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還未曾亮,阿衡就被雙溪扒拉起來上早朝,阿衡邊瞇著睡眼邊抱怨:“看看,誰稀罕當這天下至尊來著,比牛還累,這點要操心,那點要計較。累煞姑奶奶我啰!”
雙溪笑她:“得了,我的公主殿下,多少人想當還當不了,你還嫌棄來著。”
阿衡還支支吾吾不肯起,將被子拽緊。突地就聽到寢宮外頭一片喧嘩,接著傳來一個激昂高亢的聲音在宣讀:“永德十九年,春,某日,文舒公主臥榻不起、不思政務、慵懶倦怠,牝雞司晨卻未盡打鳴之責,實乃國之不幸……”
阿衡“噌”地一下從床上一躍而起,快速穿了鞋襪,披了件衣裳,蹭蹭跑出寢宮,隨手拿了一個百鳥呈祥的香爐,往殿外砸去!只聽“唉喲”一聲,那高亢激昂之聲變得氣急敗壞:“文舒公主刁蠻無理,無視法紀,毆打史官,野蠻至極,宮徳敗壞……”
阿衡看著眼前瘦弱迂腐的中年史官儼如清,左手持書本,右手持筆,邊說邊記,因為氣憤讓他渾身發顫滿臉通紅,方才那香爐將他的額頭砸出一個大包,紅紅腫腫的甚是滑稽,她忍不住“撲哧”笑出聲。
儼如清看阿衡笑,臉色更加難看,心中暗暗提了一口氣,正待要放大招繼續給文舒公主一頓筆誅墨伐。還未曾開口,阿衡就冷冷地道:“得了,儼如清,別得了便宜還賣乖,本宮起來便是!”說著窩著一身氣回了殿內穿衣梳洗。
外頭儼如清看公主起身,方才被砸得頭頂火辣辣的疼,也不再糾纏,屁顛屁顛地走了。
說起這個儼如清,真的讓阿衡扼腕。
常言歷史掌握在勝利者手中。縱觀歷朝歷代,哪個帝王不是讓史官篡改歷史文過飾非的,唯獨她們家太祖皇帝標新立異獨特立行。開國之初就火急火燎地公告天下,陳國歷代皇帝不得隨意罷免史官,不得殘殺史官,不得罰史官,且史官實行繼承制。
據說開國伊始,儼如清的祖父的祖父的祖父就是新任陳國史官。那會的儼老祖宗地位可不是今日可比的,儼家老祖宗有從龍之功,且和阿衡家太祖爺爺關系匪淺,本來太祖爺爺打算給他個宰相什么的當當,可儼家老祖宗是個讀書人,滿口的之乎者也視權勢與金錢如糞土。這讓太祖爺爺覺得儼家祖宗就是這熙熙利往人流中的一股清泉,直沁心田。稀里糊涂的就給了史官這個職位許多特權,并嚴明陳國子孫不得篡改!因為儼家老祖宗耿直不阿,得罪了不少朝臣,太祖爺爺一琢磨,覺得不成,我們家子孫不打壓,不保準別人不打壓,又細枝末葉地減了些許史官特權并御賜了數塊免死金牌作補償。
說來也怪,這儼家數代人就沒出過什么滑頭忤逆之輩,個個和儼老祖宗一般耿直不阿,且遵祖訓,寫史不偏不倚!也正是因為這樣,歷代皇帝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讓史官這股清流得以源遠流長。
阿衡自然也明白,史官雖木訥不通人情,可貴在稱職。也就是太稱職了,自從阿衡監國以來,史官們就三天兩頭過來挑阿衡的刺。說什么女子監國無證可考,不得違背祖訓之類的云云。
雙溪看著阿衡憤憤不平,笑道:“殿下,你何必和那老頑固一般見識!”
