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命出使

接到圣旨的那天，蘇武還不知道，自己后半輩子的命運，已悄然發生了變化。

那是天漢元年（前100），朝廷命他出使匈奴。

蘇武此時已經四十歲了。他的職務，是皇宮中的栘（yí）中廄監，也就是替皇帝掌管馬廄的官。當了這個栘中廄監，蘇武很快學會了飼養馬匹和鷹犬，還學會了修理馬鞍和弓箭。

蘇武的出身不錯，其父蘇建曾功封平陵侯，官至代郡太守。漢制規定，凡職位在二千石以上的官員，任職三年之后，可以保舉兒子或同胞兄弟一人為郎官。郎官一職雖然較小，但很重要，能在皇帝身邊當護衛。所以，但凡為郎官，日后有很大機會飛黃騰達。

蘇武是贏在起跑線上的官家子弟，他和哥哥蘇嘉、弟弟蘇賢，先后受父親蘇建保舉，順利入朝為郎官。

蘇武為人沉著冷靜，處事嚴謹認真，什么該說該做，什么不該說不該做，他都心中有數。因此，給漢武帝留下不錯的印象。

天漢元年（前100）的一天，匈奴的一位使者來訪，向漢武帝傳達了匈奴的且鞮（jū dī）侯單于（單于，匈奴首領，意為像天一樣廣大）想與漢朝結好的意愿。此前，匈奴一直對漢朝虎視眈眈，雖然自高祖劉邦開始，就實行將漢朝公主（包括劉姓家族的女兒）嫁給匈奴單于的和親政策，且經常贈送貴重財物，然而匈奴歷代單于都喜怒無常、言而無信，往往在接收禮物后不久便發兵滋擾邊關，尤其到了秋高馬肥之際，他們便南下劫掠，將中原搞得雞犬不寧。如今新任匈奴單于的且鞮侯，表達出希望和平的意愿，這讓漢武帝很高興，馬上決定派使團出使匈奴。

漢武帝考慮使團負責人時，想到了蘇武，覺得他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于是，漢武帝便拜蘇武為中郎將，命他帶領使團出使匈奴。

一般人在升職前多多少少會聽到一些消息，但蘇武一點也不知道自己即將成為中郎將。聽到消息后，蘇武既驚又喜，感激不已，暗下決心一定要完成好任務，以回報皇恩。

其實，匈奴的結好請求，不過是且鞮侯單于為改善匈奴處境的一種策略。當時，漢朝貳師將軍李廣利出征，滅大宛，威震西域，西域諸國紛紛遣使獻貢，表示臣服。此時且鞮侯初立為單于，不得不考慮自身處境。他思前想后，決定遣使訪漢，并認漢朝皇帝為長輩。且鞮侯單于的做法，與漢朝多年來對匈奴實行的和親政策有很大關系。

漢朝前前后后有不少公主嫁給匈奴單于。公主們生下的兒子，既是匈奴貴族，又自然而然親近漢朝，將漢朝劉氏皇族視為親戚，將劉姓視為貴族姓，以至于很多年后匈奴內部分裂，一部分匈奴人進入中原，與漢族人融合后，紛紛用重金向劉姓人家買姓。因為有如此背景，匈奴主動與漢朝結好時，便將漢室視為長輩。

且鞮侯單于主動示好的最大原因，是李廣利當時在西域打出了威風，讓西域諸國聞之膽寒，害怕漢朝軍隊的長矛利劍會指向他們。

太初二年（前103），漢朝浞（zhuó）野侯趙破奴率領的兩萬大軍被匈奴擊敗，趙破奴亦成為俘虜。朝中有人建議，讓正在西域征戰的李廣利放棄攻打大宛，以防陷入困境。但這件事反而刺激了漢武帝，他下令將囚徒、地痞、惡霸等，統一調到軍中，使李廣利的征討軍隊增加了六萬多人。同時，他又下令將全國所有犯罪的官吏、逃亡者、入贅婦家為婿者、商人、原屬商人戶籍者、父母或祖父母屬商人戶籍者，一律派去服兵役，給攻打大宛城的漢軍運送糧草。

有了充足的兵源保障，李廣利的三萬先頭部隊直抵大宛，迅速切斷了城外水源，同時挖地道，殺進了大宛城。大宛國貴族對李廣利的大軍深為恐懼，認為是大宛國王毋寡吝惜汗血寶馬，殺了漢朝來大宛求馬的使者，才給大宛國引來了災禍。

于是他們殺了大宛國王毋寡，給李廣利獻上了汗血寶馬。相鄰的康居國，本想援助大宛國，但懾于李廣利的大軍之威，就沒有出兵。這件事讓剛即位的且鞮侯單于很害怕，他擔心漢朝軍隊掉轉方向來攻擊匈奴。所以他有意交好漢室，為自己贏得喘息的機會。

此外，匈奴使者還帶來一個重要消息，要將之前扣留的郭吉、路充國等十余批漢朝使者，悉數送還漢朝。

包括漢武帝在內的所有人，都認為且鞮侯單于誠心誠意，便決定讓蘇武把扣押在漢的匈奴使者送回去。古人歷來講究“來而不往非禮也”，大漢王朝在這件事上也不能小氣。

很快，蘇武帶著大漢王朝送給且鞮侯單于的大批禮物，率領使團，踏上出使匈奴的征途。從長安出發的蘇武，身著中郎將官服，手持旄節，氣度不凡。旄節是使臣所持信物，“編毛為之，以象竹節”，一則代表朝廷，二則表明他們的身份。

