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卦

坤[1]：元，亨[2]，利牝馬之貞[3]。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4]。西南得朋，東北喪朋[5]。安貞吉[6]。

《彖》曰：至哉坤元[7]，萬物資生，乃順承天。坤厚載物，德合無疆[8]。含弘光大[9]，品物咸亨[10]。牝馬地類，行地無疆，柔順利貞。君子攸行[11]，先迷失道，后順得常[12]。西南得朋，乃與類行[13]。東北喪朋，乃終有慶[14]。安貞之吉[15]，應地無疆。

《象》曰：地勢坤[16]。君子以厚德載物[17]。

【注釋】

[1]坤：卦名，下上皆為，象征著地、母親、馬等?！独ぁ酚凇跋蟆眲t象征著大地，于“行”則象征著順從?！独ぁ放c《乾》同為“天地之門戶”，是以純陰來象征“含弘廣大”的大地有“德合無疆”的內涵。如果說《乾》象以“剛健中正”的純粹來張揚“自強不息”的君子之行，那么，《坤》則作為“柔順利貞”的寧靜來表彰著“厚德載物”的君子之美?！独ぁ肪哂袃煞N特征：一是因為六爻皆陰，陰晦不明，如在黑夜，先行則迷。二是因為隨順安分，守正內斂而“后順則吉”。在《坤》象中，我們看到君子的美德是由表及里地得到體現?？偠灾独ぁ返?，即“地道，妻道，臣道”。她有安靜順從的品行，她有正直方大的儀態，她有含弘內斂的心性，她有含弘光大的“厚德”。正因為如此，她能將“黃中通理，正位居體”內美之質“暢于四肢，發于事業”，因而她就當之無愧地成為六十四卦中唯一稱得上“美之至”的卦象。

[2]元：與《乾》卦中的“元”略同，因為“天大”，地也大，天能生物，地能化物。亨：天地相配，乾坤合德，所以能亨通。

[3]牝：《說文》解釋：“牝，畜母也?！本褪悄格R。貞：正，就是要守正而行。龍行天上為陽，馬行在地為陰。

[4]“君子有攸往”四句：坤為陰，應隨人后，不宜搶先而行。若搶先則有迷路之失，若隨后則有“得主”之喜，故有利。攸往，就是所往之地。

[5]西南得朋，東北喪朋：《坤》卦位于西南時有六爻皆陰，同類為朋，以陰居陰，故曰“得朋”?！独ぁ坟韵鄬Φ呢韵鬄椤遏蕖坟裕瑒t六陰爻變出兩陽爻，余有四陰爻，故曰“喪朋”。

[6]安貞吉：意指《坤》若安分隨順則能吉利。安，安守。貞，正道。

[7]至哉坤元：指生育萬物的大地有至善的美德。至，最，極。坤，地。元，大。

[8]無疆：地廣博無邊，長久無疆。

[9]含：包容。弘：《爾雅·釋詁》：“弘，大也。”

[10]品物：即萬物。亨：亨通暢達。

[11]攸行：即所往之地。攸，所。

[12]先迷失道，后順得常：《坤》為陰卦，其德為柔順，其行應隨從。若先行則迷，故曰“先迷”；若后隨順于陽剛之德，則能得其恒久之道。常，經常恒久之道。

[13]類行：與志同之士共行。類，類別。這里指同類之人。

[14]慶：福慶吉祥之事?！跋让浴倍昂箜槨保省敖K有慶”。

[15]安貞之吉：安分守正就會吉祥。安，安分，安心。貞，正直，正道。

[16]地勢坤：坤，下、上均為陰，為地，故地勢有隨順之德。坤為順，“坤”古字作“巛”，而“巛”為順的借字，自《周易正義》改作“坤”。

[17]厚：這里有增進、增厚的意思。

【譯文】

《坤》卦：它象征著大地，大地有元始之生，亨通之利，有利于像牝馬一樣守持正道。君子若要與人有來往，就要隨著他人的后面，讓他人來做主，必有利益，若是搶先或居首位，就會迷失方向。向西南走，會得到朋友，往東北走，則會喪失朋友。安分守正就會吉利。