“我與他一般見識,我若與他一般見識他都不知死多少回了,若非答應父皇不得動史官,且他也是個不可多得的清官,我何必受這份濁氣!”阿衡有些孩子氣地抱怨。
就在阿衡的抱怨和雙溪的笑罵中,兩人穿戴整齊到了御書房。離上朝的時間還有一會,大臣們此刻還未入殿內,阿衡在御書房內詔見了三位女學生。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進宮早朝的文武大臣陸陸續續趕來,宮門變得熱鬧起來。
太子陳咸和太監從喜在東宮腳樓上遠遠地望著魚貫入金鑾殿的文武百官,冷哼一聲:“這么一看,還頗有些模樣!就不知道他有沒有這個能耐退了周國和越國的兵了。”
從喜在身后附和:“可不是?別說退兵了,如今國庫空虛,光是這旱災就夠她吃幾壺的了。”
太子搖搖頭:“賑災的事難不住她,再怎么說也有南宮家給她出頭,短不了她的銀子,倒是越國和周國來犯之事頗頭疼,不光軍餉糧草不能供應,即便是軍資殷實,放眼整個陳國,也無御敵良將……”
太子殿下關心的問題,也是如今金鑾殿內文武百官議論紛紛之事。
一上朝阿衡就問了越國來犯之事可有良策,可問了半天,眾官員都沒個實在的法子解決問題。反倒就著戰還是和這事挑起了眾臣的激烈討論。有的甚至吵得面紅耳赤,大有拉架的趨勢……
阿衡實在倦怠搭理這些。將折子往龍案上一砸,打斷了朝堂之上的紛紛議論,道:“眾卿家可是論好了,戰還是不戰?”
主張求和一派的右相李連輔持笏出列,正色道:“殿下,老臣以為當求和,如今我大陳,國庫虛浮,且靖州大旱,民不聊生,已無力應對越國的三十萬雄師!”李連輔說完,就有七八個大臣出列明示附議。
阿衡瞄了一眼那些附議的官員,不說話。
不多時又有一人出列,此人著一身淺緋色熊文紋袍服,腰間別一銀魚袋,手上玉笏立得筆直,行的禮也不卑不亢,道:“臣主戰!”
此人正是盤躍,盤躍自打回京之后,老盤一番奔走,給他在京郊大營謀了個五品的游擊將軍的缺,因今日討論之事關系重大,因此阿衡許他們這些五品以上的武官上朝參政議政,且不拘著戎裝或者朝服。
阿衡挑眉,看向小盤子,問:“盤愛卿可有高見?”
盤躍行禮,道:“回殿下,如今越國氣盛,并不見得其同意議和,我陳國上趕著去議和不過是自取其辱,若是與其議和之事成,必定免不了割地求和年年納供,我陳國只得茍延殘喘度日。且蠻越之地,并非禮儀之邦,撕毀合約不過一朝一夕之事,依長遠之計,當戰!”
阿衡點點頭,煞有介事地道:“盤愛卿言之有理!”阿衡俯首看了看殿內其他一眾裝鵪鶉的官員,大聲問:“眾卿家可有附議的?”
下邊的官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出列了三五個官員,有文有武。還剩下一半官員站著不動,既不主張戰也不主張和的。
阿衡挑眉看向那些明哲保身的官員,懶懶地道:“諸位愛卿是否未成想明白該戰還是該和?許是殿內昏沉,不如去殿外站著,讓日頭曬曬吹吹風,想明白了再回稟本宮。”
那些個明哲保身的官員個個都是人精,一聽這話,心思就活了,公主殿下這是逼著他們站隊啊,至于站哪隊?用腳趾頭想就知道應該往小盤子那隊站,小盤子是誰啊,青年才俊,公主同窗,且將來還有可能尚公主吶,平日里公主對他們這等蒙混過關的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從未像如今這般逼著人站隊的,就是因為多了個小盤子,這一切都不一樣了,公主的情意昭然若揭……
于是自認為窺探公主殿下私密之事的剩下那半數的官員嘩嘩幾下,全部站到了小盤子那一列。
阿衡若是知道這幫官員的心思,非重重地“呸”他們不可,什么狗屁公主情意,這亂點的鴛鴦譜都錯到姥姥家了。
阿衡很滿意眾官員的知情識趣,于是繼續優哉游哉地問:“眾望所歸,看來是免不了要和越國一戰了,眾愛卿可有良策御敵?”
