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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這是我的第一本書。雖然和原先設想中的樣子很不一樣,但是,現在,“就是它了”(借用內子的話)!從博士畢業到現在,陸陸續續寫作、發表了一些論文,回頭稍一檢點,發現竟然有差不多超過一半的篇什,直接以人物為主題,或借由人物切入討論某一問題。這大概可以反映個人研究的一些偏好,或者再大著一點膽子說,反映我在目前階段進入中國近代史研究的主要取徑。那么,把這些文章收在一起,出一個集子,對自己來說,應該不算是一件無意義的事情吧。

中國史學一向強調以“人”為主,傳統史書首重紀傳一體,旨在“以人系事”“因事見人”。近世新史學的提倡者雖然對“二十四史”有強烈的批判,但仍重視精英人物的歷史(史學)位置,如梁啟超心目中的“理想專傳”,“其對象雖止一人,而目的不在一人”,“是以一個偉大人物對于時代有特殊關系者為中心,將周圍關系事實歸納其中,橫的豎的,網羅無遺”(《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分論一:人的專史”)。此處“偉大”,如取其“宏大”義項而不涉褒貶意,則亦可理解梁氏提示有所謂“歷史的人格者”以“關系的偉大”而結合各“史跡集團”“時代集團”,有此提綱挈領,方可“將當時及前后的潮流趨向分別說明”。他本人所寫的傳記,也無一例外均以關系到一代時局者為主人公,如《李鴻章傳》(一名《中國四十年來大事記》)之作,即因“四十年來,中國大事,幾無一不與李鴻章有關系,故為李鴻章作傳,不可不以作近世史之筆力行之”(《李鴻章傳·序例》)。近代學術風尚與方法屢經遷易,“人物研究”畢竟不完全同于“傳記(傳敘)文學”,而錢穆等人強調國史研究中“不當重事而輕人”“尤不當于人無褒貶”(《中國史學發微》)等觀念,更多是對時流的一種防御性反撥。進入新時期以后,如何“評價歷史人物”一躍成為理解“歷史的創造”之必然性的關鍵(《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論歷史人物評價問題》“說明”),也在此后相當長一段時間里成為學界“論辯”的焦點之一(參看《二十世紀中國學術論辯書系·中國歷史人物研究論辯》)。余風所及,直至80年代,“歷史研究極為活躍,但研究得最多、最旺的還是歷史人物”,不過像陳旭麓先生這樣的思想敏銳者已在反思既存的問題,指出“我們研究近代人物,首先要掌握這個變的時代”,“要懂得此人的時代性,要有形象思維,沒有這個,一定寫得干巴巴;要有理論思想,否則寫不深”(《陳旭麓文集第三卷·談近代人物研究》)。迄于今日,日益倚重社會科學方法、凸出“問題本位”的史學研究,已漸不以人物為當然主角,更有甚者竟全然不見“人”的蹤影,遂有學者感嘆歷史書寫中“人的消失”,同時檢討由此形成的“一個矛盾現象”:一般民眾渴盼讀到有“人”的歷史,專業史學界則反其道而行,認為愈沒有“人”的歷史,層次愈高,人名太多的歷史是“軟”的歷史,反之才是“硬”的歷史,只好把“人”的歷史交給通俗傳記作家或文史工作者(王汎森《人的消失?!——兼論20世紀史學中“非個人性歷史力量”》)。不過,政治史或是較少的一個例外,據我所見,此一領域的研究者尚對“人物”抱有持續的關心,并在研究中不吝筆墨加以“深描”。在我更熟悉的晚清史研究領域,似乎有一種牢固的但確乎行之有效的以“人物”刻畫“時代”的傳統或風氣,從民國到當代,從內地到港臺,均受其沾溉,一般公認高段位的學人(有些人未必樂以“學者”自限),幾乎很少例外地都在人物研究上下過功夫,且能拿出相當水準的代表之作。對于這種學術現象背后的脈絡,我有一些朦朧的感覺,尚無法詳晰表述,但可以肯定的是,它已經對我的研究取向實際產生了影響。很早以來我就比較喜歡讀人物自傳、日記、書信、詩文集一類文字(不單純出于研究目的),現在學校開課時也講過“人物研究”的專題,多多少少寫了一些人物(總體仍以“精英”為取向),對為何研究、如何研究也自然有一些思考,甚至還自主發明了諸如“中等人物”之類的概念(從較寬泛的角度,姑取其地位介于達官顯貴與草根平民之間、知識閱歷上往往具備傳統與新學雙重訓練之意,我較注意這一類人物作用于歷史關節點的機緣與影響)。此次相關論文有機會匯編成集,我一度妄想是否要專門作一篇文字,對迄今所思做一番發揮,但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史學研究首重實證,見諸行事,方法、道理即默寓其中。“實不足而競于文”,其弊有類空言制勝、華辯傷理;況且,吾輩所思是否真能“知意”,或有多少“創見”,自信尚不足,又何敢灌輸于人。一本小書,值不得這樣精巧的不老實,故終究還是決定守拙。

