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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叛逆

“強尼,你要再不起來,我就不給你一點東西吃!”

這種威脅對他已經不起作用了。他仍舊睡在床上,盡量地想多迷糊一會兒。

他松松地握著拳頭,像抽筋一樣,有氣無力地對半空里打了幾下。這幾下本來是想打他母親的,可是她很熟練地避開了他的拳頭,抓住他的肩膀,使勁地搖晃著他。

她是個眼色凄慘、容貌憔悴的女人,這種事她已經習慣了,天天如此。她抓住他的被,想把它拉下來。

可是那個孩子立刻收回拳頭,拼命把被抓緊。他蜷成一團,縮在床腳,還躺在被窩里。她打算把被拖到地板上,那個孩子拉住不放。她于是使足勁一拉,因為她的身體比較重,孩子和被就抵不住了,因此,他就本能地隨著被一塊移動,免得給房間里的寒氣凍著。

他給拖到了床邊的時候,似乎一定要栽倒在地板上似的,可是他心里清醒過來了。他立刻把身子坐正,搖搖欲墜地搖晃了一會兒,然后一下子站到地板上。他母親立刻抓住他的肩膀,搖晃著他。他又揮起了拳頭,這一次勁更大,打得也比較難,同時他的眼睛也睜開了,她放松了他。

他醒了。

“好吧。”他咕嚕咕嚕地說。

她立刻端著燈,匆匆地走出去,把他丟在黑房間里。

“他們會扣你工錢的。”她回過頭,警告他。

他不在乎黑暗。他一穿好衣服,就走到廚房里。

這個又瘦又輕的孩子,步伐很重。他那兩條瘦腿好像重得不近情理,總是一步一拖。后來,他就拉過一張坐墊破了的椅子,坐在桌子旁邊。

“強尼!”他母親猛然喝了一聲。

他猛然站起來,一聲不響地走到水槽那兒。

那是一個油膩、骯臟的水槽,排水口冒出一股臭味,他一點也不注意。對他來說,水槽里有臭味是很自然的。

他借著水龍頭里流出的冷水嘩啦嘩啦地洗了幾下就完啦,他并沒有刷牙。事實上,他從來就沒有見過牙刷,同時,他也不知道世界上居然有很多每天要遭受刷牙那份罪的大傻瓜。

“你不用人叫,也該每天洗一次臉呀。”他母親抱怨道。

她按著壺上的破蓋子,倒了兩杯咖啡。他一句話也沒說,因為他們常為這件事吵起來,同時,他母親在這種事情上又很固執(zhí)。他每天都得洗“一次”臉——這是非做到不可的。

他于是用一條又濕又臟又破的毛巾揩了揩臉,弄得臉上沾著一絲一絲的斷紗。

“要是我們住得不這么遠就好了。”她說,這時候,強尼才坐下來。“我也想盡力安排好。這個你是知道的。可是省一塊錢房租也不是小數(shù),何況這兒的房子寬敞一點呢。這個,你也是知道的。”

他幾乎沒有聽見。這些話,他早就聽她講過很多次了。

“省一塊錢就多一點吃的。”他簡單明了地說,“我情愿多走點路,多弄點東西吃。”

他吃得很匆忙,只把面包嚼了幾下,就用咖啡把沒嚼碎的面包塊沖了下去。

所謂的咖啡只不過是一種挺熱的、混濁的液體。強尼認為這就是咖啡——而且是很好的咖啡。這是他腦子里保存著的幾種人生幻覺之一。他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喝過真正的咖啡。

除了面包之外,還有一小塊冰冷的咸肉。他母親給他又斟滿了一杯咖啡。快要吃完那塊面包的時候,也就開始留心觀察,看看還有沒有吃的。可是她打斷了他的詢問的眼光。

“得啦,強尼,別像豬一樣貪得無厭,”她說,“你已經吃完了你那一份。你的弟弟妹妹都比你小呀。”

他沒有還嘴,他不是喜歡多說話的人。他喝完咖啡,用手背擦了擦嘴,就開始站起來。“等一會兒,”她匆匆地說,“我想這塊面包還可以切一片給你——一片薄的。”