《彖傳》說：美德至厚的大地??！萬物的滋生依賴您，您順承天道，厚實的土地上承載著萬物，天地相合，陰陽相生的德性廣大無邊。您含育一切生命并使之發揚光大，使萬物都能亨通和順。牝馬是地上的生物，它能馳騁在無邊無際的大地上，以柔順的性情安分守正。君子若爭先前行則易于迷失正道，若能隨順人后，就會走上正道。向西南方向前行，就會得到朋友，并且可以與朋友共赴前程。若向東北方向前進，則會失去朋友，但最終還是會吉祥福慶。安分守正的吉祥，應合著大地的美德而向無邊無際的遠方展開。

《象傳》說：廣大無垠的大地包含著隨順安分的美德。君子從中悟出做人的道理，以大地之德來修養自己的品德，這樣，也能像大地一樣包容、承載萬物。

初六[18]：履霜，堅冰至[19]。

《象》曰：“履霜堅冰”，陰始凝也，馴致其道[20]，至堅冰也。

六二，直方大[21]，不習無不利[22]。

《象》曰：六二之動[23]，直以方也?！安涣暉o不利”，地道光也[24]。

六三，含章可貞[25]，或從王事[26]，無成有終[27]。

《象》曰“含章可貞”，以時發也[28]?！盎驈耐跏隆保獯笠?span id="o8jmb49" class="math-super">[29]。

六四，括囊[30]，無咎無譽[31]。

《象》曰：“括囊無咎”，慎不害也。

六五，黃裳[32]，元吉[33]。

《象》曰：“黃裳元吉”，文在中也[34]。

上六，龍戰于野[35]，其血玄黃[36]。

《象》曰：“龍戰于野”，其道窮也[37]。

用六[38]，利永貞[39]。

《象》曰：用六“永貞”，以大終也。

【注釋】

[18]初六：居下卦之第一位，故稱“初”；又因為它是陰爻，故稱“六”。

[19]履霜，堅冰至：初六陰氣始來，故有霜象，然始于純陰之卦，則“堅冰至”。履，踐，踏，踩。

[20]馴：猶言“順”。致：使之到來。

[21]直方大：據卦象解，天圓地方，《坤》既象地，則地象為“直方大”。

[22]不習：不要輕易多次反復擾動。習，《說文》：“鳥數飛也?！?/p>

[23]六二之動：六二的變動于中正之位，順從事物規律性。

[24]地道光：地以厚德載物，又能生長收成萬物，所以其德廣大。光，借為“廣”，有廣大之義。

[25]含章：陰消陽至三，則《坤》道成，《說卦》曰“坤為文”。三本為陽位，以陰居之，故有陰包陽之象，故曰“含章”。含，包含，包裹。章，美。貞：正直。

[26]王事：即公家之事，國家之事。

[27]無成有終：三失位于《坤》，故曰“無成”，動而變正則成《謙》，《謙》之九三曰“勞謙君子，有終，吉”，故曰“有終”。成，成功。終，事情的發展有好的結果。

[28]以時發：按照時機去做事。時，時間，時機。發，發動。

[29]知光大：六三從王事則為“智”；事而“有終”，故能“光大”。知，智慧。

[30]括：束縛，扎緊。囊：口袋。

[31]無咎無譽：《文言》曰“天地閉，賢人隱”。六四近五則多懼，“多懼”就有警惕之心，故曰“無咎”；位不在中，且無下應，就不能建功立業，故曰“無譽”。《坤》之六四爻以束緊口袋為喻，來說明括囊即可使內無所出，也可使外無所入，勸說人在不當言之時，就應緘默其口。咎，災殃，罪過，過失。譽，贊譽，美好的名聲。

[32]黃裳：黃，黃為中和之色。《坤》為土地，中土之色為黃。土又能生萬物，故于諸色中最為貴重。裳，下身所著之衣飾。此處以“黃裳”喻指中和之德。

[33]元吉：元，相當于大，長。五本為陽位，六陰居之，象征著有中和之德的君王謙居君位，以治天下，故曰“元吉”。

[34]文：謂“溫文”，與“威武”相對。中：中正之位。

[35]龍戰：戰，交戰，《坤》之所處之位在亥，臨戌之西北方，西北為《乾》卦之位，故《坤》陰必與之有交戰之事?！皯稹庇钟枮椤敖印?，“龍戰”，即陰陽交合?！独ぁ分狭帤庵潦?，陰氣甚極而陽氣來復。故《坤》盡則《復》來。野：《乾》居西北廣漠之方，故稱“野”。