本書涉及的人物不在少數,而材料雜出,頭緒紛亂,每一主題的論證處理,都繞不開史料考辨與史事考訂的基礎工作。“叢考”一名,古已有之,用之今日似略顯老派,我卻以為妥帖。近年來有兩本案頭書,常翻常新,深覺有味。一是陳垣的《史源學實習及清代史學考證法》。陳先生以“實習”方式講授考尋史源之法,等于授人以漁,而“毋信人之言,人實誑汝”二句金言讀之難忘,令人心折。二是羅爾綱的《困學集》。這是羅先生晚年的學術自選集,由于成文年代的關系,收在集中各篇在今人讀來,或不免一些政治說教的氣味,但所展示的“假設”“本證”“辨偽”“筆跡鑒定”“調查”諸種考據手法以及史、論細部的精密結合,卻有十足的“干貨”。在某一特定的歷史語境下,兩位先生固曾就“科學的考據”與“舊考據”的差別發生過辯論(見陳垣《〈論科學的考據與舊考據的不同〉一文審查意見》),然若征名責實,既謂之“考據”,仍必有其不易標準在。以上兩書均未特別標榜有何研究門徑與取法,實際仍以問題為導向,所謂過河搭橋、逢山開路,為解決問題自然而然用到很多“方法”,自家武庫的備用兵器本來就多,兼能上下取法,從而左右逢源。近代史料向稱繁富,不懼其寡,但苦其多,或因如此,在利用方面往往不甚“精細”。然如果留心體察,“近代史研究”在史料考辨與史事考訂方面實有其傳統,凡有成就的學者,固非以考據自限,但在考據上必見其功力。清人焦循論“學”,以為“無所謂考據也”,“惟求有據,不能用思以求通者”必流入“考據學之末路”(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焦里堂》)。此語針對的是乾嘉時代的經學家“知據不知通之弊”,對后世學界也有其適用性,所以蒙思明在民國針對時風,直指“考據不能獨當史學重任”,并呼吁中國的史學界“需要有目的的考據,更精密的考據學,具特識的考據家”(《考據在史學上的地位》)。誠然,考據或“不得別稱一家”,考據非學問目的,本書之“考”,正如莊子筆下庖丁所謂“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之“技”而已。吾于“道”,但有仰之彌高的憧憬,尚無鉆之彌堅的執念。本書各篇之作,各具觸因,亦或多或少有欲抒發者,套用現代學術語言,帶一些“問題意識”“價值關懷”,然文章俱在,不必再贅,此處也不宜做何總括和闡發,我情愿承認一個樸素的想法:編這個集子不過為自驗所學之深淺,止于“技”耳。按“技”,古訓“巧也”。孟子言:“梓匠輪輿能與人規矩,不能使人巧。”(《孟子·盡心下》)康德也說過:“提供的一切規范不論多么詳細,它的典范不論多么優秀,我們也不能學會靈氣十足地進行創作。”(《判斷力批判》第47節)孟子所說的“工匠精神”與康德此語指向的“詩藝”創作,未必在同一層次,但均提示了“規矩”或“規范”以內尚有不易把握、須實踐體會者。我想自己不過是一個尚待檢驗能否出師的學徒,現在鍛煉的是“技藝”,追求的只是那股子“巧”勁罷了。此處的“技藝”,非敢依傍或攀比西人所謂“歷史學家的技藝”(The Historian's Craft),當然沒有任何“新史學”包蘊的深意,只取其字面的原初意。竊以為這或許已成了我們習焉不察、久假不歸的一類東西,只能在實踐中摸索、錘煉,漸至打磨成型。本書也便是一個習史者經歷初階的記錄。

近世精讀清人文集大概最多(之一)的張舜徽,晚年做一總結,謂:“平生涉覽清人文集,至于千家,而深病乾嘉諸儒能為考證之學,多不能為考證之文,具二者之長可以無憾者,特寥寥十數家耳,下者乃至詞不達意,甚或文理不通,奚由能自抒所得?”(《愛晚廬隨筆·文與學之分合》)以張先生之法眼,清人能為考證之文者,尚不過“寥寥十數家”,反觀文史傳統乖離日久、語文教育積重難返的今世,恐怕更是絕無僅有了。考證之作,或謂質勝于文,易失之偏枯、干燥,此似勢所必至,卻非理所當然。胡適講人物研究,除了“用繡花針的細密功夫來搜求考證他們的事實”,也應該“有寫生傳神的大手筆來記載他們的生平,用大刀闊斧的遠大識見來評判他們在歷史上的地位”,“最要能寫出他的實在身份,實在神情,實在口吻,要使讀者如見其人,要使讀者感覺真可以尚友其人”(《〈南通張季直先生傳記〉序》)。傅斯年嘗以文學史寫作為例,談考證與著述之間的關系,其基調迥異于我們一般熟知的史料學觀點:“寫文學史當無異于寫音樂史或繪畫史,所要寫的題目是藝術,藝術不是一件可以略去感情的東西,而寫一部的史,應當有一個客觀的設施的根基,所用的材料可靠,所談的人和物有個客觀的真實,然后可得真知識。把感情寄托在真知識上,然后是有著落的感情……希望諸君能發乎考證,止乎欣感,以語學始,以波濤動蕩止。”(《中國古代文學史講義》)本人既是當代學院培養機制的產物,本書各篇概不免今日學術表述的諸種通病,我所努力的只是盡量“達意”,至少避免“不通”。不過,前述各家之言仍有相當大的啟示意義,我愿以之自勉,“發乎考證,止乎欣感”固是一種化境,卻值得著史者去追求、逼近。

