結局。
光緒二十二年九月,清廷發下上諭:“直隸津海關道盛宣懷著開缺,以四品京堂候補,督辦鐵路總公司事務。”不到一個月,再頒諭旨,銀行一事準盛宣懷“招集股本,合力興辦”
。以此為起點,盛氏不斷擴張事業、晉升官階,走上飛黃騰達之路。辦蘆漢路未果后,劉鶚在發展實業的路上屢仆屢起,“世俗交謫,稱為‘漢奸’”
,乃至庚子年(1900)以“私售倉粟”獲罪,充軍新疆,1909年死于流寓。僅僅兩年后,盛宣懷在郵傳部尚書任上,到達仕途頂點,而由他一手主導的鐵路國有政策激起官、商間的空前對立,轟轟烈烈的保路運動最終引向革命,導致清政府的覆亡。
劉鶚已經無緣見證這一切。成書于1905年的《老殘游記》里,他把清政府比作“一只帆船在那洪波巨浪之中,好不危險”,但認為“駕駛的人并未曾錯,只因兩個緣故,所以把這船就弄的狼狽不堪了”——“一則他們是走太平洋的,只會過太平日子”;“二則他們未曾預備方針……,所以他們就沒了依傍”,只要“送他一個羅盤,他有了方向,便會走了”。可見劉鶚仍對保存清政府之實體留有信心,期待其實現“自改革”,所贈予的“羅盤”,就是興辦實業,筑路開礦,以富國養民。劉鶚曾自我剖白道:
晉鐵開則民得養,而國可富也。國無素蓄,不如任歐人開之,我嚴定其制,令三十年而全礦路歸我。如是,則彼之利在一時,而我之利在百世矣。
而此“扶衰振敝”之藥方,在后人眼中卻無異“飲鴆止渴”——“符合當時統治者的主張,在本質上是賣國的辦法”。論者多注意劉鶚作為“太谷學派”第三代傳人的特殊身份,他不僅有理論繼承,且見之于行事,不恤己身從事賑濟、治河、開礦、修路,正與“圣功之綱,不外教、養兩途”相合;特別關懷下層百姓,“以養天下為己任”,亦足見社會危機對中下層儒家知識分子的刺激。
在同時代鄉賢中,劉鶚最推崇馬建忠(1845—1900),欣賞其“負治事之才,通達中西學術”,并為此類“能言而又能行”之人辯護,認為世俗非議不過“少見多怪,無足異者”。
這番言語中間實有自我認知的投射。不過,以在野之民奮然而起,挽救世局之衰,在當時顯然并不現實。姚錫光日記中記有兩人泛論世局的一場對話,姚謂“當督撫,非將李相之聰明、香帥之規模、右帥之堅實合為一人,而上有秦皇、漢武、元世祖之君,不能宏濟艱難”,劉鶚深以此說為然。
但劉鶚自視可以“興利養民”的種種努力,卻為督撫所鄙、國家所棄,那種足以托付、“宏濟艱難”的上位者,也終于沒有出現,清朝還是無可挽回地覆亡了。
劉鶚的現實道路沒有走通,但卻預言性地在文學創作中暗示了改造歷史的其他力量。他借老殘之口發揮的一大通“北拳南革都是阿修羅部下的妖魔鬼怪”之類的宏論被指為“反動”,身后引起過無數麻煩。驗諸評價歷史人物的政治光譜,劉鶚被認為出身于“封建統治階級的家庭”,一度被視作“小資產階級”,后來定位則變為“既反對各種形式的革命,又不屬于堅決的保皇黨,基本上是一個改良主義者”。劉氏的家族后人略帶辯護地總結說:“綜計先君一生事業,無不識遠慮深,創于人所未知未見時,卒以此致人攻訐。今者代異時遷,先君昔所受人詬病者,悉成利國要圖,群知而竟立矣。”
《老殘游記》的文學價值被發現的五四時期,距劉鶚相對較近,但已明顯經歷世代更替,錢玄同(1887—1939)徑直批評劉鶚究竟是“老新黨頭腦不清楚”,而同時代的胡適指出:
就是那最荒謬的部分,也可以參見一個老新黨的頭腦,也未嘗沒有史料的價值。我們研究思想史的人,一面要知道古人的思想高明到什么地方,一面也不可不知道古人的思想昏謬到什么地步。
在老殘眼中,“北拳”守舊,“南革”趨新,而性質皆屬于“破壞”;后人賦予“老新黨”之謂,意涵指向折中,近似更后的“改良主義者”。胡適出此語,意在拋開一時政治褒貶,取歷史眼光看待《老殘游記》的思想,別具視野,頗富提示性。這一文藝批評或者說思想研究史的方法論,同樣適合于考量《老殘游記》的作者。將劉鶚放在具體歷史脈絡中來觀察,他本人的言論與行動作為一種“史料”,可以透露時代信息,而經由背景的烘托,他所處的歷史位置的價值與局限也同樣可以突顯。本文就是這樣一種嘗試,希望新、舊史料配合利用,考訂某一微小的(僅就體量而言,不包括價值層面)歷史事件的多個面向,在此基礎上貼近去理解歷史當事人所遭逢的時代和問題,以及他所可能給出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