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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今天我們為什么還要學《詩經》

有位學界前輩曾言:不知《詩經》,不足以言吾國文學之流變。這是就《詩經》文學地位說。今天,還應再加一句:不知《詩經》,不足以言中華文化之根源。《詩經》三百篇,是中國文學的經典,也是中華文化的“圣經”。

就文學而言,《詩經》表現的生活是無限廣闊的,舉凡祭祀、宴飲、征戰、農耕及婚戀等方面,都有出色的篇章。其中最值得稱道的是,《詩經》“國風”部分,是世界范圍內最早將文學的觸角深入到社會下層小民生活、情感世界的文學。論接觸的廣泛,表現的深切,完全可以說在當時舉世無出其右者。《詩經》的時代,毫無疑問是一個貴族時代。但是,《詩經》在表現貴族生活的同時,也以大量的“國風”篇章歌唱了胼手胝足的小民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這些“小民”,不但有周人群體中的下層,也有周人群體統治下的小民。如《衛風·氓》這一篇,所表現的桑蠶之女,從她與“氓”的婚姻看,詩篇女主人公還不是當時的“國人”,亦即是非周人群體成員,而是與“國人”相對的野外之民。詩篇對這位桑蠶之女婚姻生活的不幸,給予了高度的同情。《詩經》關注下層,開創了古典詩歌的一個重要“樂府”傳統。采集民間歌唱、向民間歌唱吸取營養,不是后世古典詩歌的一個重要現象嗎?

與其他民族的文化創生、發祥時期的文學相比,《詩經》是現實的人間的,是不語“怪力亂神”的。《詩經》中如《周頌》,多祭祀的篇章,但是,這些關乎鬼神的篇章,沒有鬼神的非人性,相反,這些祭祀的篇章,歌唱的是“德”,具體說是“文王之德”,換言之,歌唱的是人性,而且是最有價值的人性。此外,詩篇歌唱的還有為了祭祀而操練的禮樂,還有迎送助祭客人的禮儀。在《大雅》中,也保存著一些與祭祖相關的詩篇,如《大雅》的《綿》、《皇矣》和《生民》。但是,這些周人心中的神圣,詩篇不是夸贊他們多么神異靈怪,多么超人,多么能殺好斗,而是贊美他們如何率領族人尋找適合農耕的原野,開辟生活的世界。祖先神不是神靈,在詩的歌唱下,一個個復活為創造生活和歷史的英雄。歌唱祖先的篇章,其實是祖宗創業的英雄譜。

關注人間,又表現為對勞動的珍視。這也是在《周頌》中就有表現的,例如《載芟》篇,是年終祭祖的頌唱,但是,詩篇卻從春耕典禮上“侯主侯伯,侯亞侯旅”即在君主率領下的農耕勞作寫起,以此表達對祖先傳統的尊重。與此相關,《豳風·七月》更是全面展示了古代色彩繽紛的農事生活,有勞作的艱辛,有收獲的喜悅,語帶風霜而格調健朗,健旺的生命力充溢其間,具有高度的藝術魅力。

關注人間,還表現為對和平的珍愛,對戰爭殺伐的厭棄。《詩經》的時代,也是一個民族沖突的時代。總體而言,《詩經》戰爭詩篇,或歌之于遣將出征場合,或唱之于班師還朝的慶典。出征的篇章多述離別的辛酸,如《召南·殷其雷》,由《孔子詩論》可知,那是一首贈別的篇章,充滿眷戀之情。還表達了將士歸來之際無限的感傷情懷,其例如《小雅·采薇》。無論出師,還是還朝,戰爭題材的詩篇都很少出現大段的血火殺伐的描述。這不是不經意的。《詩經》中的戰爭詩人對戰爭現象有自己獨到的理解,執干戈以衛社稷,是出于一個社會成員的責任與道義,也即是說,人們的走上戰場,與其說是去創造殺伐的英雄業績,毋寧說是不得已起而捍衛自己所熱愛的和平生活。《詩經》的戰爭詩固然歌唱勝利,卻不表現殺伐,以及在殺伐中顯露個人勇力的英雄行徑。古老的戰爭詩篇,實際映現的是一個珍愛和平的文化民族對戰爭現象所抱有的人道精神。說到《詩經》的人道精神,又不僅表現為戰爭,還表現為其他各方面,如對弱者的同情,對邪惡現象的揭陳,孔子的“思無邪”的評價,就在今天看來也無疑是十分確當的。

《詩經》是民族歌唱的第一聲,真純而高亮,其中不乏精美的玲瓏之作。如開篇第一首“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無意間傳達的光景是何等的優美!又如“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于喬木”的片段,不是追求境界的古典詩歌精神最早的傳達嗎?又如《秦風·蒹葭》,其藝術境界仙風竹影的營造,不是已經把握古典詩藝秘訣才有的歌吟嗎?