此次出使，朝廷給蘇武配備了兩位副手，一位是副中郎將張勝，另一位是臨時委派的使臣屬官常惠，加上隨從、士卒、記錄官、醫生、偵察人員、翻譯、伙夫等，計一百余人，隨蘇武一同前往匈奴。

蘇武一行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到了匈奴王庭。

王庭是匈奴人活動的中心，他們每年春季都要聚集于此，舉行龍城大會，祈禱一年馬肥羊壯，獵物豐碩，人人遠離瘟疫。

每日清晨，單于都會走出王庭，跪拜初升的太陽，到天黑則跪拜月亮。

且鞮侯當上單于的過程頗為曲折。他是伊稚斜單于的第三個兒子，前面兩個哥哥分別是烏維和呴（hǒu）犁湖。伊稚斜死后，烏維順理成章當上了單于，僅過十年便病死。其子詹師廬年幼，但按照匈奴規矩，仍被扶上了單于的寶座。詹師廬在歷史上被稱為兒單于，雖然年少，卻好殺伐，讓匈奴諸部落很是不安。過了三年，詹師廬單于又一命嗚呼，他的叔父呴犁湖繼任。但呴犁湖僅僅當了一年單于便去世。之后，且鞮侯終于如愿以償當上了單于。

蘇武一行到達后，見到單于，先將護送的匈奴使者交還，并說希望盡快見到漢朝使者郭吉、路充國等人。

此時的且鞮侯單于卻面無表情。

蘇武感到意外，他猜測也許匈奴人遇事不輕易表露喜樂或憂憤。接著，他將禮品一一呈送，稱是大漢皇帝親自安排挑選，代表大漢王朝的心意。

且鞮侯單于仍然默不作聲。

蘇武這時強烈地感覺到，這是且鞮侯有意為之，故意在給他們臉色看。那一刻，先前他對匈奴的希望，頓時化為烏有，隨之而來的是擔憂。

為了緩和氣氛，蘇武主動向且鞮侯單于介紹漢朝的情況。然而讓人意想不到的是，且鞮侯單于卻突然指責漢朝扣押匈奴使者，是對匈奴的極大污辱，匈奴在這件事上如不報仇，就是在草原上抬不起頭的狼，在沙漠中奔跑不起來的駿馬。他越說越憤怒，以至于控制不住情緒，將幾案拍得山響，就連身上的徑路刀（匈奴的短刀）也發出了顫響。

看到且鞮侯單于的態度如此激烈，口氣如此狂妄，蘇武沒有說話，只是將手中的旄節挺了挺，表明擺在他面前的事情，并非圖一時口舌之快就能解決。蘇武暗想，漢廷已將匈奴使者如數送回，如果且鞮侯單于失信，那就是向大漢王朝挑戰。堂堂大漢王朝，兵多將廣，豈能任由他戲弄？

但一臉傲慢的且鞮侯單于，只字不提先前對漢朝的示好以及歸還被扣押的漢朝使者之事。

且鞮侯單于為何會如此驕慢無禮？

蘇武翻來覆去地想，推測原因大概有兩個。其一，他當初主動向漢朝示好，其實是用緩兵之計渡過難關。現在，他地位已穩，覺得沒必要在漢朝面前低三下四了。

其二，匈奴的處事方式乃至倫理道德與漢地截然不同。他們打仗時不以失敗為恥，一旦打不過轉身就跑；他們不尊老，好的食物都要先讓年輕人吃，而年邁者只能吃殘羹剩飯；父親去世則兒子娶后母，哥哥去世則弟弟娶嫂子……凡此種種，在漢人看來，簡直不可想象。且鞮侯單于極有可能根本不把說過的話當回事。

蘇武覺得自己像是行走在懸崖邊緣，稍有不慎便萬劫不復，這是最考驗他的意志與智慧的時刻。沉默了一會兒，蘇武深鞠一躬說：“單于，還望遵照約定，盡早歸還被扣押的漢使。”

且鞮侯單于愈發倨傲，言語中明顯流露出對漢廷的不屑，他說：“一邊是羊，一邊是狼，羊生來就是要被狼吃的，狼今日不吃，是想等羊長得肥壯了再吃。”

且鞮侯如此狂妄的話語，完全出乎蘇武的意料。蘇武穩了穩心神，決定暫且不與他爭辯了。

蘇武出使匈奴之前，漢匈的關系持續緊張。漢廷一直想追擊匈奴，將其趕進大漠深處。李廣、韓安國、公孫賀、公孫敖、王恢、衛青、霍去病、趙破奴、李廣利等人，先后率兵出征，打得匈奴難有立足之地，經常處于流離之中。而匈奴不論身處怎樣的環境，都時刻覬覦著財富遍地的漢地，對肥沃的土地、精美的器物垂涎三尺。

在此背景下出使的蘇武，可想而知心理壓力有多大。如何圓滿完成皇上交代的任務，是蘇武每時每刻都在考慮的問題。

蘇武心里明白：以自己及使團之力，是很難改變大漢與匈奴關系的。此次出使，只要順利把郭吉、路充國等人護送回去，就算完成了任務。

蘇武不再與且鞮侯單于爭辯。

且鞮侯單于圖口舌之快發泄了一通，已感口干舌燥，喝了一口奶茶，冷冷地說：“我會派人護送你們回去的。”蘇武懸著的一顆心終于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