她看出他想把面包干嚼下去,就伸出手,把她那杯咖啡倒在他的杯子里。

“今天早晨,我胃里不大舒服。”她解釋道。

遠處的汽笛,拖長調子,尖叫了一聲,引得他們都站了起來。

她瞧了瞧架子上的鐵皮鬧鐘,正好是五點半。這個工廠區(qū)里其余的人才從夢中驚醒。她拉過一條圍巾,披在肩膀上,把一頂不成樣子的、又臟又舊的帽子戴在頭上。

“我們得趕快跑啦。”她一面說,一面捻斷燈芯,向燈罩里吹了一口氣。

他們摸黑走下了樓梯。

天氣很晴,很冷,強尼一接觸到外面的冷氣,就哆嗦了一下。天上的星光還沒有暗下去,城里一片漆黑。強尼和他母親走起路來,都是一步一拖。他們好像連把腿提起來的力氣也沒有。

默默地走了十五分鐘之后,他母親轉過彎,向右面走了下去。

“路上別耽擱呀。”她在黑暗中最后囑咐了一句。

他根本不理,只顧走他的路。

在這個工廠區(qū)里,家家都在開門,不久,他已經隨著一大群人,在黑暗里向前趕路了。他才走進工廠大門,汽笛又響了起來。

他從一長排一長排的機器當中走到自己的位置上。他面前有一個裝著小錠子的木箱,那上面有許多大錠子正在飛快地旋轉。他的責任就是把小錠子上的紗繞到大錠子上。工作是很簡單的,要緊的是速度。那些小錠子一會兒就把紗放光了,而把它們絞光的大錠子又那么多,真是連一點空閑也沒有。

他機械地工作著,接紗頭并不是難事。有一次,他曾經夸過口,說他睡著了也能接好紗頭。關于這一層,有時候,他的確如此。在整個晚上,他在夢中接連不斷地打上無數(shù)的結,仿佛辛苦了幾百年一樣。

其中有幾個孩子偷懶,在小錠子放光了紗的時候,不換上新的。不過,監(jiān)工總是不讓這種事情發(fā)生。他發(fā)現(xiàn)強尼旁邊那個孩子在玩這種把戲,馬上給了他一記耳光。

“你瞧瞧強尼——你為什么不學他呢?”那個監(jiān)工怒氣沖沖沖地質問著。

強尼的錠子全在飛快地轉著,可是聽到這種間接的稱贊并沒有使他心里覺得快活。過去,他的確也有過得意的感覺——不過,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現(xiàn)在,當他聽到別人把他當作一個光輝榜樣的時候,他的冷淡的臉上毫無表情。他是一個十分熟練的工人。這一點,他完全明白,別人也常常對他這樣說。這不過是一句很平常的話,再者,這種話對他已經沒有什么意義了——他已經從一個熟練的工人變成了一部完善的機器。

他是在機器上長大的。十二年之前,他一出世,耳朵里就聽見織布機的乒乓轟隆的聲音,嘴里就吸進了充滿飛花的又熱又潮的空氣。為了把肺里的飛花排泄出來,他從出生的頭一天起就咳嗽,因為這個緣故,后來他總是咳嗽。

現(xiàn)在,強尼旁邊的那個孩子正在抽抽噎噎地啼哭。他的臉抽搐著,露出對監(jiān)工的仇恨,同時,監(jiān)工也在用威脅的眼光遠遠盯著他。現(xiàn)在,每一個錠子都在飛快地轉著。那個孩子對著他面前旋轉的錠子,惡狠狠地罵了幾句。可是車間里的轟隆轟隆的聲音,把他的聲音蓋住了。

強尼一點也不注意這些情形。他自有一種對待事情的看法。再者,這些事情已經變得很單調了,它們總是一再地重復出現(xiàn),單就這件事來講,他也見過了很多次。在他看來,反對監(jiān)工,就跟反抗機器的運輸一樣毫無用處。

到了十一點鐘的時候,車間里一下子緊張了起來。這種緊張的情緒立刻傳遍了每一個角落。

強尼旁邊的一個缺了一條腿的孩子,連忙一瘸一拐地跑到一個空箱子跟前,帶著拐杖鉆了進去。工廠的主任由一個年輕人陪同著走過來。

那個年輕人穿得很講究,穿著一件漿過的襯衫——按照強尼對人的分類的方法,他一定是一位紳士,而且一定是一位“視察”。

這個年輕人一面走,一面用銳利的眼光瞧著那些孩子。有時候,他還要停下來問幾句話。每逢他問起來的時候,他就不得不提高嗓門,拼命地喊,為了讓別人聽見他的話。在這種時刻,他的臉就會扭成一種很滑稽的樣子。