[36]其血玄黃：“天玄地黃”，承上句，可知“戌亥”之位為《坤》至《乾》位之地，居則天地二氣交合于此，故曰“其血玄黃”。玄，赤黑色。

[37]其道窮：龍之所以于原野一戰，在于它的純陰之道已經運行到至極。極則生變。道，即《坤》之道。窮，窮盡，至極。

[38]用六：義與《乾》卦“用九”相對，在筮法中，凡筮得陰爻，或為“六”，或為“八”，其“六”為可變之數，“八”為不可變之數，據以筮法之原則，用“六”不用“八”，若筮后六爻皆八，則以卦辭斷事，若筮后六爻皆變，則以“用六”之爻辭為占。

[39]利永貞：《坤》之“用六”為極柔至變之時，且《坤》為臣道，柔為本分，以柔順為正則有利于持久。永，永久，持久。

【譯文】

初六，當你踩著微霜時，嚴寒與堅冰也就即將來到。

《象傳》說：“踩著微霜即將迎來寒冬和堅冰”，從時間上說，這說明已經到陰氣開始凝結的時節，順從其中的規律看待事物，那么，結成堅冰的時候也就自然到來。

六二，一如正直、端方、宏大的土地，不可輕易頻繁地擾動它。

《象傳》說：六二的變動，必須遵循又直又方的“地道”，“不要頻繁地擾動它，就會無所不利”，這樣才能發揮它廣大的道德。

六三，蘊含著陽剛之美德，所占問的事情就是可行的；或者跟隨君王去做事，成功之后，不要把功勞歸于自己，謹守為臣之道，這樣就能夠有好的結果。

《象傳》說：“蘊含陽剛的內在美德，可以守正做事”，按照時機去發揮作用，“或者跟從君王去做事”，其智慧是廣博弘大的。

六四，束縛緊口袋一樣閉口不言，就不會有危害，也不要求贊譽。

《象傳》說：“束緊口袋，災禍之事就進不來”，所以君子慎于言，就不會受到危害。

六五，身穿黃色裙裳，就很吉祥。

《象傳》說：“黃色裙裳，甚為吉祥”，這是因為它以溫和之性，中和之德處于中正之位。

上六，龍在原野上交戰，流出青黃相雜的鮮血。

《象傳》說：“龍在原野上交戰”，這是因為《坤》之上六的純陰之道已經走到窮盡之處。

用六，有利于永久地保持正直之心。

《象傳》說：“用六‘能永遠保持正直之心’”，所以也就能得到以陰之柔順而歸之于陽氣的結果。

《文言》曰：《坤》至柔而動也剛[40]，至靜而德方[41]，后得主而有常[42]，含萬物而化光[43]。坤道其順乎，承天而時行[44]。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臣弒其君，子弒其父[45]，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46]，由辯之不早辯也[47]?！兑住吩唬骸奥乃?，堅冰至”，蓋言順也[48]?！爸薄逼湔?，“方”其義也[49]。君子敬以直內，義以方外[50]，敬義立而德不孤[51]?！爸?、方、大，不習無不利”，則不疑其所行也。陰雖有美，含之以從王事[52]，弗敢成也[53]。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地道無成而代有終也[54]。天地變化，草木蕃[55]。天地閉，賢人隱[56]?！兑住吩唬骸袄遥瑹o咎無譽”，蓋言謹也。君子黃中通理[57]，正位居體[58]，美在其中，而暢于四支[59]，發于事業，美之至也。陰疑于陽必戰[60]，為其嫌于無陽也[61]，故稱“龍”焉。猶未離其類也[62]，故稱“血”焉[63]。夫玄黃者，天地之雜也，天玄而地黃。

【注釋】

[40]《坤》至柔而動也剛：《坤》雖至柔，然動而有變，變則為剛。

[41]至靜：陰靜而陽動。《坤》為純陰之象，故曰“至靜”。德方：謂《坤》之恩德因陽動而流布于四方。

[42]后得主：《坤》性陰而“先迷”，動而為《震》，《震》為主持祭祀之主，故曰“后得主”?！暗弥鳌睂嵵^從其“陽”。

[43]含萬物：地道能藏，故曰“含萬物”?；猓骸独ぁ坊f物，則其德廣大。光，廣。

[44]承天而時行：天行其四時之節，《坤》能順承天道。承，承接，順應。

[45]臣弒其君，子弒其父：《坤》陰消陽至三則成《否》，《否》下坤上乾?！墩f卦》曰：“乾為君”，“坤為臣”，坤成而乾滅，故曰“臣弒其君”?！独ぁ逢幭栔炼伞抖荨?，《遁》下艮上乾，《說卦》曰“乾為父”，“艮為少男”，即父之少子。艮成則乾滅，故曰“子弒其父”。弒，下殺上，幼殺長，謂之“弒”。