讀這樣的詩篇,常使人想:天才的詩人是不分時代的。我們何以要讀《詩經》?不僅是因為《詩經》早,文學地位的輩分高,還因為她的好,具有高度的審美價值,可以啟迪人們去想健康質樸的文學應該是什么樣態。

《詩經》是民族的文學經典,曾經啟迪了無數的詩人。“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燕燕于飛”以及“麻衣如雪”的比興,不是后來古典詩歌營造藝術境地的看家本領嗎?又如,“楊柳依依”、“逃之夭夭”,又引出了后世多少人的心追手摹、變化翻新?南北朝的鐘嶸作《詩品》就說過某某詩人淵于“國風”,某某詩人淵于“小雅”的源流論,如果有誰把那些后世詩人對“楊柳依依”或“桃之夭夭”或其他《詩經》名句的追摹翻新的地方,一樣一樣找出來,羅列排比,前后對照,不是可以寫一部關于《詩經》影響的微觀“文學史”或“詩歌史”嗎?

在這里,我還想舉一個看上去遠一點的例子。唐代好“捉對”說詩人,例如“李杜”、“王孟”、“岑高”之類(見李肇《國史補》)。實際上,那些被“捉”了“對”的詩人,其間的差別往往很大。就說“岑高”即岑參和高適吧,兩位誠然都是“邊塞詩人”,可是,岑參的邊塞詩,是隨軍記者的手筆,不到當時的西域,就寫不出“胡天八月即飛雪”、“馬毛帶雪汗氣蒸”的句子。可高適就不然,他完全可以不到燕北榆關之地,坐在家里,也可以寫出《燕歌行》,表達他的非攻反戰觀念。為什么呢?因為自古以來就有一個古老的邊塞詩的傳統,有許多的藝術手法可以借鑒,有高遠的觀念和高超的詩才,就可以寫像《燕歌行》那樣的大作。去不去相關的邊地,反而不打緊。說起來呢,這邊塞詩悠久深厚的傳統,就發端于《詩經》。《小雅》中有一首《小明》,即“我徂西征,至于艽野”的那一篇。詩里出現了“共人”,過去學者解釋這兩個字,總是把它與其他篇中出現的“恭人”混同了。其實“共人”的“共”,就是《小雅·六月》“共武之服”的“共”,也就是甲骨文中所說的“共人五千征土方”的“共人”,是王朝征調的軍士。這個詞的弄清,一下子使詩篇的題旨清晰了起來,原來這是一篇最早的邊塞詩,詩篇中的“我”是參加行動者,地位要比一般軍士高。其賦詩的意圖是想提醒那些在朝養尊處優的高官同情“至于艽野”將士們的疾苦。高適的《燕歌行》不也有這樣的意思嗎?而且,《燕歌行》的“少婦城南欲斷魂,征人薊北空回首”的句子,把女人的思念之苦嵌入篇章,明顯是深化了反戰主題。然而,這又不是高適的發明,《詩經》的許多篇章中就已經在戰事慶功的篇章里加入了女性的歌聲了。我想高適寫《燕歌行》的時候,未必想到《小雅·小明》,或者一定是想繼承《詩經》戰爭詩而有所出新。但是,有對《詩經》篇章的研讀,還是會發現像高適這樣的邊塞作品中流淌著《詩經》的血液。

為什么還要讀《詩經》?高適詩篇的例子,不是耐人尋味嗎?

前面還說,《詩經》也是一部文化的圣經。這與《詩經》產生的時代有關。那是一個中華民族大致形成的時期。一個民族的形成條件多樣,但是共同的語言,相同的理念、崇尚等的形成則是必需的。西周就是這樣一個時代。舉例而言,一個民族總得有大家都要讀、反復讀的經典,影響中華兩千年在塑造民族精神方面起了重大作用的主要文化經典,《詩經》而外,《易經》、《尚書》以及作為行為規范的禮儀,都形成于這一時期。從這個角度而言,要理解我們自己,深入理解《詩經》就成了必然。一個文化人群,要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不了解自己,不懂得自己與他人的文化區別,如何建構真正屬于自己的生活?關于這方面的內容,在本書的“對話”部分談了不少。例如《詩經》所蘊含的幾大精神和諧線索,《關雎》這首詩背后的文化邏輯問題,等等。在此就不多說了。《詩經》的研究,不能只停留在文學上,應該在民族文化根源的發掘了悟上多下功夫。過去的“經學”,是參與了當時的文化生活的建構的。今人也應在符合人類生存的最高追求的目的下,使《詩經》的研究更能參與到民族復興的大業中來。當然這需要大家共同努力了!

今天為什么還要讀《詩經》?不是因為別的,一言以蔽之,讀文化創始時期的詩篇,可以更深入地了解我們自己。不論是在文學還是在文化上,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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