他銳利的眼光一下子就看出了強尼旁邊那部空著的機器,可是一句話也沒說。同時,他也看到了強尼,他突然站住了。他抓著強尼的胳膊,把他從機器旁拖開了一步。接著,他就十分詫異地叫了一聲,放松了強尼的胳膊。

“非常瘦呀。”主任不安地笑了一聲。

“跟煙斗的管子一樣。”視察回答道,“瞧那兩條腿,這個孩子有佝僂病——初期的,不過他已經有了這個毛病。以后,他一定會生癲癇病死掉的,不然的話,那一定是因為肺病先讓他送了小命。”

強尼聽了之后,一點也不懂。再者,他對將來會生什么病,也不感興趣。眼前就有一種病在威脅著他,而且要嚴重得多——這就是那位視察。

“喂,小家伙,我要你老老實實地告訴我。”視察彎下腰,湊著強尼的耳朵喊著,讓他好聽見。

“你幾歲了?”

“十四。”強尼撒了謊。他用盡氣力,喊了這么一聲,因為喊得太響了,就引起了一陣急促的干咳,咳得他把早晨吸到肺里的飛花都嗆了出來。

“看起來,至少也有十六。”主任說。

“或者六十。”視察很快地說。

“他老是這個樣子。”

“做了多久了?”視察馬上問。

“有好幾年了。簡直一點也沒有長大。”主任回答。

“我敢說,也許倒小了。照我看,他大概這幾年里全在這兒干活吧?”

“有時候在這兒,有時候不在——不過,那都是新法律頒布以前的事了。”主任連忙補充了一句。

“這部機器閑著么?”視察指著強尼旁邊那臺沒有人看管的機器問道。那上面的沒有纏滿的錠子像發(fā)瘋一樣地正在飛轉。

“好像是閑著的。”主任說完了,就做了個手勢,招呼監(jiān)工過來,然后指著機器,對著他耳朵高聲講了幾句。接著,他就向視察報告:

“這部機器是閑著的。”

他們過去之后,強尼就回來干活,他放心了,總算沒有出毛病。

可是那個獨腿的孩子沒有這么好的運氣。那個眼光尖銳的視察一下子就把胳膊伸到那只大木箱里,把他拉了出來。

他嘴唇發(fā)抖,臉上嚇得變了色。

監(jiān)工露出大吃一驚的神氣,好像他頭一次看到這個孩子似的。主任也板起臉,露出吃驚和不高興的樣子。

“我認識他。”視察說,“他只有十二歲,今年我一共把他從工廠里趕出了三次,這是第四次了。”

他轉過來對那個獨腿的孩子說:“你答應過我,你起過誓,說你要去上學。”

那個獨腿的孩子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我求求您,視察先生,我們家里已經餓死了兩個小孩,我們實在窮得沒有辦法呀。”

“你為什么咳嗽得這樣厲害?”視察問。好像在指責他犯了罪似的。

那個獨腿的孩子好像否認有罪似的回答道:“沒有什么。我不過上星期著了涼罷了,視察先生,沒有什么。”

結果,那個獨腿的孩子就跟著視察走出了車間,焦急的主任一路爭辯著,也跟著他走了。接著,車間里又顯得很單調了。

漫長的上午和更漫長的下午過去之后,放工的汽笛聲又響了。

強尼穿過工廠大門走出去的時候,天已經黑起來了。

晚餐是一天里面他們全家一塊吃的一頓——強尼只有在這一餐里才會遇見他的弟弟和妹妹。對他來說,這種會見,簡直有點像遭遇戰(zhàn),因為他太老成了,而他們卻幼稚得可憐。他受不了他們那種過分的不可思議的孩子氣。

他不懂得這個。他自己的童年距離他太遙遠了。他就像一個容易生氣的老頭子,給他們的幼稚的胡鬧行為惹得心煩氣躁,在他看來,這是莫大的愚蠢。因此,他就板著臉,一聲不響地吃著晚餐,后來想到他們不久也要去做工了,氣才平了一點。