就著此事,眾官員又展開了一段激烈的討論,直到午膳的飯點依舊無果,阿衡晨起之時只用了些糕點,那些大臣也是天未曾亮就入宮,吃的也少,個個餓得頭昏眼花,還撐著唾沫橫飛地爭辯。從上朝到現在已近午時,約莫三個時辰過去,阿衡還好,御案上茶水一應俱全,朝臣們就不那么妙了,三個時辰滴水未沾還站著,有幾個滑皮的直接說更衣尿遁而去,那些個耿直的餓得頭重腳輕。
阿衡也不做聲,繼續聽他們扯,她有意讓盤躍當鎮南大將軍,豐沛當參將去抵擋越國的雄獅。可太子黨那幫人就是不愿意讓豐沛出盛京,也不樂意讓盤躍這個初生牛犢手握大權。阿衡也不想盤躍這么年輕就擔此重任,可朝中實在無人了,魏炔在西北抵擋胡人入侵,如今胡人不敢進犯就是因為有那么一波魏家軍在,若是魏炔一走,胡人定卷土來犯,那個時候陳國才算是真正的腹背受敵,因此魏炔不能動。可這幫朝臣們想的不是陳國能不能打贏仗,能不能長治久安,而是他們在朝中的利益,這讓阿衡很寒心。
又過去了半個時辰,阿衡讓雙溪拿了些糕點和茶水來,悠哉悠哉地邊吃邊聽朝臣們高談闊論……
半個時辰又過去了,阿衡讓人撤走茶水。茶水方才撤走,就聽到“撲騰”一聲,原來是年逾六十的太子太傅薛凡倒下了。
阿衡很是體恤臣子,太傅一倒下,阿衡就扯著嗓子喊:“宣太醫宣太醫!”
太醫院正想著早朝遲遲未退,恐有些年紀大的大人們受不住,午時就撥了一個太醫過來在殿外候著,一聽傳召就進來了。此次在殿外當值的太醫甚是年輕,約莫二十來歲,儀表堂堂。他一進來就裝模作樣的給太傅看診,望聞問切,折騰了小半會,還喂他吃了半粒救命丹藥,太傅他老人家愣是沒醒來。眾官員餓著肚子苦著臉看他,他卻走進御前俯首行禮,道:“回公主殿下,太傅年歲已高,因早朝起得早,又勞心勞力在殿前議政,身子不堪重負,恐怕得明日放能醒來……”
阿衡聽了之后,聲情并茂地贊嘆了太傅為國事操勞的拳拳之心,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最后下了結論:“太傅年事已高,不堪朝中繁重公務,準其休假半年在家養病!”
此言一出,四座嘩然!
朝臣們暗自翻白眼:半年,半年之后黃花菜都涼了,公主殿下你確定你是關心朝臣而是不借機削權嗎?之前有幾個官員也想用暈倒這一招,一看太傅這樣立馬歇了心思。那幾個尿遁的官員暗自慶幸,幸好沒有用暈倒這一招,否則就完了,太傅這老匹夫,精明一世裝暈竟然被公主擺了一道,那喂進去的丹藥定然不是什么救命的。
太傅被幾個太監挺抬了出去。殿內的朝臣們交頭接耳,公主之心路人皆知,如今就看誰能磨得住性子。
又過了半個時辰,磨不住性子的左相李柱巖持笏而出,俯首道:“殿下,如今天色已晚,眾臣疲乏,出兵之事可否明日再議?”
