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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卻說雨村忙回頭看時,不是別人,乃是當日同僚一案參革的張如圭。他系此地人,革后家居。今打聽得都中奏準起復舊員之信,他便四下里尋情找門路,忽遇見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見了禮,張如圭便將此信告知雨村。雨村歡喜,忙忙敘了兩句,各自別去回家。冷子興聽得此言,便忙獻計,令雨村央求林如海,轉向都中去央煩賈政。雨村領其意而別,回至館中,忙尋邸報看真確了。

次日,面謀之如海。如海道:“天緣湊巧,因賤荊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無人依傍,前已遣了男女船只來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尚未行,此刻正思送女進京。因向蒙教訓之恩,未經酬報,遇此機會,豈有不盡心圖報之理!弟已預籌之,修下薦書一封,托內兄務為周全,方可稍盡弟之鄙誠。即有所費,弟于內兄信中注明,不勞吾兄多慮。”雨村一面打恭,謝不釋口,一面又問:“不知令親大人現居何職?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進謁。”如海笑道:“若論舍親,與尊兄猶系一家,乃榮公之孫:大內兄現襲一等將軍之職,名赦,字恩侯;二內兄名政,字存周,現任工部員外郎,其為人謙恭厚道,大有祖父遺風,非膏粱輕薄之流,故弟致書煩托。否則不但有污尊兄清操,即弟亦不屑為矣。”雨村聽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興之言,于是又謝了林如海。如海又說:“擇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吾兄即同路而往,豈不兩便?”雨村唯唯聽命,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點禮物并餞行之事,雨村一一領了。

那女學生原不忍棄父而去,無奈他外祖母必欲其往,且兼如海說:“汝父年已半百,再無續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極小,上無親母教養,下無姊妹扶持,今去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正好減我內顧之憂,如何不去?”黛玉聽了,方灑淚拜別,隨了奶娘及榮府中幾個老婦,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帶兩個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一日到了京都,雨村先整了衣冠,帶了小童,拿了宗侄的名帖,至榮府門上投了。彼時賈政已看了妹丈之書,即忙請入相會。見雨村像貌魁偉,言談不俗,且這賈政最喜的是讀書人,禮賢下士,拯溺救危,大有祖風;況又系妹丈致意,因此優待雨村,更又不同,便極力幫助。題奏之日,謀了一個復職,不上二月,便選了金陵應天府,辭了賈政,擇日到任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黛玉自那日棄舟登岸時,便有榮府打發轎子并拉行李車輛伺候。這林黛玉嘗聽得母親說,他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他近日所見的這幾個三等的仆婦,穿吃用度,已是不凡,何況今至其家?多要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要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行一步路,恐被人恥笑了去。自上了轎,進了城,從紗窗中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華,人煙之茂盛,自與別處不同。又行了半日,忽見街北蹲著兩個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門前列坐著十來個華冠麗服之人。正門不開,只東西兩角門有人出入。正門之上有一匾,匾上大書“敕造寧國府”五個大字。黛玉想道:這是外祖的長房了。又往西不遠,照樣也是三間大門,方是榮國府。卻不進正門,只由西角門而進。轎子抬著,走了一箭之遠,將轉灣時,便歇了轎,后面的婆子也都下來了,另換了四個衣帽周全的十七八歲的小廝上來抬著轎子,眾婆子步下跟隨,至一垂花門前落下。眾小廝又退了出去,眾婆子上前打起轎簾,扶黛玉出了轎子。黛玉扶著婆子手進了垂花門。兩邊是超手游廊,正中是穿堂,當地放著一個紫檀架子大理石屏風。轉過屏風,小小三間廳房,廳后便是正房大院。正面五間上房,皆是雕梁畫棟,兩邊穿山游廊廂房,掛著各色鸚鵡、畫眉等雀鳥。臺階上坐著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頭,一見他們來了,都笑迎上來說道:“剛才老太太還念呢,可巧就來了。”于是三四人爭著打簾子,一面聽得人說:“林姑娘來了。”

黛玉方進房,只見兩個人扶著一位鬢發如銀的老母迎上來,黛玉知是外祖母了,正欲下拜,早被賈母抱住,摟入懷中,心肝兒肉叫著大哭起來。當下,侍立之人無不下淚,黛玉也哭個不休。眾人慢慢解勸住了,黛玉方拜見了外祖母。當下賈母一一指與黛玉:“這是你大舅母,這是二舅母,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婦珠大嫂。”黛玉一一拜見了。賈母又叫:“請姑娘們來。今日遠客初來,可以不必上學去。”眾人答應了一聲,便去了兩個。