強尼把這頓微薄的晚飯吃完后,把椅子向后一推,站起來,覺得松了一口氣。他站在床和大門當中躊躇了一會兒,終于走出了門口。

他并沒有走遠。他一出門就坐在臺階上,蜷著兩膝,向前垂著窄窄的肩膀,把肘支撐在膝蓋上,用手掌托著下巴。

他坐在那兒,什么也不想。他不過是在休息。他的腦子簡直睡著了。

他的弟弟妹妹也都出來了,跟其他的孩子一起,在他周圍吵吵鬧鬧地玩耍。他們都知道他的脾氣特別,容易生氣,可是這些愛冒險的孩子仍舊忍不住要去逗弄他。

他們在他面前手拉著手,合著拍子搖晃著身體,對他唱著那種古怪的、難聽的歌詞。起先,他還用他從工頭們那兒學來的罵人的話來罵他們。后來,看到罵也不起作用,他就想起了自己的尊嚴,索性一聲不響。

這群孩子里的頭目,是他的大弟弟威爾,一個才滿十歲的孩子。強尼對他簡直沒有好感。由于不斷地為威爾犧牲幸福和對他讓步,他的生活早已很痛苦了。他明確地認為,威爾是一個受了他的大恩卻忘恩負義的孩子。

由于他的犧牲和讓步,威爾顯然得到了不少好處。這個孩子發(fā)育得很好,身體很結實,長得跟他哥哥一樣高,甚至比他還重得多。好像他哥哥的血大半流到了他血管里似的。在精神上也是如此。強尼總是又乏又累,一點也提不起精神,威爾卻總是生氣勃勃,精神百倍。

這時候,嘲笑的歌聲越來越高了。威爾一面跳舞,一面吐出舌頭,向他靠近。強尼突然伸出左臂,摟住威爾的脖子,用他的皮包骨頭的拳頭打威爾的鼻子。

這個拳頭瘦得很可憐,可是打起來很厲害,他弟弟疼得直叫。其他的孩子全嚇得叫了起來,他的妹妹珍妮,連忙沖進屋子里去了。

接著,他母親就來了,像旋風一樣,力竭聲嘶地、又擔心又憤怒地罵了幾句。

“為什么他非要惹我?”強尼挨了罵之后回答道,“難道他看不出我很累嗎?”

“我跟你一樣大了,”威爾在母親懷里氣得要命地喊著,他臉上簡直給眼淚和鮮血弄得一塌糊涂。“現(xiàn)在我長得跟你一樣大,以后我會長得比你更大。到了那時候,我就要揍你——看我會不會揍你。”

“你既然知道自己有多大了,你就該去做工,”強尼吼道。“你的毛病就在這兒,你應該去做工。媽應當讓你去做工。”

“他太小了,”她爭辯道,“他不過是一個小孩子呀。”

“我剛做工的時候,比他還小。”

強尼張開嘴,打算一起發(fā)泄他心里的不平,可是忽然又閉上了。他一賭氣轉過身,大步走到屋里睡覺去了。

他敞開房門,讓廚房里的暖氣進來。他在半明半暗之中脫衣服的時候,聽見他的母親正在跟一個偶然來拜訪的女鄰居談話。他母親正在哭,她的話里夾雜著抽抽噎噎的無力的哭聲。

“我真不知道強尼腦子里鉆進了什么東西,”他聽見她在說,“他從來不是這樣的。以前,他真是一個很能忍耐的小天使。”

“現(xiàn)在,他也真是一個好孩子,”她接著又連忙為他辯護道,“他總是老老實實地干活,他剛做工的時候,的確太小了。不過這也不是我的錯,我的確盡了力。”

廚房里傳來了拖長的啜泣聲,強尼一面合上眼皮,一面喃喃自語:“我本來就是老老實實地干活嘛。”

第二天早晨,他又在蒙頭大睡時被他母親硬拖了起來。然后又是那樣微薄的早飯,那樣摸著黑趕路,他又瞧了瞧屋頂上暗淡的曙光,然后轉過身,走進工廠的大門。于是又過了一天,而且一年到頭,天天都是這樣。

不過,他的生活里也有過變化——有時候他會調換工作,有時候,他會生病。

他六歲的時候,便成了威爾和更小的弟弟妹妹的小母親和小父親。他七歲就進了工廠——在那兒繞錠子。八歲的時候,他在另外一家工廠里找到了工作。這個新差事容易極了。他只要坐在那兒,手里拿一根小棍子,引導著在他面前川流不息地流過去的布就夠了。這些川流不息的布從機器里出來之后,經過一個熱滾筒,就流到別的地方去了。可是他始終坐在一個位子上,在陽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只有一盞煤氣燈在他頭上閃閃發(fā)亮,他自己成了機器上的一個零件。

