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是四年前的模樣，但崔九真知道，有些東西到底是不一樣了。

恰巧太陽從山那邊出來，陽光撒在了金陽的眼睛里，里面的亮光有那么一瞬間讓崔九真愣了神。

她就是金陽，是那個死孩子。

不管她變成什么樣子，她還是她。

沒有久別重逢的淚水，只有笑，笑容承載了太陽的溫度，變得炙熱，讓那些藏在心底的悲傷無處遁形。

似乎只有笑……可以掩蓋四年前金陽離開京城時的狼狽，掩蓋此次金陽回京的野心，掩蓋所有的所有。

還是崔九真先打破了平靜，問道：“這次回京，還打算回去嗎？回漠北？”

“不走了，這次回來，我必定不會再回去了。漠北的事情我已經交給了吳參謀，將軍府那邊還有蕭管家替我在那邊看著。”

“那你……準備在京城做些什么呢？”

金陽面上雖然是笑著的，眸光卻冰涼，笑意未曾入眼底，淺淺地浮在表面，似乎隨時都會消散一般。

崔九真一時有些難以接受她的轉變。

“你……”

“我相信大覡是站在我這一邊的……是不是？”

崔九真是迎自己回家的燈塔，在澤國的那些年，是崔九真在黑暗中與自己的約定才令自己撐了下來。在自己僅有的那些記憶中，最清晰的是他站在城墻，風吹得他袍子咧咧作響。

是他引導自己回家。

崔九真，現在我回來了。

我回來了。

不管經歷了多少苦難，有多少的悲傷，多少次死里逃生。

短短四年時光，現在想起，卻仿若隔世。

她淺淺笑了起來，帶著無比的驕傲，道：“崔九真……我為了你回來的，我遵守了我們之間的約定。”

崔九真一愣，心里忽的涌出一陣暖流，眸中冰雪消融，帶了絲絲暖意，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低聲夸贊道：“做得好。”

回來了就好。

做得好？

她寧愿什么都想不起來，就以一個傻子的身份在耶律達丹身邊。

她是為了崔九真回來的。

她人生的悲劇從血日之災開始，那就從這里磨滅。

她要刺瞎所有偷窺天命的眼睛。

她臉上笑意更甚，忽的開口道：“崔九真，我真恨你們覡。”

崔九真沒想到她會這么說，一時怔住了，愣愣地看著她，眼睜睜地看她眼里被冰霜覆蓋，含恨看著自己，他心中一悸，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崔九真，你們怎么可以隨隨便便就毀掉一個人的一生？你憑什么對我的父皇，對我的母親，對這個天下——”她眼里流淌著比毒蛇還要狠毒的光，幾欲癲狂，惡狠狠地看著崔九真，一步步向他逼近，一聲聲質問他，“你憑什么告訴他們我是血日之災？你憑什么在旁邊站著，冷眼看著他們一個個都遺棄我，將我送到這里，將我送到那里，利用我，處置我，讓我生，讓我死？！”

她緊盯著崔九真的眼睛，聲色冰冷無情，帶著滔天的怒意，問道：“你的父親又憑什么在毀了我一生之后一走了之？！”

崔九真已是退無可退，神色復雜地看著她。

金陽逼至崔九真身前，看著他眼里一時懊惱，一時愧疚，一時迷茫，原本清澈的眼睛此時也有些帶有霧氣了，怕是她再說就能把這個謫仙給說哭出來。

她輕笑一聲，以假面掩蓋住臉上的憤怒，瞇眼，眸光細碎，輕輕地拍了拍崔九真的衣衫，將他褶皺的地方撫平了，對他展眉一笑，道：“崔九真，我給你說個故事吧。”

崔九真背后已起了一身的冷汗，呼吸不穩，就在剛剛，金陽說她要殺了他他都信。

金陽不是在跟他鬧著玩的，她是真恨他。

“你既然恨我，為何不殺了我？”

金陽一愣，自顧自倒了杯茶，風輕云淡道：“端朝需要一個覡。”

這背后所有的所有，她雖恨自己，但為了端朝才不得已留著他。

崔九真心里一寒，他是真沒有想到……他沒有想過金陽會恨自己，她對自己什么都說，她說他是她京城里唯一的朋友。

崔九真張了張嘴，想問問她他們還是不是朋友，但卻什么都沒有說出來。

四年前，還是開年的時候，她遭到了耶律達丹的襲擊，天還沒亮，卻出現了血日。

她說著，極力壓抑著內心的害怕，低頭抿了一口茶水。即使逃出生天，但她的身子還是止不住顫抖，拿著茶杯的手指捏到發白，卻還是強忍內心的恐懼，對崔九真道：“我耳邊盡是銅鈴聲響，中了兩刀，滾下了滄浪江，磕傷了腦袋，差點死在了柳溪閣……如果我是你們所說的血日之災……那天，應該死的人是耶律達丹，而不是我！”

你看看，你們這些人口口聲聲說我是血日之災。但就是在血日下，我卻險些被耶律達丹給殺死了。

血日，到底是對你們的詛咒，還是對我的詛咒？

金陽放下了茶杯，呵呵笑了起來，似乎想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話，湊到了崔九真面前，與他僅有一指的距離時停住了，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用最輕柔的力道摩挲著崔九真的眼睛，眼眶卻越發滾燙，她強笑，道：“后來我知道了，崔九嶷給了耶律達丹一只眼睛，讓他去殺了我，也就是那一只眼睛的力量，才能換取殺了我的鍥機。”

“這個鍥機珍貴到需要覡的眼睛來換。”

這個世上……也只有覡能殺了自己。

金陽指腹柔軟，像是羽毛一樣拂在他的眼睛上，他眼神微動，濃密的睫毛輕盈地刷過她的指腹，他怔住了，不自覺閉上了眼睛，也就錯過了蘭兮眼中一閃而過的悲傷。

待她的手指移開了自己的眼睛，崔九真睜眼，面色未變，卻是冷眼看她，開口道：“你還活著，不是嗎？”

金陽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逐漸收斂了眼底的癲狂，露出一抹溫和的笑，重新坐了回去，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嗤笑一聲，卻紅了眼眶，嘟囔道：“對啊，我命硬著呢，老天爺奪不走我的命。”

看向崔九真，想起崔九嶷對她說的話，她展眉一笑，道：“崔九真，要不是你叫我回來，我還真不打算回來了。”她在澤國死乞白賴著過活，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