不一時,只見三個奶媽并五六個丫鬟,擁著三位姑娘來了:第一個肌膚微豐,身材合中,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第二個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鵝蛋臉兒,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第三個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釵環裙襖,三人皆是一樣的妝束。黛玉忙起身迎上來見禮,互相廝認,歸了坐位。丫鬟送上茶來。不過敘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請醫服藥,如何送死發喪。不免賈母又傷感起來,因說:“我這些兒女,所疼者獨有你母,今一旦先我而逝,不得見一面,教我怎不傷心!”說著,攜了黛玉的手又哭起來。家人忙相勸慰,方略略止住。

眾人見黛玉年貌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龐雖弱不勝衣,卻有一段風流態度,便知他有不足之證,因問:“常服何藥?如何不治好了?”黛玉道:“我自來如此,從會吃飯時便吃藥到如今了,經過多少名醫,總未見效。那一年,我才三歲,記得來了一個癩頭和尚,說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因是不從,他又說:‘既舍不得他,但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后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親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生。’這和尚瘋瘋癲癲,說了這些不經之談,也沒人理他。如今還是吃人參養榮丸。”賈母道:“這正好,我這里正配丸藥呢。叫他們多配一料就是了。”

一語未休,只聽后院中有笑聲,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黛玉思忖道:“這些人個個皆是斂聲屏氣如此,這來者是誰,這樣放誕無禮?”心下想時,只見一群媳婦丫鬟擁著一個麗人,從后房進來。這個人打扮與姑娘們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頭上綰著金絲八寶攢珠髻,插著朝陽五鳳攢珠釵,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纓絡圈;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褃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一雙丹鳳三角眼,兩灣柳葉掉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黛玉連忙起身接見。賈母笑道:“你不認得他,他是我們這里有名的一個潑辣貨,南京所謂‘辣子’。你只叫他‘鳳辣子’就是了。”黛玉正不知以何稱呼,眾姊妹都忙告訴黛玉道:“這是璉嫂子。”黛玉雖不曾識面,聽見他母親說過:大舅賈赦之子賈璉,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內侄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的,學名叫做王熙鳳。黛玉忙陪笑見禮,以嫂呼之。這熙鳳攜著黛玉的手,上下細細打量了一回,便仍送至賈母身邊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標致人物,我今日才算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嫡親的孫女兒似的,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刻不忘。只可憐我這妹妹這樣命苦,怎么姑媽偏就去世了!”說著,便用帕拭淚。賈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來招我。你妹妹遠路才來,身子又弱,也才勸住了,快休再題前話。”這熙鳳聽了,忙轉悲為喜道:“正是呢。我一見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又是喜歡,又是傷心,竟忘記了老祖宗,該打,該打!”又忙攜黛玉之手,問:“妹妹幾歲了?可也上過學?現吃什么藥?在這里不要想家,要什么吃的,什么頑的,只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們不好,也只管告訴我。”一面又問婆子們:“林姑娘的行李東西可搬進來了?帶了幾個人來?你們趕早打掃兩間下房,讓他們去歇歇。”

說話時,已擺了茶果上來,熙鳳親為捧茶捧果。又見二舅母問他:“月錢放完了不曾?”熙鳳道:“月錢也放完了。剛才帶了人到后樓上找緞子,找了半日,也沒見昨日太太說的那樣,想是太太記錯了。”王夫人道:“有沒有,什么要緊。”因又說道:“該隨手拿出兩個來,給你這妹妹裁衣裳的。等晚上想著,再叫人去拿罷。”熙鳳道:“倒是我先料著了,知道妹妹這兩日到的,我已預備下了,等太太回去過了目好送來。”王夫人一笑,點頭不語。