盡管那兒又潮又熱,他仍舊喜歡那個差事,因為那時候他還小,還抱著很多夢想和幻想。他一面瞧著那些熱氣騰騰、川流不息地流過去的布,一面做著好夢。

不過,這是個不需要運動,不用動腦筋的活,他的夢愈來愈少,同時他的腦子也變得遲鈍了。然而,他一個星期賺兩塊錢。

可是,他九歲時就失業(yè)了,這是麻疹造成的。復原之后,他在一家玻璃工廠里找到了工作。工資高了一點,可是這個活需要技巧,這是個計件的活。他的技巧愈高,賺的工錢也愈多,刺激就在這兒。于是,在這種刺激之下,他漸漸變成了一個出色的工人。

這是一種簡單的工作,給塞到小瓶子里的玻璃塞子系繩子。因為總是要坐著,向前彎著腰,他的窄肩膀就變駝了,他的胸部每天要壓縮十小時。這對他的肺很不好,可是他一天能扎三百打瓶子。

有了他這樣的童工,主任覺得很得意,就帶著一些參觀的人去瞧他。在十小時,三百打瓶子都經過他的手扎好了。這就是說,他已經熟練得跟機器一樣了。一點多余的動作都沒有。他的瘦胳膊的一舉一動,他的細指頭上的肌肉的每一個動作,都是又迅速、又準確。

但他工作得非常緊張,結果他就變得神經過敏了。晚上在睡夢中,他的肌肉也要抽搐著。白天里,他又不能松一松,歇一會兒。他總是那么緊張,他的肌肉總是在抽搐。他的臉色愈來愈壞,給飛花引起的咳嗽也愈來愈厲害。

后來,他的壓縮得很窄的胸腔里的衰弱的肺,患了肺炎,他就失去了玻璃廠里的工作。

現(xiàn)在他回到了一開始繞過錠子的那家麻織廠。可是升級也很有希望,他是一個優(yōu)秀工人。不久他就要到上漿車間里去了,以后他還會升到織布車間。至此就算升到頂了,可是他還可以提高工作效率。

他再也不做夢了,盡管當初他總是做著好夢。他甚至還愛過一個女人。那是在他才開始引導著布匹繞過熱滾筒的時候,她是廠長的女兒。她比他大得多,已經是一個年輕的女人,他只遠遠地看到了她五六次。不過那也沒有關系,他仿佛從流過他面前的布面上,看出了他的燦爛的前途,他會創(chuàng)造出勞動奇跡,發(fā)明神妙的機器,爭來工廠頭腦的地位,而最后抱住她,莊嚴地吻她的前額。

不過,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xiàn)在,他已經變得太老氣,太疲倦,不想戀愛了。再說,她已經嫁了人,到別的地方去了,因此,他就不再動腦筋了。

他很早就變成了大人——從七歲那年,他頭一次領到工資的時候起。接著,他跟他母親的關系就發(fā)生了變化。仿佛他既成了掙錢養(yǎng)家,在社會上又有了自己工作的人,他的地位就跟她平等了。

他在十一歲的時候就成了大人,一個十足的大人。那一年,他做了六個月的夜工。從來沒有哪個做過夜工的孩子還會保留著孩子氣的。

他生平經歷過幾件大事。有一次,他母親買來了一些加利福尼亞的梅干。還有兩次,她烘了幾塊牛奶蛋糕。這些都是大事。他常常很親切地回憶著這些事。當時,他母親還說過,將來她會給他做一種非常好吃的東西——據(jù)她說,那個東西叫做“浮島”,“比牛奶蛋糕還好吃”。后來有好幾年,他總是盼望有一天,他會看到桌子上擺著一盆浮島,最后,他覺得這不過是一種不會實現(xiàn)的理想。

有一次,他在人行道上,發(fā)現(xiàn)了一枚兩角五分的銀幣。這也是他生平的一件大事,同時也是一幕悲劇。當時,銀子的亮光一照到他眼里,他還沒有把它拾起來,他已經懂得了他的責任。他家里的人一向都是吃不飽的,他應當像每星期六晚上把工資帶回家一樣,把它帶到家里。

