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這一世,從出生開始就是個悲情種。
雖說是皇子,流著傳說中龍的血脈,可奈何其母親不過是醉春樓里的一個歌妓,身子孱弱,一夜風雨后有了他,十月懷胎后又撒手人寰,留著這小不點獨自在醉春樓里做著伙計的活。所幸長樂還保有著前五十次輪回的記憶,打一出生,心智就是個老爺爺,做這些活并不大用人操心。
七歲那年,長樂那混蛋老爹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來了這個兒子,大張旗鼓地把他給迎了回來。后來長樂才知道,原來是那皇帝老兒的皇子組織反叛,皇帝一怒之下把他們全都殺光了,殺完突然想起來自己的太子也沒了。思來想去,猛然想起當年在醉春樓里的風流債,于心有愧,便把他迎回來,繼位成了第二個太子。
然而長樂自己清楚,這么做不過只是為了掩人耳目。
長樂在進宮之前還用的自己的本名祝衡,進了宮那皇帝就為自己改名為了長樂。
正是先太子的名字。
長樂對此倒是沒什么特殊的感覺,只是宮里總免不了要有些閑言碎語。長樂最開始也聽得心頭冒火,可他有什么資格制止呢?自己也不過是寄人籬下罷了。
“喂,你們!長樂就是長樂,才不是那個先太子,你們少給我弄混了!”突然,一個比自己還要矮上一些的小宮女跑了出來,指著那些風言締造者的鼻子威脅道,“再說這話我把大嬤嬤叫來扎你們銀針!”
那些人訕訕地走了,臨走前還不忘回頭“呸”一聲。那宮女也不甘示弱,沖他們連連“呸”了好幾聲才肯罷休。長樂看著這小姑娘,突然心弦微動,撥出一首七弦古音,在靈魂最深處裊裊不絕。
像是……天生的羈絆。
“你……沒事吧?”小宮女轉過身關切地問道。
長樂搖搖頭。
“那太好了!我叫薛天晴,是你這……呃……伏……伏……”
“伏羲宮。”長樂淡淡地接話道。
“對對,伏羲宮,我是你這伏羲宮的婢女,從此就要多多關照啦,主子。”薛天晴沖長樂伸出了手。長樂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突然笑出了聲,把手搭在了她的手上。
這一握,便是再也松不開了。
后來,皇帝的新皇子降生,太子被廢,轉到白月宮,雖然風言不絕于耳,但好歹還有個天晴,陪伴長樂度過每一個漫長而難熬的冬天。
再后來,大嬤嬤死了,長樂陪著薛天晴在白月宮喝了一天的酒。
“長樂殿下……你說,這酒這么辣,怎么大嬤嬤還那么喜歡喝啊?”薛天晴端著酒杯,笑著看向長樂。
“一酒解千愁。”長樂又給薛天晴倒了一杯。
“愁?有什么可愁的?”薛天晴二話不說拿過酒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而后再也無法控制了一般,眼淚“撲簌簌”地掉進了杯里,“和我們在一起不好嗎?為什么要走?”
長樂這次沒有給薛天晴滿上,而是自斟自飲了一杯,看了眼窗外,苦笑一聲:“就算是我,這偌大一個宮禁,也會有不如意,何況是大嬤嬤?”
“不懂。”薛天晴搖搖頭。她這人人如其名,無論見過多大的風雨,總能微笑著迎面而去,仿佛在她的世界里,只有一片無垠的晴空。長樂知道她時雖然在這兒借酒消愁,可等到明天,她還是會笑著喊出他的名字,邀請他一起用膳。
長樂沒由來的覺得很傷感。
長樂不肯在這么放縱她,半騙半哄地讓她睡下,最后拿著那剩下的一壺酒獨自走到了院里,對著一輪孤月輕哼著一曲小調。
是《孤星獨吟》。
方才那酒壺里被長樂灌了不少水,早就沒了什么酒的味道。但薛天晴依舊覺得辣口,甚至都算是是辣到了心里。
其實辣的早已經不是酒,而是內心。
長樂想著嘆了口氣,把剩下的那些水酒倒在了自己唯一的一把銀劍上,凜冽的劍光中映著長樂的瞳孔,像是一把烈烈火焰,燃燒著他的所有絕望與希望。
從今以后,只有他們兩個了。
“我說,長樂,你真不打算跟我們一起去天地圍剿?”祝安拍了下愣神的長樂,聳聳肩,“未名說了那家伙向來都是一諾千金,薛天晴應該不會出什么事的。”
長樂還是搖搖頭:“我不放心。”
“死腦筋。”祝安吐了下舌頭,轉身擺擺手,“那我可不管你了,除掉了天地圍剿,功勞可都是我一個人的。”
長樂溫柔地笑了一下。未名看著莫名有些心疼。她指著北邊,道:“北方惡人臺,那就是原賀平的老巢,你順著天階路走,過不了幾日就能看見了。”
“多謝。”長樂點點頭,一個轉身,再也沒有回頭。
看著長樂走遠了,天善戀戀不舍地走到祝安身邊:“祝安師兄,就這么放他一個人真的好嗎?”