當下茶果已撤,賈母命兩個老嬤嬤帶了黛玉,去見兩個舅舅去。維時賈赦之妻邢氏忙起身笑回道:“我帶了外甥女兒過去,到底便宜些。”賈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罷,不必過來了。”那邢夫人答應了,遂帶了黛玉與王夫人作辭,大家送至穿堂垂花門前。早有眾小廝拉過一輛翠幄青油車來,邢夫人攜了黛玉坐上,眾婆娘們放下車簾,方命小廝們抬起,拉至寬處,方駕上馴騾,亦出了西角門,往東過榮府正門,入一黑油大門內,至儀門前方下車來。邢夫人挽了黛玉的手,進入院中。黛玉度其處,必是榮府中之花園隔斷過來的。進入三層儀門,果見正房廂廡游廊,悉皆小巧別致,不似那邊的軒峻壯麗,且院中隨處之樹木山石皆好。及進入正室,早有許多盛妝麗服之姬妾丫鬟迎著。邢夫人讓黛玉坐了,一面令人到外書房中請賈赦。一時來回說:“老爺說道:‘連日身上不好,見了姑娘,彼此傷心,暫且不忍相見。勸姑娘不要傷懷想家,跟著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樣;姊妹們雖拙,大家一處伴著,亦可以解些煩悶。或有委曲之處,只管說得,不要外道才是。’”黛玉忙站起身來,一一聽了。再坐一刻,便告辭。邢夫人苦留吃過飯去,黛玉笑回道:“舅母愛惜賜飯,原不應辭,只是還要過去拜見二舅舅,恐遲去不恭。異日再領,望舅母容諒。”邢夫人道:“這也罷了。”遂命兩個嬤嬤,用方才坐來的車送過去。于是黛玉告辭。邢夫人送至儀門前,又囑咐了眾人幾句,眼看著車去了,方回去。

一時黛玉進入榮府,下了車,眾嬤嬤引著便往東轉灣,走過一座東西的穿堂,向南大廳之后,儀門內大院落,上面五間大正房,兩邊廂房鹿頂,耳門鉆山,四通八達,軒昂壯麗,比賈母處不同。黛玉便知這方是正內室,一條大甬路直接出大門的。進入堂屋,抬頭迎面先見一個赤金九龍青地大匾,匾上寫著斗大三個字,是“榮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書賜榮國公賈源”,又有“萬幾宸翰之寶”。大紫檀雕螭案上,設著三尺來高青綠古銅鼎,懸著待漏隨朝墨龍大畫,一邊是鏨金彝,一邊是玻璃<臺皿>。地下兩溜十六張楠木椅子;又有一副對聯,乃是烏木聯牌,鑲著鏨銀字跡,道是:

座上珠璣昭日月

堂前黼黻煥煙霞

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鄉世教弟勛襲東安郡王穆蒔拜手書。”

原來王夫人時常居坐宴息,亦不在這正室,只在東邊的三間耳房內。于是老嬤嬤引黛玉進東房門來。臨窗大炕上鋪著猩紅洋毯,正面設著大紅金線蟒引枕,秋香色金線蟒大條褥。兩邊設一對梅花式洋漆小幾:左邊幾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邊幾上汝窯美人觚,內插著時鮮花卉并茗盌茶具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張椅上,都搭著銀紅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腳踏。兩邊又有一對高幾,幾上茗盌瓶花具備。其余陳設,不必細說。老嬤嬤讓黛玉上炕坐,炕沿上卻見有兩個錦褥對設,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就東邊椅上坐了。本房的丫鬟,忙捧上茶來。黛玉一面吃茶,打量這些丫鬟們,妝飾衣裙,舉止行動,果與別家不同。

茶未吃了,只見一個穿紅綾襖、青綢掐牙背心的一個丫鬟走來笑道:“太太說,請林姑娘到那邊坐罷。”老嬤嬤聽了,于是又引黛玉出來,到了東廊三間小正房內。正面炕上,橫設一張炕桌,上面堆著書籍茶具,靠東壁面西設著半舊的青緞靠背引枕。王夫人卻坐在西邊,下首亦是半舊青緞靠背坐褥;見黛玉來了,便往東讓。黛玉心中料定這是賈政之位,因見挨炕一溜三張椅子上,也搭著半舊的彈花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下。王夫人再三讓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下。王夫人乃說:“你舅舅今日齋戒去了,再見罷。只是有一句話囑咐你:三個姊妹倒都極好,以后一處念書認字,學針線,或偶一頑笑,都有個盡讓的。但我最不放心的,卻有一件: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廟里還愿去,尚未回來,晚間你看見便知道了。你以后只不要睬他,你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素聞母親說過:有個內侄,乃銜玉而生,頑劣異常,不喜讀書,最喜在內幃廝混,外祖母又溺愛,無人敢管。今見王夫人所說,便知是這位表兄,一面陪笑道:“舅母所說的,可是銜玉而生的這位表兄?在家時,記得母親常說這位哥哥,比我大一歲,小名就叫寶玉,性雖憨頑,說待姊妹們極好的。況我來了,自然和姊妹同一處,兄弟們自另院別室,豈有沾惹之理。”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與別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愛,原系同姊妹們一處嬌養慣的。若姊妹們不理他,他倒還安靜些;若一日姊妹們和他多說了一句話,他心上一喜,便生出許多事來,所以囑咐你別睬他。他嘴里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無日,瘋瘋傻傻,只休信他。”