還有一件事也是他常想到的,他只有一點模糊黯淡的印象,可是在他心靈里永遠銘記著父親那雙野蠻的腳。這件事,與其說是記得起的一件具體事實的印象,還不如說像一場噩夢。

強尼在白天清醒的時候,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件事。他只在晚上,躺在床上,神志漸漸模糊,終于睡著了的時候才回憶起來。它常常把他驚醒,使他害怕得不得了。從來沒有看見過他父親的相貌。他只有一個印象,他只記得他父親有一雙野蠻的、無情的腳。

這些過去已久的事常常纏繞在他的腦子里,可是近來的事他卻記不得了。天天一個樣。昨天和去年都是一樣,仿佛事隔千年——或者只過了一分鐘。

十四歲那年,他到上漿機上去工作。這是一件重要的大事。除了一夜的睡眠,或者每星期的發(fā)薪日之外,到底有了一件值得記憶的事了。

這是一件劃時代的大事。這是一個新紀元的開端。從此以后,“我到上漿機上干活的時候”,或者“在我到上漿機上工作之前”,或者“之后”,就成了他不離嘴的口頭禪。

十六歲的時候,他進了織布車間,管理一臺織布機,來慶祝他的生日。這又是一個帶刺激性的工作,因為它是計件的。同時,因為他早就被工廠鑄成了一部完善的機器,他的成績很好。三個月之后,他就兼管著兩臺織布機,接著,他就兼管了三臺,以至四臺。

進織布車間的第二季度,他生產的碼數(shù),已經比任何其他的織布工人都多了,而且超過了不熟練的工人的生產量一倍以上。這時候,他賺錢的本事也快發(fā)展到頂了,他的家境也開始好轉了。不過,這并不是說他的工資高到了超過需要的程度。孩子們在長大,他們吃得更多了。同時,他們都進了學校,而課本是用錢買的。還有,不知怎么,他工作得愈快,物價也漲得愈高。甚至連房租也漲了,可是房子卻因為失修,反而變得愈來愈壞了。

他已經長得高一點了,不過身材增高了,人卻比以前顯得更瘦了。同時,他的神經也更緊張了。于是,神經愈緊張,更容易動怒。

他的生活沒有一點樂趣,他從來沒有看到日子是怎么過的。晚上,他在無意識的抽搐中睡過去了,其他的時間他都在干活,他所想到的,只有機器。除此之外,他的腦子就是一片空白。

暮春季節(jié),有一天晚上,他下工回來,覺得非常疲倦。

他坐下來吃飯的時候,大家都好像在興奮地期待著什么,可是他沒有注意。他只是悶悶不樂地、一聲不響地吃下去,無意識地吃著他面前的東西。

最后,他母親實在忍不住了,就問他:“你知道你吃的是什么嗎?”

他茫然地瞧著他面前的盤子,然后又茫然地瞧著她。

“哦?”他說。

“浮島呀?”孩子們異口同聲地大叫了一下。

“哦,”他說。接著,他吃了兩三口,就說:“今天晚上,我好像不餓。”

他于是放下匙子,把椅子向后一推,有氣無力地從桌子旁邊站起來。

“看來,我還是睡覺去吧。”

他一步一拖地走過廚房里的地板,兩條腿好像比平常更沉重了。

現(xiàn)在,連脫衣服也要費九牛二虎之力,一點使不出勁來。等到他爬上床了,一只鞋仍舊穿在腳上,他不由自主地哭了起來。他覺得頭腦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向上涌、向外漲,弄得他的腦子混亂如麻、模模糊糊。他覺得他的瘦指頭粗得跟腕子一樣,指尖上也有一種跟他的腦子一樣混亂、模糊的感覺。他脊背的腰部疼得他受不了,他渾身的骨頭都疼。簡直渾身疼,接著,他腦袋里就出現(xiàn)了一百萬臺織布機的撞擊、壓軋、怒吼的聲音。整個空間都充滿了飛梭。它們在星星中間錯綜復雜地穿來穿去。

他自己掌握著一千臺織布機。它們的速度不斷增加,越來越快,同時,他的腦子也松了弦,越轉越快,變成了供給那一千只飛梭的紗線……

第二天早晨,他沒有去工作。他正在他腦子里的一千臺織布機旁邊,拼命地忙著織布。他母親上工去了,不過她先請來了一位醫(yī)生。據(jù)他說,這是嚴重的流行性感冒。珍妮于是照醫(yī)生的囑咐,看護著他。