收入本書的一部分論文,在學術對話時設定了明確的對手方,表現于觀點上且不無針鋒相對處,用較早前史學界的專用術語來說,即帶有所謂的“爭鳴”性質。此或予以讀者“好辯”的印象。我也只能承認修養不足,尚乏“逢古必敬、臨文必恕”的一顆“虛心”。學術進展,譬如積薪,本書但凡有所見,無不得自先行研究的啟迪和滋養,即使有所商討辯駁,也絕不稍減我對他們的尊敬。我亦深知“剃人頭者,人亦剃其頭”的道理。此前駁正他人的文章,今已見與本人再“商榷”者,此誠學者之幸,我要表達十二分的歡迎,同時提醒自己“以學心聽、以公心辯”(《荀子·正名》),時懷懔懼,下筆當更加矜慎。

本書中最早發表的文章,距今差不多也快有十年。本人由一個初出學術茅廬的懵懂青年,轉眼到了該被人調侃“作法不自斃”的不惑之年,卻全無一絲“悠然”的心緒。我很佩服許多前輩和同輩“不悔少作”的底氣或勇氣,但面對自己的文字再一次變成鉛字的機會,還是未敢率由舊章。每次文章發表以后,多會即刻發現諸種不盡如人意處,而隨著整體研究的進步、新材料的出現以及身邊師友的提點指謬,若一廂情愿地允許一仍其舊,有點近似于自我原諒(或欺騙)。所以趁此次結集出版,我還是花了不少的時間和氣力,對入集各文盡可能做了修訂和補訂,個別文章的改動幅度還相當之大。若幸蒙讀者垂注,無論批評指正,或參考引用,敬祈以此次收入本書的版本為準。唯盡管如此,仍有改不勝改之憾,如2017年末出版的上海圖書館編《張佩綸家藏信札》,頗多有價值的內容,我第一時間找來拜讀,并對相關材料做了抄錄整理,但交稿時限已迫,來不及做大篇幅的補訂了。另附帶說明,凡引文內由筆者訂正或注釋的文字,一律用圓括號括注,引文原注,一律用方括號括注。此次入集的文章,均以“人物”為題旨,因合計體量偏大,今姑總題一名,輯作初、二兩編,這也是一個開放的做法,如果將來自己的學術興趣不會很快轉移的話,再積累若干,容或有三編之續。與收入集中的這些“人物”相關,本人也有兩三個正在進行或接近完成的專題研究,希望不久后能以主旨更加集中、論述更加完善的專書形式呈于學界,接受檢驗與批評。

自知小書簡陋,恐會有辱師教,但仍要衷心感謝我曾經受教的紹興魯迅小學、文理學院附中(師專附中)、稽山中學、蘭州大學歷史學系、北京大學歷史學系的各位老師,是他們用知識和人格形塑了今天的我。張克非教授、尚小明教授、茅海建教授,在我進學的不同階段,予以直接引領與懇切教誨,受恩至為深重。感謝我曾經與現在服務的單位——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復旦大學歷史學系。收在本書的文章,十之八九都是在歷史所工作時期寫成的,現在想來,那段日子的意義,不僅在于給我研究、寫作的優裕空間,而且助我形成了有關“學術”或“學問”的一些固定的看法。2016年入復旦歷史系工作后,環境的變化使我有機會接受不同學術傳統的熏陶,并且省思自己所在的位置與今后的道路,諸師長與同事惠我良多,沒有他們的關心與支持,也不可能有這本小書的問世。一路走來,得到學院內外許多師友的教益與砥礪,我內心深知,正是因為他們的“挾持”,才使得習于怠惰的自己不敢不稍自振作,恥居下流。大謝不言,唯有銘感。本書最后定稿以及完成這篇自序時,我正在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駐訪,這個靜謐優雅的小院子,恰是當年北大求學時期歷史系的所在。距離畢業將近十年以后,故地重回,在最初學術起步的地方見證第一本小書的誕生,對自己也是一個特別的紀念吧。

2018年2月10日初寫于滬上六平齋

4月20日定稿于北大靜園二院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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