黛玉一一的都答應著。忽見一個丫鬟來說:“老太太那里傳晚飯了。”王夫人忙攜了黛玉,從后房門由后廊往西。出了角門,是一條南北甬道。南邊是倒座三間小小抱廈,廳北邊立著一個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門,小小一所房室。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這是你鳳姐姐的屋子,回來你好往這里找他去。少什么東西,只管和他說就是了。”這院門上,也有幾個才總角的小廝,都垂手侍立。王夫人遂攜黛玉穿過一個東西穿堂,便是賈母的后院了。于是進入后房門,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見王夫人來了,方安設桌椅。賈珠之妻李氏捧飯,熙鳳安箸,王夫人進羹,賈母正面榻上獨坐。兩旁四張空椅,熙鳳忙拉黛玉在左邊第一張椅子上坐下。黛玉十分推讓,賈母笑道:“你舅母和嫂子們,左右不在這里吃飯。你是客,原該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坐,就坐了。賈母命王夫人也坐了。迎春姊妹三個告了坐方上來:迎春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邊丫鬟,執著拂塵、漱盂、巾帕,李、鳳二人,立于案旁勸讓。外間伺候之媳婦丫鬟雖多,卻連一聲咳嗽不聞。

飯畢,各各有丫鬟用小茶盤捧上茶來。當日林家教女以惜福養身,每飯后必過片時方吃茶,不傷脾胃。今黛玉見了這里許多規矩,不似家中,亦只得隨和著些,接了茶。又有人捧過漱盂來,黛玉也漱了口,又盥手畢,然后又捧上茶來:這方是吃的茶。賈母便說:“你們去罷,讓我們自在說話兒。”王夫人聽了,忙起身,說了兩句閑話,方引李、鳳二人去了。賈母因問黛玉念何書,黛玉道:“剛念了四書。”黛玉又問姊妹們讀何書,賈母道:“讀什么書,不過認幾個字罷了。”

一語未了,只聽外面一陣腳步響,丫鬟進來報道:“寶玉來了。”黛玉心中想:這個寶玉,不知是怎生個憊懶人物。及至進來,原是一個青年公子:頭上戴著束發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絳,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鼻如懸膽,眼若秋波,雖怒時而似笑,即瞋視而有情。項上金螭纓絡,又有一根五色絲絳,系著一塊美玉。黛玉一見便吃一大驚,心中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見過的,何等眼熟!”

只見這寶玉向賈母請了安,賈母便命:“去見你娘來。”即轉身去了。一回再來時,已換了冠服:頭上周圍一轉的短發,結成小辮,紅絲結束,共攢至頂中胎發,總編一根大辮,黑亮如漆,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腳;身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襖,仍舊帶著項圈、寶玉、寄名鎖、護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綾褲,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越顯得面如傅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若笑;天然一段風韻,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極好,卻難知其底細。后人有《西江月》二詞,批寶玉極確。其詞曰: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庶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可憐孤負好韶光,于國于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袴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卻說賈母笑道:“外客未見,就脫了衣裳。還不去見你妹妹!”寶玉早已看見了極娉婷一個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媽之女,忙來作揖。相見畢,歸坐。細看形容,與眾不同: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似嬌花照水,行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寶玉看罷,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賈母笑道:“可又是胡說!你何曾見過他?”寶玉笑道:“雖然未曾見過他,然看著面善,心里倒像是舊相認識,恍若遠別重逢的一般。”賈母笑道:“好,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

寶玉便走向黛玉身邊坐下,又細細打量一番,因問:“妹妹可曾讀書?”黛玉道:“不曾讀書,只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寶玉又道:“妹妹尊名?”黛玉便說了名。寶玉又道:“表字?”黛玉道:“無字。”寶王笑道:“我送妹妹一字:莫若‘顰顰’二字極妙。”探春便道:“何處出典?”寶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況這妹妹眉尖若蹙,用取這兩個字,豈不甚美!”探春笑道:“只恐又是杜撰。”寶玉笑道:“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又問黛玉:“可有玉沒有?”眾人都不解,黛玉便忖度著:“因他有玉,故問我有無。”因答道:“我沒有。那玉亦是件罕物,豈能人人皆有!”