這場病很厲害,過了一個星期,強尼才能夠穿上衣服,在房間里無力地拖來拖去。據(jù)醫(yī)生說,再過一個星期,他就可以回去上工了。

星期天上午,也就是他復原的頭一天,工頭來瞧了瞧他。據(jù)這個工頭對他母親說,強尼是織布車間里最好的織布工人,他們會給他保留他的工作的。他可以從星期一起,再休息一星期來上工。

“為什么你不謝謝他呢,強尼?”他母親焦急地問道。

她于是很抱歉地對客人解釋道:“他病得太厲害了,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完全清醒。”

強尼彎著腰坐在那兒,一個勁兒瞅著地板。等到工頭走了之后,他還像這種姿勢坐了很久。

外面很暖和,這天下午,他到門口的臺階上坐了一會兒,有時候,他會動一下嘴唇。他好像沉迷在無窮的計算中。

第二天早晨,天氣暖和起來之后,他又坐在門口的臺階上。這一次,他帶了鉛筆和紙,來繼續(xù)計算,這是一種很痛苦、很驚人的計算。

“百萬以后是什么?”中午,威爾從學校里回來的時候,他問道。“你是怎么算的?”

那天下午,他完成了這個任務。

以后,他每天都要坐在那個臺階上,不過,他不再帶著鉛筆和紙了。街道對面有一棵樹,把他完全吸引住了。他會一連幾個鐘頭地瞧著它,每逢風吹得它的枝條搖搖擺擺、葉子飄動的時候,他就覺得非常有趣。

這一星期,他好像始終沉迷在深刻的自省里。星期日,他坐在臺階上,放聲大笑了幾次,笑得他母親心里很難過,她已經好幾年沒聽到他笑了。

第二天早晨,天還沒亮,她就走到他的床旁邊去叫醒他。這一星期,他已經睡足了,很容易驚醒,他沒有掙扎,她來扯掉他身上的被子的時候,他也不想把它抓住。

他只是安靜地向著母親說,說話的口氣也很安靜。

“媽,沒有用。”

“你會遲到的。”她說,她仿佛覺得他睡得還是糊糊涂涂的。

“媽,我醒著,我已經告訴你了,沒有用。你最好別管我。我不會起來的。”

“你會丟掉飯碗的!”她叫起來了。

“我不會起來的。”他用一種毫無感情的聲音重復了一遍。

這天早晨,她也沒有上工。這種毛病她真是從來也沒見過。發(fā)熱同昏迷,她倒能懂得,可是這是瘋病呀。她于是給他蓋了被,叫珍妮去請醫(yī)生。

醫(yī)生來的時候,他睡得很安穩(wěn),后來他醒過來,讓醫(yī)生給他按脈。

“不要緊,”醫(yī)生說,“就是身體太虛了,沒有什么別的毛病。”

“他一向都是這么瘦。”他母親主動地說。

“媽,走開吧,讓我睡完這一覺吧。”

他的聲音很柔和,很平靜,他于是很柔和,很平靜地翻過身,又睡著了。

十點鐘的時候,他醒了,隨后就穿上了衣服。他走到廚房里,看見他母親臉上帶著十分害怕的表情。

“媽,我要走了,”他說,“我想跟你說一句再會。”

她用圍裙蒙著臉,突然坐下去,痛哭起來。他耐心地等著。

“我早知道有這一天的。”她抽抽噎噎地說。

最后,她就拉下臉上的圍裙,傷心失意地瞧著他那張若無其事的臉,問道:“到哪兒呢?”

“我不知道,隨便哪兒。”

他一面說,一面覺得街對面那棵樹在他心里發(fā)出了耀眼的光芒。那棵樹好像就藏在眼皮底下,無論什么時候,只要他想看,他就會看見。

“你的活呢?”她聲音發(fā)抖地說。

“我再也不干活啦。”

“上帝呀,強尼,”她哭著說,“可不能說這種話呀!”

