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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華誕會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四日,是父親九十壽誕。我們家本來沒有慶壽習慣,母親操勞一生,從未過一次生日。自進入八十年代,生活漸穩定,人不必再整天檢討,日子似乎有了點滋味;而父親漸屆耄耋,每一天過來都不容易。于是每逢壽誕,全家人總要聚集。父親老實地坐在桌前,戴上白飯巾,認真又寬宏地品嘗每一樣菜肴,一律說好。我高興而又擔心,總不知明年還能不能有這樣的聚會。

一年年過來了。今年從夏天起,便有親友詢問怎樣辦九十大慶,也有人暗示我國領導人是不過生日的。我想一位哲學家可以不必在這一點上向領導人看齊,與其在追悼會上頌揚一番,何如在祝壽時大家熱鬧歡喜,活到九十歲畢竟是難得的事。我那久居異國的兄長鐘遼,原也是詩、書、印三者兼治的,現在總懷疑自己的中國話說得不對,早就“聲稱”要飛越重洋,回來祝壽;父親的學生、《三松堂自序》筆錄者、《三松堂全集》總編纂涂又光居住黃鶴樓下,也有此志。北京大學中國哲學史教研室湯一介等全體同仁,熱情地提出要為父親九十壽誕舉行慶祝會。父親對此是安慰的、高興的,我知道。

記得一九八三年十二月,北京大學哲學系為父親和張岱年先生慶祝執教六十周年,當時北大校長張龍翔和清華副校長趙訪熊兩先生都在致詞中肯定了父親的愛國精神,肯定了一九四八年北平解放前夕他從美國趕回,是愛國的行動,并對他六十年的教學與研究工作做了好的評價。老實說,三十多年來,從我的青年時代始,耳聞目睹,全是對父親的批判。父親自己,無日不在檢討。家庭對于我,像是一座大山壓在頭頂,怎么也逃不掉。在新中國移去了人民頭上的“三座大山”后,不少人又被自己的家庭出身壓得喘不過氣來。我因一直在中央機關工作,往來盡有識之士,所遇大體正常,但有一個在檢討中過日子的父親,自己也并不輕松。雖然他的檢討不盡悖理,雖然有時他還檢討得很得意,自覺有了進步。

那天是我第一次聽到對父親過去行為的肯定而不是對他檢討的肯定。老實說,驟然間,我如釋重負。這幾年在街上看見花紅柳綠的穿著,每人都有自己的外表,在會上聽到一些探討和議論,每人都有自己的頭腦,便總想喊一聲:哦!原來生活可以是這樣。在如釋重負的剎那,我更想喊一聲:幸虧我活著,活過了“文化大革命”,活到今天!

一位九十歲的哲學老人活著,活到今天,愈來愈看清了自己走過的路,不是更值得慶賀嗎?他活著,所以在今年十二月四日上午舉行了慶祝會。會上有許多哲學界人士熱情地評價了他在哲學工作上的成就,真心實意地說出了希望再來參加“茶壽”的吉利話。茶字拆開是一百零八,我想那只是吉利話,但是真心實意的吉利話。現在人和人的關系不同了。人和人之間不再只是揭發、斗爭和戒備,終日如臨大敵,而也有了互相關心和信任,雖然還只是開始。人們彼此本來應該這樣相待。

在會上還聽到哲學系主任黃枬森的發言。他不只肯定了老人的愛國精神,還說了這樣的話:“在解放前夕,馮先生擔任清華校務會議代理主席,北平解放后,他把清華完整地交到人民手中,這是一個功績。”我們又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肯定。這次不再如釋重負,而是有些詫異,有些感動。父親后來說:“當時校長南去,校務委員會推選我代理主席,也沒有什么大機智大決策,只是要求大家堅守崗位,等候接管。這也是校務會議全體同仁的意思。現在看來,人們的看法愈來愈接近事實。這是活到九十歲的好處。”

父親還說:“長壽的重要在于能多明白道理,尤其是哲學道理,若無生活經驗,那是無法理解的。孔子云:‘假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五十歲以前,沒有足夠的經驗,不能理解周易的道理;五十歲以后,如果老天不給壽數,就該離開人世了。所以必須‘假我數年’。若不是這樣,壽數并不重要。”