寶玉聽了,登時發作起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罵道:“什么罕物!人的高下不識,還說靈不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嚇的地下眾人,一擁爭去拾玉。賈母急的摟了寶玉道:“孽障!你生氣,要打罵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寶玉滿面淚痕,泣道:“家里姊姊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如今來了這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賈母忙哄他道:“這妹妹原有玉來的,因你姑媽去世時,舍不得你妹妹,無法可處,遂將他的玉帶了去:一則全殉葬之禮,盡你妹妹之孝心;二則你姑媽之靈,亦可權作見了你妹妹之意,因此他只說沒有玉,也只不便自己夸張之意。你如今怎比得他?還不好生慎重帶上!仔細你娘知道了。”說著,便向丫鬟手中接來,親與他帶上。寶玉聽如此說,想一想,也就不生別論了。

當下奶娘來問黛玉房舍,賈母便說:“將寶玉挪出來,同我在套間暖閣里。把你林姑娘暫安置碧紗廚里。等過了殘冬,春天再與他們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罷。”寶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紗廚外床上,很妥當,又何必出來,鬧你老祖宗不得安靜?”賈母想了一想,說:“也罷了。”每人一個奶娘并一個丫頭照管,余者在外間上夜聽喚。一面早有熙鳳命人送了一頂藕合色花帳,并錦被緞褥之類。黛玉只帶了兩個人來:一個是自己的奶娘王嬤嬤,一個是十歲的小丫頭名喚雪雁。賈母見雪雁甚小,一團孩氣;王嬤嬤又極老,料黛玉皆不遂心,將自己身邊兩個丫頭,名喚紫鵑、鸚哥的,與了黛玉。亦如迎春等一般,每人限自幼乳母外,另有四個教引嬤嬤,除貼身掌管釵釧盥沐兩個丫頭外,另有四五個灑掃房屋、來往使役的小丫頭。當下王嬤嬤與紫鵑等陪侍黛玉在碧紗廚內。寶玉之乳母李嬤嬤,并大丫頭名喚襲人者,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原來這襲人亦是賈母之婢,本名珍珠。賈母因溺愛寶玉,生恐寶玉之婢不中任使,素知襲人心地純良,遂與寶玉。寶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見舊人詩句有“花氣襲人”之句,遂回明賈母,即更名襲人。這襲人有些癡處:伏侍賈母時,心中眼中只有一個賈母;今跟了寶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個寶玉。只因寶玉性情乖僻,每每規諫,寶玉不聽,心中著實憂郁。是晚,寶玉、李嬤已睡了,他見里面黛玉、鸚哥等猶未安歇,他自卸了妝,悄悄進來,笑問:“姑娘怎么還不安歇?”黛玉忙笑讓:“姐姐請坐。”襲人在床沿上坐了。鸚哥笑道:“林姑娘在這里傷心,自己淌眼抹淚的說:‘今兒才來了,就惹出你家哥兒的病,倘或摔壞了那玉,豈不是因我之過?’所以傷心,我好容易勸好了。”襲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將來只怕比這更奇怪的笑話兒還有呢。若為他這種行狀你多心傷感,只怕你還傷感不了呢。快別多心。”黛玉道:“姐姐們說的,我記著就是了。”又敘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早起來,省過賈母,因往王夫人處來。正值王夫人與熙鳳在一處拆金陵來的書信,又有王夫人之兄嫂處遣來的兩個媳婦兒來說話的。雖黛玉不知原委,探春等卻曉得是議論金陵城中居住的薛家姨母之子、表兄薛蟠倚財仗勢,打死人命,現在應天府案下審理,如今母舅王子騰得了信,遣人來告訴這邊,意欲喚取進京之意。畢竟怎的,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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