[46]漸：漸進，逐步發展。

[47]辯：通“辨”。

[48]順：順，遵循。

[49]“直”其正也，“方”其義也：意謂為人、做事要以原則性去適應其物理、人情。直，正直，即存心要正。方，方正。義，適宜，合理。

[50]敬以直內，義以方外：以恭敬之德而使內心正直，以“仁義”之德而形端方于外。內，內心。

[51]德不孤：謂美德傳揚，眾人響應，故曰“德不孤”。

[52]含之：內含其美，含藏不顯。

[53]弗敢成：《坤》為臣道，雖內含其美，也要唯《乾》命是從，故雖有“成”而不敢自稱為“成”。即《坤》道非無成就，只是不敢居功而已。

[54]代有終：地替代天道而終成結果。代，代替。

[55]草木蕃：天地變化，陰陽二氣交通，則草木繁衍。蕃，繁衍。

[56]天地閉，賢人隱：此句指《坤》之六四，《坤》陰消陽至四，則乾坤皆無，故曰“天地閉”，于是賢人退避歸隱。閉，閉塞，閉塞無光、無道。

[57]黃中通理：言由中發外，有文理可見。黃，地之色，其色中和，譬喻君子之德。理，文理。

[58]正位居體：六五雖居貴位之正，但以陰柔為用，故以“黃裳”之中和之色來飾其德才。

[59]支：通“肢”，即四肢。

[60]陰疑（nǐ）于陽必戰：即陰氣到了與陽氣相抗衡時，陰陽二氣就會有一戰。疑，通“擬”，比擬。謂均敵而無大小之差也。

[61]嫌：《說文》曰：“嫌，疑也?！蓖衔闹耙捎陉枴?。

[62]猶未離其類也：上六雖已兼有陰陽二氣，然仍屬《坤》卦，故曰“猶未離其類也”。

[63]故稱“血”：血，陰氣之類為“血”。

【譯文】

《文言》說：“象征大地的坤道雖然有至陰至柔的秉性，但它的運行是剛強的。它安安靜靜地將它的美好品德流布于四方。以他人為主，隨從在后，順從人君，所以能保持永恒之道。大地包容萬物，化育萬物，使萬物弘揚光大。坤道是多么的柔順啊！它順承天道，順應四時之序而運行。積德行善的家族，必有很多福慶之事；累積了很多惡劣行為的家族，必然留下許多禍殃。臣民殺害君王，兒子殺害父親，并非一朝一夕的原因所致。其作惡的由來是逐漸形成的！只不過是君王和父親沒有及早地辨清真相。《周易》說“踩著微霜時，堅冰也就即將到來”。這句話可能是在譬喻陰險丑惡的事是順著時間累積的?！爸薄笔瞧沸哉?，“方”是指行為仁義。君子以其恭敬之德而使內心正直，行為仁義則使其外形能端方。樹立了恭敬、仁義的品德就會在道德上不孤立。因為大地的本質特征是正直、端方、宏大的，所以不要擾動它就會無所不利。這說明只要遵照大地的自然規律，人們對自己的行為就無所疑慮。陰柔的地道雖然含其內美之德、之才，“含”其美德、美才而跟從君王做事，即使是有所成就也不敢自居其功。因為地道就是妻道、臣道。故“地道”不將成就歸之于己，卻替代天道去成就萬物。天體與大地運轉變化，草木繁衍茂盛。而當天地閉塞昏暗時，賢人就退避歸隱?！吨芤住氛f：“束縛緊口袋，沒有過錯，也沒有榮譽?！本右灾泻椭S色通達于文理，端正地居于正義之位，使美德含于內心之中，舒暢四肢，并將這些美德發揮到事業之中，這是最美好的事。當陰氣強盛到與陽氣相抗衡時，就會與陽氣發生交戰。這是因為陰氣可與陽氣抗衡，所以就可以與乾一樣被稱作“龍”，但是，它仍然未有脫離陰屬之類，故稱“血”。青黃之色，就是天地之色的相互雜合，天的顏色是青藍色的，地的顏色是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