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精裝)(古典文庫)
- (清)曹雪芹 高鶚
- 7203字
- 2021-04-14 13:43:02
第三十一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雙星
話說襲人見了自己吐的鮮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著往日常聽人言:“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縱然命長,終是廢人了?!毕肫鸫搜?,不覺將素日想著后來爭榮夸耀之心,盡皆灰了,眼中不覺的滴下淚來。寶玉見他哭了,也不覺心酸起來,因問道:“你心里覺得怎么樣?”襲人勉強笑道:“好好的,覺怎么呢?!睂氂竦囊馑?,即刻便要叫人燙黃酒、要山羊血峒丸來。襲人拉住他的手笑道:“你這一鬧不打緊,鬧起多少人來,倒抱怨我輕狂。分明人不知道,倒鬧得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正經你明日打發小子問問王太醫去,弄點子藥吃吃就好了。人不知鬼不覺的,可不好?”寶玉聽了有理,也只得罷了,向案上斟了茶來,給襲人漱了口。襲人知寶玉心內是不安穩的,待要不叫他伏侍,他又必不依;二則定要驚動別人,不如由他去罷:因此倚在榻上,由寶玉去伏侍。
一交五更,寶玉顧不得梳洗,忙穿衣出來,將王濟仁叫來,親自確問。王濟仁問其原故,不過是傷損,便說了個丸藥的名字,怎么服,怎么敷。寶玉記了,回園來,依方調治。不在話下。
這日正是端陽佳節,蒲艾簪門,虎符系臂。午間,王夫人治了酒席,請薛家母女等賞午。寶玉見寶釵淡淡的,也不和他說話,自知是昨日的原故。王夫人見寶玉沒精打彩,也只當是昨日金釧兒之事,他沒好意思的,越發不理他。黛玉見寶玉懶懶的,只當是他因為得罪了寶釵的緣故,心中不自在,形容也就懶懶的。鳳姐昨日晚間王夫人就告訴了他寶玉、金釧的事,知道王夫人不自在,自己如何敢說笑,也就隨著王夫人的氣色行事,更覺淡淡的。迎春姐妹見眾人無意思,也都無意思了。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
那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個道理,他說:“人有聚就有散。聚時歡喜,到散時豈不冷清?既冷清,則生感傷,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開時令人愛慕,謝時則增惆悵,所以倒是不開的好?!惫蚀巳艘詾闅g喜時,他反以為悲。那寶玉的性情只愿常聚,生怕一時散了;那花只愿常開,生怕一時謝了。及到筵散花謝,雖有萬種悲傷,也就無可如何了。因此今日之筵,大家無興散了,黛玉倒不覺得,倒是寶玉心中悶悶不樂。回至自己房中,長吁短嘆。
偏生晴雯上來換衣服,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跌在地下,將骨子跌折。寶玉因嘆道:“蠢才,蠢才!將來怎么樣?明日你自己當家立業,難道也是這么顧前不顧后的?”晴雯冷笑道:“二爺近來氣大的很,行動就給臉子瞧!前日連襲人都打了,今日又來尋我們的不是。要踢要打憑爺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時連那么樣的玻璃缸、瑪瑙碗,不知弄壞了多少,也沒見個大氣兒,這會一把扇子就這么著急了?何苦來!嫌我們,就打發了我們,再挑好的使。好離好散的,倒不好?”寶玉聽了這些話,氣的渾身亂戰,因說道:“你不用忙,將來橫豎有散的日子!”
