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藕低著頭,將裙子下擺的最后幾針縫好,收了針。此時暮光沉沉,頗有幾分秋意瑟瑟。她才疊好裙子,就聞得一股濃郁的羊肉味道。肚中饞蟲忽地一勾,她起身朝西廂房走去。
西廂房灶臺內火光閃耀,米雁回穿著短褂,正在用巨大的木棍攪拌著湯。聽得動靜,他側頭看她:“藕兒,餓了嗎?再等一會兒,就可以開飯了?!彼哪槺换鸸庹罩?,紅通通的,豆大的汗珠從額上滑落,悄悄滴進他強壯的胸膛里。他強壯的手臂肌肉隆起,亮晶晶的汗珠順著手肘滴下,莫名地有一種誘惑的感覺……
紅藕悄悄地吞了一下口水,忽而覺得更餓了。
“明兒我到前街擺攤,可能趕不回來做飯,不過這屋里我一向都備有材料,若是你餓了,就到這邊來下面做飯都可以?!泵籽慊剡呎f著,放下手中的木棍,走到一只小爐子前,掀開上頭砂鍋的蓋子,里頭正咕嚕嚕地熬著油亮澄黃的雞湯。從李大福那回來之后,心中盤算了一下自己的小金庫,貌似沒有多少了呢……給紅藕的聘禮,還有準備在季城買帶店面的宅子,當然了,宅子里頭的家具什么的都要買最好的,還要雇上三兩個奴仆什么的,一算下來,這筆錢可不少呢,未來還要養小子姑娘什么呢……米雁回越想心中越激動,轉頭又出去買了羊肉羊骨頭,開始熬湯,打算明兒擺攤,雖然面攤子利潤少,比不起賣秘方,但起碼讓紅藕看起來,她嫁的是一個有著精湛手藝、能作長遠生意的好丈夫!
紅藕看著他將金黃澄亮的雞湯舀進白底紅粉瓷碗中,忽地沖口道:“不然,明兒我去幫你洗碗罷?!彼浀盟臄傋訕O為紅火,他雖然手腳麻利,但總忙得團團轉,她,想幫他。
米雁回聞言,看向紅藕,只見她低著頭,只有耳尖的紅出賣了她。他自然是歡喜的,紅藕既不嫌棄的他早出晚歸、風吹日打的只賺一些辛苦錢,還要幫他洗碗,他的藕兒呵……
米雁回放下勺子,柔聲道:“外頭日頭烈,我怎舍得我的藕兒承受這些苦?”
紅藕又沖口說:“娘給了我五千兩的嫁妝,你拿了去,盤一間店面,這樣便不用風吹雨打。”
“藕兒,我的傻藕兒?!泵籽慊乜扌Σ坏?,“我怎么能動你的嫁妝?!”
他低低地嘆了一聲,想將面前的這個可人兒擁入懷中,卻又因自己渾身是汗,恐熏著了她而作罷:“傻藕兒,以后別將自己的底線這么早就亮出來。”
紅藕耳尖越紅,低頭去絞衣角:“我也不是對誰都這樣……”
也就是說,他在她心中獨一無二。米雁回欣喜若狂,卻只化作了一聲低嘆,他何德何能,竟然得藕兒這般信任他……他,他可是還有很多秘密瞞著她咧……要不要告訴她……米雁回掙扎了一下,萬般艱難地開口:“藕兒……”
外頭忽地傳來緣生的聲音:“公子,等等緣生呀!”緊接著是開院門、關院門的聲音。
只見一直低著頭的紅藕忽地抬起頭來,臉色緊張,主動湊到米雁回耳邊悄聲說:“那梁公子身旁的小廝奴婢,似乎很不對勁……”
米雁回臉色一緊,藕兒心細如發,竟然能發現那三人的不同。
“開始我有些懷疑荷香是假的,是因為她的力氣突然變大了,后來更加確定是假的,是因為她手中再也不忙著縫制嫁妝了,她之前明明對我說,她還有好些細碎的沒有縫完。而梅香,病得那么重,沒有請大夫卻好了,更重要的是……”紅藕偷偷地看了一眼米雁回,“她之前不是心悅你嗎……竟也不來找你了。她們之前只是對我有些不滿,現在看向我的眼神卻帶著一種輕視。包括看向你的時候也是一樣的?!?
