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曉提著包從保州到高安的長途客車下了車，又打了一輛三輪摩的才到了醫院。

齊曉來的時候請假很順利，她一說爺爺就同意了，爺爺還囑咐她在路上要注意安全，又問她要不要給朋友帶點東西或者給人家帶點自己家的咸菜，齊曉謝絕了。

她到醫院先去給媽媽交了下個月的醫療費。夏爺爺猜到她出門可能會用到錢，就把這月工資又提前給了她。

交了錢，她去找了齊主任，其實按在老家的輩分，齊曉還要喊他一聲姥爺的。這是一個有點古怪又有趣的老頭兒。他不止一次地說過，很多人把我們這里叫“瘋人院”，其實外面有很多不比我們這里的人還瘋，里面和外面都是只愿意呆在自己世界里的人，彼此都不愿意去傾聽和理解罷了。

那齊主任看見齊曉進來，先招呼了她一句：“嚯！小豆豆來了！”

“小豆豆”是齊曉很小的時候的乳名，后來大一點了就沒人再叫過。有一次她來看媽媽，不知道媽媽怎么突然想起來她這個名字，就一直“小豆豆、小豆豆”地叫她，所以那齊主任也記住了這個名字，之后也會這樣叫她。

齊曉笑笑，叫了一聲：“齊主任！”

齊主任沒等她開口，就同她講起了媽媽的情況：“你媽媽最近狀態還不錯，關于你要過來的事，我都已經在這幾天循序漸進地做了鋪墊，早上我已經告訴她，你今天可能要來看她，她還挺高興。一會兒你去的時候要注意：不要提那些不愉快的事，還有一些會引起聯想的地名人名都不要主動提！順著她的話去講，她說什么你就順著去回應就好！”

齊曉細心地聽著主任的囑咐，連聲應著好。

齊主任帶著齊曉穿過醫院長長的走廊，一直走到走廊盡頭，推開門，外面是一個小花園，齊主任讓齊曉站在門口，他用手一指。

齊曉看過去，花園里一棵松樹下的長椅上端坐著一個人，她姿態依然優雅，披著一頭長發，又黑又直。雖然看不到她的面容，齊曉也知道那是誰。她想馬上過去，齊主任抬手制止她，

“你先等一會兒！”

然后，他先過去了。

齊曉看齊主任和她交談了幾句，然后齊主任往自己這里指了指，她也便回過頭來看向了自己。

齊曉脊背輕輕一僵，她臉上竭力做出最自然最有分寸的笑，其實眼睛里已經起了霧氣。但她又沒有馬上動，她有點不敢。

“齊齊嗎？齊齊來了？”

她的聲音溫和平靜，好像并不太意外也沒有驚喜，好在更沒有激烈地排斥。

“嗯！”齊曉答應了一聲。

“你過來啊！傻站在那兒干嘛？”

“哦！”

齊曉又看看齊主任，他也示意她過去，她才終于敢走過去了。

她走得很快，到了她跟前，壓抑著情緒，輕聲叫了一聲：

“媽！”

她聲音有些干澀，已經太久沒有叫過這個稱呼。

“唔！”，她媽媽應了一聲。

“這是我的女兒！”，齊新穎是帶了幾分驕傲的語調介紹著她，“她在T大上學。”

“哦！那很厲害啊！”，齊主任夸贊著。

“丫頭！學的什么呀？”

“生物科學！”

“哦！那不錯！和我們醫學還沾邊兒呢！”，齊主任語氣和表情像第一次聽到她說這事一樣。

“嗯！我們也有一些人類醫學方面的課。”

齊曉也自己簡單的回應著。

“我那里還有事，那我就先過去了！你們母女聊吧！”齊主任抬手指指花園那邊，低聲告訴她，“有事叫護士！”，那邊不遠處有一個穿著護士袍的阿姨，她沖著齊曉笑笑，齊曉沖她點點頭，應該也是見過的。

齊主任去了。

齊曉站到媽媽身邊，把背著的包放下，從里面拿出了一個袋子，那里面是一件米色的毛衣。

“天冷了！要聽醫生的話，該加衣服加衣服！我給你買了件毛衣，一會兒回病房試試！”

“又勤工儉學了嗎？這個月你爸爸給你打生活費了嗎？”

齊曉手一頓，旋即又馬上點點頭，

“嗯！打了！”

“那就好！大夫說我生病了！我也覺得腦子一下清楚一下糊涂的！也不能上班，不能供你了！不過媽媽還有存折呢！爸爸不管也不怕！不要自己總想著打工，耽誤學習！學習是第一位的知道嗎？”

“知道！”

“真知道？”

齊新穎再問的時候就忽然湊過來，緊緊盯住齊曉的眼睛，她的眼神比正常人的更亮，仿佛在逼視著她。

“我知道了！”

齊曉只好聲音更大，更認真地回答了一句。

“好！”

她媽媽長舒了一口氣，好像這才放下心來。

齊曉還給她帶了一些吃的，但那些都按醫院規定已經交給了護士保管。

“坐下呆會兒吧！”

她媽媽拍了拍身邊的椅子，齊曉坐過去。媽媽又開始詢問她的學習情況，齊曉應付著答了幾句。然后忽然想起說：

“媽媽！我給你梳梳頭吧！”

說著又站起來，從挎包里掏出自己帶著的小木梳。

“我也學會編辮子了！我來給你編！”

“是嗎？媽媽都沒有學會的，你會了？我都沒有給你編過！”

齊曉把梳子舉起來，輕輕落到媽媽柔軟的頭發上。媽媽的發質真好，像緞子一樣順滑，也有人說自己的頭發好，但她覺得并比不上媽媽的。

梳通、分股、編發，每一個步驟她都做的很慢，因為她幾乎沒有見過這樣安靜溫順的媽媽，她想媽媽是不是也想起了她自己小時候，也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她的媽媽給她梳辮子的情景呢？

辮子終于還是編完了，齊曉編的很漂亮利索，這是她在澡堂時練出的手藝，那會兒偶爾閑時，她會幫有些自己帶孩子去洗澡的大姐看會兒孩子，她就學著給她們辮小辮子，慢慢就練出來了。

“好看嗎？”媽媽等著大眼睛問自己，就像那些小姑娘一樣。

“好看！”

齊曉端詳端詳她說，她的媽媽毋庸置疑是美麗的。

“謝謝你！小時候我媽媽也幫我編過！不過我沒有學會！我也沒給我女兒編過！我也不讓她梳辮子，因為耽誤時間！還有！女孩子要總想著美會分心！”

她開始自顧自地在那兒嘟噥著！眼神開始有點發直了！

齊曉心里一慌，她知道她又馬上要不認識自己了！

這時那護士走過來，對齊曉使使眼色，然后俯身笑著去扶齊新穎。

“是不是冷了！咱回屋去吧！”

“你是誰？”

她又回頭看著她問了一句，護士堅決地攙著她的手臂往走廊口走去。

齊曉望著她們離開的背影，眼神空空的，她攥住手里的梳子，看著自己梳的那兩條辮子在媽媽的肩上輕輕擺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