襲人在那邊早已聽見,忙趕過來向寶玉道:“好好的,又怎么了?可是我說的:‘一時我不到,就有事故兒?!鼻琏┞犃死湫Φ溃骸敖憬慵葧f,就該早來,也省了爺生氣。自古以來,就只是你一個人會伏侍,我們原不會伏侍。因為你伏侍的好,昨日才挨窩心腳;我們不會伏侍的,明日還不知是個什么罪呢。”襲人聽了這話,又是惱,又是愧,待要說幾句話,又見寶玉已經氣的黃了臉,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推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們的不是?!?/p>
晴雯聽了他說“我們”二字,自然是他和寶玉了,不覺又添了醋意,冷笑幾聲道:“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別叫我替你們害臊了,便是你們鬼鬼祟祟干的那事,也瞞不過我去,那里就稱起‘我們’來了!明公正道,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里就稱上‘我們’了!”襲人羞的臉紫漲起來,想一想,原是自己把話說錯了。寶玉一面說道:“你們氣不忿,我明日偏抬舉他。”襲人忙拉了寶玉的手道:“他是一個糊涂人,你和他分證什么?況且你素日又是有擔待的,比這大的過去了多少,今日是怎么了?”晴雯冷笑道:“我原是糊涂人,那里配和我說話?我不過奴才罷咧。”襲人聽說,道:“姑娘到底是和我拌嘴,是和二爺拌嘴呢?要是心里惱我,你只和我說,不犯著當著二爺吵;要是惱二爺,不該這么吵的萬人知道。我才也不過為了事,進來勸開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尋上我的晦氣!又不像是惱我,又不像是惱二爺,夾槍帶棒,終久是個什么主意?我就不說,讓你說去!”說著,便往外走。
寶玉向晴雯道:“你也不用生氣,我也猜著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發你出去,可好不好?”晴雯聽了這話,不覺又傷起心來,含淚說道:“我為什么出去?要嫌我,變著法兒打發我去,也不能夠的?!睂氂竦溃骸拔液卧涍^這樣吵鬧?一定是你要出去了。不如回太太,打發你去罷。”說著,站起來就要走。襲人忙回身攔住,笑道:“往那里去?”寶玉道:“回太太去。”襲人笑道:“好沒意思!認真的去回,你也不怕臊了他?便是他認真要去,也等把這氣下去了,等無事中說話兒回了太太也不遲。這會子急急的當一件正經事去回,豈不叫太太犯疑?”寶玉道:“太太必不犯疑,我只明說是他鬧著要去的?!鼻琏┛薜溃骸拔叶嘣缤眙[著要去了?饒生了氣,還拿話壓派我。只管去回,我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門兒!”寶玉道:“這又奇了:你又不去,你又鬧些什么?我經不起這么吵,不如去了倒干凈。”說著,一定要去回。襲人見攔不住,只得跪下了。碧痕、秋紋、麝月等眾丫鬟見吵鬧得利害,都鴉雀無聞的在外頭聽消息,這會子聽見襲人跪下央求,便一齊進來,都跪下了。寶玉忙把襲人拉起來,嘆了一聲,在床上坐下,叫眾人起去,向襲人道:“叫我怎么樣才好!這個心便碎了,也沒人知道!”說著,不覺滴下淚來。襲人見寶玉流下淚來,自己也就哭了。
晴雯在旁哭著,方欲說話,只見黛玉進來,便出去了。黛玉笑道:“大節下,怎么好好的哭起來?難道是為爭粽子爭惱了不成?”寶玉和襲人嗤的一笑。黛玉道:“二哥哥不告訴我,我只問你也就知道了?!币幻嬲f,一面拍著襲人的肩笑道:“好嫂子,你告訴我。必定是你們兩個拌了嘴。告訴妹妹,替你們和勸和勸。”襲人推他道:“林姑娘,你鬧什么?我們一個丫頭,姑娘只是混說。”黛玉笑道:“你說你是丫頭,我只拿你當嫂子待?!睂氂竦溃骸澳愫慰鄟硖嫠辛R名兒。饒這么著,還有人說閑話,還擱得住你來說這話!”襲人笑道:“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除非一口氣不來死了,倒也罷了?!摈煊裥Φ溃骸澳闼懒耍瑒e人不知怎么樣,我先就哭死了。”寶玉笑道:“他死了,我做和尚去。”襲人笑道:“你老實些罷,何苦還說這些話?!摈煊駥蓚€指頭一伸,抿嘴笑道:“做了兩個和尚了。我從今以后,都記著你做和尚的遭數兒?!睂氂衤犃耍朗撬c前日的話,自己一笑,也就罷了。