“還有緣生,眼神也變得冷淡世故,不似以前的天真……”
米雁回心中微微震動,沒想到藕兒竟然能看出那些人的不同,他不僅慶幸,幸好李大福技高一籌,沒讓別人看出是個假冒的。
“也不曉得她們會做些什么事?”紅藕的小臉有些糾結和擔心,“你自己一人在外頭,可得萬般小心?!?
米雁回這回是分外震動,藕兒不但不擔心自己一個弱女子,反而還提醒他要注意安全。他之前還自以為瞞著她這件事是好的,而今看來,他的藕兒心細如發,也極有可能身處危險之中。不行,這后街小院太危險了!
米雁回正要開口,紅藕瞅了他一眼,又說:“其實,那晚你朝宋懷陽扔石子,我看見了……你是不是也為著宋家而來?”
米雁回搖搖頭:“不,我是得了你的蹤跡才來了?!敝劣谟錾纤渭液袜嵓业氖聝海故且饬现?,既遇上了,就不能不管。他眼神有些暗沉,宋家不除,始終是大月朝的禍害。如今宋遙來了季城,正好讓宋懷羅嘗嘗失去的滋味。
紅藕看著他,眼神忽地有些變得奇怪:“那年我父親暴斃,有人說,他是得罪了宋家的活閻羅,才死于非命的。你,是不是也曉得這件事?”
米雁回也看著她,她一臉平靜,仿佛剛才問的話不過是問他今日吃什么。
她記得那日的風雪很大,人們竊竊私語,她獨自一個人跪在蒲席上,旁邊有個小丫鬟在往盆中燒紙,一切都冷冷清清。是啊,人都死了,怎能不冷清。夜半,人們都走了,小丫鬟昏昏欲睡,有兩個和尚在外頭念經,偶爾敲一下木魚。她的膝蓋又麻又痛,一日滴水未進,她的唇瓣早就干得裂開,腹中竟然有些饑餓。
她的父親剛死,她竟然還會覺得饑餓。
好像有些荒誕。
然而肚子越來越餓,她正要扯動裂開的嘴唇,喚醒那個小丫鬟,讓她去拿些薄粥來吃,忽地不知道從哪里扔來一團娟帛,散落在她面前。娟帛很薄,上頭有隱隱的墨跡,她伸手拾起娟帛,展開,上頭歪歪斜斜地寫著幾個字:你父親得罪了宋家的活閻羅--宋懷羅,才惹禍上身,死于非命。落款--好心人。
米雁回的眉毛輕輕地擰了起來。
“你是不是在想,既然我已經知道殺我父親的人是誰,為何不去尋他報仇?!奔t藕伸手端起那碗金黃油亮的雞湯,輕輕地喝了一口,潤了潤嘴唇,同時想道,他熬的雞湯果然好喝得不像話。
“其實我見過一次宋懷羅。”
米雁回的眉緊緊地蹙起。
“他騎在一匹高頭駿馬上,馬兒驚慌,嚇得一個老婆婆跌倒在地。他翻身下馬,扶起那老婆婆,詢問她有無受傷,后來他還給那老婆婆一兩銀,讓她到醫館中去看診。轉眼他騎上馬走了,我跟著那婆婆,進了一家醫館,婆婆只擦傷了手肘,抹些藥膏就好了,藥費也不貴,誰知老婆婆掏錢時,竟然連一分錢也掏不出來。不僅不見了宋懷羅給她的錢,連她自己揣在懷中的二十文錢也不見了。旁的人聽了,細細詢問了婆婆,而后感嘆說,那可是宋閻羅,只要你的錢已經算好了,還沒要你的命呢!如果我沒有尾隨婆婆進了醫館,還不知道那宋懷羅竟做了如此手腳,還以為他宅心仁厚,是個好人?!?
“于是我便想,我一個長于深閨的姑娘家,要如何幫我的父親報仇呢?宋懷羅如此有權有勢有心計之人,我恐怕我尚未接近他,就被他殺死了。恰在此時,祖母趁著我熱孝,將我嫁與周家。我本來十分氣憤,我父親尸骨未寒,我怎能嫁人!后來一想,也許那夫君將來疼我,為我報仇也可。于是我便答應婚事,在百日內嫁與周辰。我想了無數種方法去向我的夫君袒露這一件事,好讓他和我站在同一邊,唯一沒有想到的是,千算萬算,那一日,竟成了我見他的最后一面?!?
雞湯好好喝,講故事好口渴,紅藕又滿足地喝了一口老雞湯,順便舔一舔嘴唇。
米雁回的眼神沉得似暴風雨來前:“你講這些的意思是,你之所以答應與我成親,是想讓我替你報仇?而不是,心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