阿衡方才一直在打盹,此時聽他說話,有些慵懶地問:“成,左相能否保證明日可議出結果?”
“這……”李柱巖詞窮了,就這么吵下去,他怎么能保證明日能議出結果?因此他答道:“不能!”
阿衡點點頭,問:“后日?后日可能保證?”
笑話,明日不能后日誰能保證就有結果了,李柱巖答得理所當然:“不能!”
阿衡語氣變了,冷冷地道:“今日不能、明日不能后日不能,這邊關之事何時能解?”
李柱巖:“……”
阿衡乘勝追擊:“一日復一日,本宮能等,李大人你能等,在這朝堂之上的眾臣也能等,可邊關數十萬將士不能等,邊陲百姓不能等,如今越國已兵臨城下,在我玉霞關之外擊鼓叫囂,磨刀霍霍,你們這群食君之祿的臣子卻不能擔君之憂,在朝堂之上意氣風發、口若懸河,然于邊關將士而言卻一無是處,既無退敵良策之智、又無縛雞之力可上陣殺蠻賊,爾等自以為傲的在仕途上頗有建樹,功成名就,不過是太平盛世之下的文治,可這太平盛世如何得來,眾卿家閱書萬卷,見多識廣,不用本宮累述了吧!”
阿衡一番話說得義憤填膺,不只是李柱巖,眾朝臣都慚愧地紅了臉。慚愧歸慚愧,可該做的事,該說的話還得說,李柱巖再次磕頭:“聽公主一席話,老臣慚愧,可如今日頭西斜,已近酉時,臣等天未曾亮便起身趕赴早朝,如今滴米未進滴水未沾,臣這身老骨頭尚可勉強站立,如太傅這等年事高身子不爽利的怕是撐不住,公主難道要枉顧朝臣性命?”李柱巖說等最后,又有些理直氣壯起來。
阿衡冷笑起身,慢慢地朝眾臣踱步而去,眼神清明地看著眾臣,微微一嘆,道:“本宮猶記八歲生辰之日,父皇在御書房內給本宮慶生,御書房內擺了滿桌珍饈佳肴,父皇卻不動杯箸,本宮問及身側宮人小安,答之曰父皇已未進米水一日矣!本宮奇之,追問左右,方才得知日前父皇收到西北急報,居庸關被胡人圍困,缺水斷糧,魏炔將軍在關內與三萬將士不眠不休日夜奮戰,浴血三日,方才保住居庸關。父皇感同身受,自斷糧水一日一夜以祭戰死沙場的英魂,本宮雖年幼,卻明事理,讓宮人將珍饈撤下,與父皇同祭一日!”
說到這里,阿衡頓了一下,高聲道:“妾一八歲稚童尚且能為邊關浴血將士不食,汝等堂堂七尺男兒能否?”
一字一句擲地有聲,聽得眾臣心中微顫,齊唰唰地跪了一地,齊聲道:“微臣慚愧,謹聽公主訓誡!”
阿衡走回案前坐下,輕酌了一口茶,道:“本宮也不用爾等聽訓誡,本宮只想問問,這出戰一事可論出結果與否,若是議不出,便繼續商議,若是哪個年歲大,身子熬不住的,本宮準他半年假回家中休養!”
話都到這個份上了,朝臣們若是還看不明白公主的意思,那這官場可是白混了,于是齊聲道:“謹聽公主口諭!”
阿衡暗自翻了個白眼,早那么這么乖不就好了,何必受這一日的苦,大聲道:“游擊將軍盤躍驍勇善戰,師承魏炔將軍,得其十之八九,拜鎮南大將軍,帥軍二十萬赴玉霞關抗敵,明日出征;翰林大學士豐沛,智勇雙全,謀略過人,拜鎮南大將軍參將,隨軍出征!”
這下眾臣再也不敢有異議,齊齊高聲行禮:“公主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