“心疼怎么不當面跟他說?”祝安一陣見血道,“他自己非要走的這條路,我們能幫他什么?”
“師兄可真冷血。”天善撇撇嘴。
“我冷血?那好啊,反正師父也不在了,你也別跟著我了。”祝安斜眼瞥了眼天善,裝做一副無所謂的口氣。
天善這人最受不了師兄這個表情,當即就急了:“別別別,師兄,你最熱心!別扔下我,別別別!”
一邊的未名捂著嘴偷偷笑了一下。祝安不滿地回看了一眼,卻猛地發現未名的瞳孔似乎比之前來得更深了。
現在已經是偏近正紅色了。
“未名,你那眼睛……是怎么變色的?”祝安問道。
未名的身子突然震顫了一下。她摸了摸自己的眼睛,隨即又不失大體地笑道:“小妖的眼睛是兩座火山,這種情況,該是快要爆發了吧。”
祝安好整以暇地抱著雙臂:“嗯?這么有趣?那等你那兩座火山一起爆了,天地圍剿是不是也可以跟著毀了?”
“也許吧。”未名低下了頭,竟顯出幾分嬌羞。
雖然天善看不見未名,也聽不見她的話,但是她總覺得自從這個未名追隨上師兄之后,祝安說話似乎更不客氣了。
沒有貶低的不客氣。就好像是一塊璞玉經過擦拭變回了原來的樣子,天善覺得,這個說話不客氣的師兄,比之前來的哪一款師兄都更加真實。
錯覺吧。
日漸西沉,趕了一天路的天善早就受不住了,眼皮直打戰。祝安看師妹這個樣子,想想也是該休息了,便隨便找了棵榕樹當落腳點。可第二天醒來,天善卻發現師兄似乎有點不太對勁。
“走了,想什么呢?”祝安敲了一下天善的額頭,邪笑道。
天善揉揉眼睛,天還沒亮,但是祝安的眸子卻意外清明。
可要是以往,祝安不到日上三竿是不會起來的。
“師兄,怎么了嗎?”天善問道。
“未名請假了,咱二人又要相依為命一陣子了。”祝安看起來倒是無所謂,就是眉頭皺得有點緊。
看來師兄對此事并不開心。
“師兄……”天善伸手要去扯祝安的衣袖,可突然一陣地動山搖,她猝不及防地倒在了地上。
一根樹枝不偏不倚地劃過她的小腿,劃出了一道手掌長的口子。
“糟了。”祝安一把拉起天善背在了背上,順手畫了個傳送符,“你能挺半炷香嗎?”
天善雖然是人人畏懼的昆侖陸吾,可一旦化作人形,那就是脆弱得不堪一擊,指甲長的小傷口都能讓她高燒不退。這么長個口子,天善光是忍痛就已經忍得非常辛苦。可她無心再給師兄添麻煩,便咬著牙點點頭。
可是真的好疼啊。
“可惡,怎么這時候……”祝安的眉頭又擰了擰。之前師父在位的時候,無論使用什么法子都沒有辦法治愈天善身上的傷。這祝安雖然繼承了妖帝的力量,可從先不懂事的時候到底不過是個不學無術的半吊子,這治傷之術,他可以說是一竅不通。
如果當年多學一些東西就好了。
不遠處又突然傳出“轟隆”一聲,百千座大小火山在一瞬間一齊噴發,黑壓壓的魔將順著熔漿飛躍而出。另一邊卻是洪水滔天,飄飄然的神兵沿著巨浪騰躍而上,所至之處,盡是一片哀嚎痛哭。
“天下雙君出生之時,天生異象,東方火山噴薄,巖漿漫地,千萬只鸞鳳盤旋于天瓊山頂;西方洪水滔天,大霧彌漫,無數只蛟龍在水底嘶鳴著翻滾,仿佛是要吞噬掉這個世界。”祝安的腦中突然閃過師父教過的話。
“重來一次吧。”長樂的聲音仿佛就在自己耳邊。
有一絲記憶在從他的腦海中蘇醒。
這次才是真正的天地圍剿!
“笑話!”祝安冷哼一聲,“創造生靈,卻又要毀滅生靈,這算是哪門子天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