對她來說,他說的話簡直是褻瀆神明。強尼的母親聽到這種話,嚇得連氣也透不過來,就像一個母親聽見她的孩子否認上帝一樣。

“唉,究竟什么東西鉆到你腦子里去啦?”她想責備他,可是又沒有勇氣。

“數(shù)目,”他回答道,“就是那些數(shù)目。這個星期里我算了很多數(shù),結果真是驚人。”

“我真不知道數(shù)目又跟這有什么關系?”她泣不成聲地說。

強尼耐心地笑了笑。他母親看到他這樣始終不鬧別扭,不發(fā)脾氣,心里更覺得吃驚。

“我說給你聽吧!”他說,“我累極了。是什么使我累得這樣呢?是動作。我從一生下來就在做動作。我動得膩透了,我再也不想做動作了。

“還記得我在玻璃廠干活的時候嗎?那時候,我每天要扎三百打瓶子。照我的算法,大概扎一個瓶子要十個動作。這樣,一天就是三萬六千個動作。十天就是三十六萬個動作。一個月,一百萬零八千個動作。把那八千去掉不算(他用慈善家做好事的得意口氣說),一個月就是整整一百萬個動作——一年就是一千二百萬個動作。

“進了織布間之后,我的動作快了一倍。這樣,一年就是兩千五百萬個動作。我像這樣動了將近一百萬年似的。

“可是,這個星期,我一點也沒有動。一連好幾個鐘頭,我一動也不動。讓我跟你說吧,那可真是太好啦,我干脆坐在那兒,一連好幾個鐘頭,什么也不干,我從來沒有快活過,我從來沒有一點空閑的時候,我始終都在動。所以,我根本沒有辦法讓自己快活。現(xiàn)在,我再也不干活了。我干脆坐定了,我要坐著,坐著,休息了以后再休息,然后再多休息一會兒。”

“可是威爾跟其余的孩子怎么辦呢?”她絕望地問。

“對啦。‘威爾跟其余的孩子’。”他重復了一句。

可是他沒有一點悲傷的口氣。他早就知道他母親為他弟弟費的那番苦心,可是想到這種事他再也不痛心了,再也沒有什么關系了,連這種事他也不放在心上。

“媽,我知道你給威爾做的安排——你想讓他在學校里讀下去,把他培養(yǎng)成一個管賬的。不過,那也沒有什么用,我不干了,他只好去干活。”

“我辛辛苦苦把你撫養(yǎng)成人,你就這樣啊。”她哭著說,她本來要用圍裙蒙著臉的,可是一下子又改了主意。

“你根本沒有把我撫養(yǎng)成人,”他用悲慘而親熱的口氣說,“是我把自己撫養(yǎng)成人的。媽,連威爾也是我撫養(yǎng)大的。他的個子比我大,比我重,也比我高。我小時候,一直沒有吃飽過。他出世之后,只有幾歲,我就在干活,掙飯給他吃了。不過那種事已經了結了。威爾可以去干活,跟我一樣,不然的話,那就隨他去,我根本不管。我累了,現(xiàn)在我要走了,你不跟我說一聲再會嗎?”

她沒有回答。她又用圍裙蒙住臉,哭起來了。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停了一會兒。

“我相信我是盡了力。”他說。

他走出屋子,到了大街上。一瞧見那棵孤單的樹,他臉上就露出一副凄慘的笑容。

“反正我什么也不干了。”他自言自語地輕輕說了一句,帶著一種低聲唱歌的口氣。他若有所思地瞧了瞧天空,可是明亮的太陽,照得他眼都花了。他走了很久,可是走得不快。他順著路,走過了麻織廠。

織布車間里低沉的轟隆轟隆聲傳到了他耳朵里,他微微笑了一下。他誰也不恨,只是渴望休息。

房子和工廠漸漸稀少了,空曠的地方漸漸多了,這時候,他已經接近鄉(xiāng)下了。最后,城市就撇在他背后了。

他順著鐵路旁邊一條樹木茂盛的小路走了下去。他走路的樣子,并不像人,簡直像一只生病的猿猴。

他從一個小火車站旁邊走過去,躺在一棵樹下的草地上。他在那兒整整躺了一下午。有時候,他打起盹來,他的肌肉就在睡夢里抽搐著。醒來之后,他一動不動地躺著,瞧著那些小鳥,或者透過上面的樹枝縫,仰望著露出的天空。

有一兩次,他大笑了起來,不過這跟他所看到的或者感覺到的東西,都沒有關系。

黃昏過去,黑夜初臨的時候,一列貨車隆隆地開進了車站。等到機車帶著貨車轉到岔道上的時候,強尼就沿著列車旁邊爬過去。他拉開一節(jié)空車廂的邊門,笨拙地、吃力地爬了進去。他關上了車門。

火車頭的汽笛響了。

強尼躺下去,在黑洞洞的悶罐車里微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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