中國數千年的歷史中,年過九十的哲學家只有明朝中葉的湛若水和明末清初的孫奇逢二人。父親現已過九十,向百歲進軍。這當然和全國人民壽命增長、健康水平提高有關。畢竟到了二十世紀下半葉了,轉眼便要進入二十一世紀。人所處的時代不同,條件不同,人本身,也總該有所不同了罷。

這“人”的條件的準備,從中國傳統文化能取得什么,一直是大家關心的問題。從父親身上我看到了一點,即內心的穩定和豐富,這也可能是長壽的原因之一。他在具體問題前可能躊躇搖擺,但他有一貫向前追求答案的精神,甚至不怕否定自己。歷史的長河波濤洶涌,在時代證明他的看法和事實相謬時,他也能一次再一次重新起步。我經常說中國人神經最健全,經得起折騰。這和儒家對人生的清醒、理智的態度和實踐理性精神,是有關系的。而中國傳統文明的另一重要精神,無論是曾點“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愿望,或是莊子游于無何有之鄉的想象,或是“我來問道無余說,云在青天水在瓶”的禪宗境界,都表現了無所求于外界的內心的穩定和豐富。

提起宋明道學,一般總有精神屠刀的印象。其流毒深遠,確實令人痛恨。但在“人欲盡處,天理流行”之下,還有“樂其日用之常……直與天地萬物,上下同流”等話。照父親的了解,那“孔顏樂處”,是把出世和入世的精神結合起來,從而達到彼岸性和此岸性的一致。所以能“胸次悠然”。所以父親能在被批判得體無完膚,又屢逢死別的情況下活下來,到如今依然思路清楚、記憶鮮明,沒有一點老人的執拗和怪癖。有的老先生因看不懂自己過去的著作而厭世,有的老先生因耳目失其聰明而煩躁不安,父親卻依然平靜自如。其實他目力全壞,聽力也很可憐。但他總處于一種怡悅之中。沒人理時,便自己背詩文。尤愛韓文杜詩,有時早上一起來便在喃喃背誦。有時有個別句子想不起來,要我查一查,也要看我方便。他那大腦皺褶像一個縮微資料室。所以他做學問從不在卡片上下功夫,也很少做筆記。

四日這天黃昏,在不斷的前來祝壽的親友中來了一位負責編寫西南聯大校史的教師,她帶來西南聯大紀念碑的拓片,詢問一些問題。我們看了拓片都很感慨。這篇文章是父親平生得意之作,他的學生贊之為有論斷、有氣勢、有感情、有文采、有聲調,抒國家盛衰之情,發民族興亡之感,是中國現代史上一篇大文。一九八〇年我到昆明,曾往聯大舊址,為聞一多先生衣冠冢和聯大紀念碑各寫了一首小詩。紀念碑一首是這樣的:


那光下極清晰的文字

留住提煉了的過去

雖然你能夠證明歷史

誰又來證明你自己


到了一九八五年,人們不再那么熱衷證明過去了,過去反倒清楚起來。因為輪廓清楚了,才覺得有些事其實無須計較的。

我們還舉行了一次壽宴,請了不少親友參加。父親的同輩人大都在八十歲以上了。我平素不善理事,總有不周到處,這次也難免。但看到大紅綢上嵌有鐘鼎文壽字的壽幛,看到坐在壽幛前的精神矍鑠的父親,旁邊有哥哥認真地為他夾菜,我相信沒有人計較我的不周到。大家都興高采烈。壽,人人喜歡;老壽翁,也人人喜歡。那飄拂的銀髯,似乎表示對人生已做了一番提煉,把許多本身的不純凈,或受到的誤解和曲解都洗去了,留下了閃閃的銀樣的光澤。

“為天下的父母,喝一口酒。”我說。

有的父母平凡,有的父母偉大。就一個家庭來說,不論業績如何,如果父母年屆九十,都值得開一個慶祝會。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

原載《東方紀事》一九八七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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