一時黛玉去了,就有人來說:“薛大爺請。”寶玉只得去了。原來是吃酒,不能推辭,只得盡席而散。晚間回來,已帶了幾分酒,踉蹌來至自己院內,只見院中早把乘涼的枕榻設下,榻上有個人睡著。寶玉只當是襲人,一面在榻沿上坐下,一面推他,問道:“疼得好些了?”只見那人翻身起來,說:“何苦來,又招我!”寶玉一看,原來不是襲人,卻是晴雯。寶玉將他一拉,拉在身旁坐下,笑道:“你的性子越發慣嬌了。早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過說了你兩句,你就說上那些話。你說我也罷了,襲人好意來勸,你又括拉上他。你自己想想該不該?”晴雯道:“怪熱的,拉拉扯扯做什么!叫人來看見像什么?我這身子也不配坐在這里?!睂氂裥Φ溃骸澳慵戎啦慌?,為什么睡著呢?”晴雯沒的說,嗤的又笑了,說道:“你不來使得,你來了就不配了。起來,讓我洗澡去。襲人、麝月都洗了澡,我叫了他們來?!?/p>
寶玉笑道:“我才又吃了好些酒,還得洗一洗。你既沒有洗,拿了水來咱們兩個洗。”晴雯搖手笑道:“罷,罷。我不敢惹爺。還記得碧痕打發你洗澡,足有兩三個時辰,也不知道做什么呢,我們也不好進去的。后來洗完了,進去瞧瞧,地下的水淹著床腿,連席子上都汪著水,也不知是怎么洗的。笑了幾天!我也沒工夫收拾水,也不用同我洗去。今日也涼快,那會子洗了,這會子可以不用。我倒舀一盆水來,你洗洗臉,通通頭。才鴛鴦送了好些果子來,都湃在那水晶缸里呢,叫他們打發你吃去?!睂氂裥Φ溃骸凹冗@么著,你也不許洗去,只洗洗手,拿果子來吃罷?!?/p>
晴雯笑道:“我慌張的很,連扇子還跌折了,那里還配打發吃果子?倘或再打破盤子,還更了不得?!睂氂癖阈Φ溃骸澳銗鄞蚓痛?。這些東西,原不過是供人所用,你愛這樣他愛那樣,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著頑,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氣時拿他出氣。就如杯盤,原是盛東西的,你喜歡聽那一聲響,就故意砸了,也可以使得,只別在生氣時拿他出氣。這就是愛物了?!鼻琏┞犃?,笑道:“既這么說,你就拿了扇子來我撕,我最喜歡撕的?!睂氂衤犃耍阈χf與他。晴雯果然接過來,嗤的一聲撕了兩半。接著又聽嗤嗤幾聲。寶玉在旁笑著說:“響的好,再撕響些。”
正說著,只見麝月走過來,笑道:“少作些孽罷?!睂氂褛s上來,一把將他手里扇子也奪了,遞與晴雯。晴雯接了,也就撕作兩半了。二人都大笑。麝月道:“這是怎么說?拿我的東西開心兒!”寶玉道:“打開扇子匣子你揀去,是什么好東西!”麝月道:“既這么說,就把扇子都搬出來,讓他盡力撕,豈不好?”寶玉笑道:“你就搬去?!摈暝碌溃骸拔铱刹辉爝@樣孽。他沒撕折了手,叫他自己搬去?!鼻琏┬χ?,便倚在床上說道:“我也乏了,明日再撕罷?!睂氂裥Φ溃骸肮湃嗽疲骸Ы痣y買一笑?!瘞装焉茸?,能值幾何!”一面說著,一面叫襲人。襲人才換了衣服走出來,小丫頭佳蕙過來拾去破扇,大家乘涼,不消細說。
至次日午間,王夫人、寶釵、黛玉眾姐妹正在賈母房內坐著,就有人回:“史大姑娘來了?!币粫r,果見史湘云帶領眾多丫鬟、媳婦走進院來。寶釵、黛玉等忙迎至階下相見。青年姊妹間經月不見,一旦相逢,其親密自不消說得。一時進入房中,請安問好,都見過了。賈母因說:“天熱,把外頭的衣服脫脫罷。”湘云忙起來寬衣。王夫人因而笑道:“也沒見穿上這些做什么!”湘云說道:“都是二嬸娘叫穿的,誰愿意穿這些!”寶釵在旁笑道:“姨媽不知道,他穿衣裳,還更愛穿別人的衣裳。可記得舊年三四月里,他在這里住著,把寶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額子也勒上,猛一瞧,倒像是寶兄弟,就是多兩個耳墜子。他站在那椅子背后,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寶玉,你過來,仔細那上頭掛的燈穗子招下灰來,迷了眼?!皇切?,也不過去。后來大家忍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說:‘扮作男人,更好看了?!摈煊竦溃骸斑@算什么?惟有前年正月里,接了他來,住了沒兩日,下起雪來,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來,老太太的一個新新的大紅猩猩氈斗篷放在那里,誰知眼不見他就披了,又大又長,他就拿了條汗巾子攔腰系上,和丫頭們在后院子撲雪人兒去,一跤跌到溝跟前,弄了一身泥!”說著,大家都想著前情,笑了一場。
寶釵笑問那周奶媽道:“周媽,你們姑娘還那么淘氣不淘氣了?”周奶媽也笑了。迎春笑道:“淘氣也罷了,我就嫌他愛說話:也沒見睡在那里,還是咭咭呱呱的笑一陣,說一陣,也不知是那里來的那些謊話!”王夫人道:“只怕如今好了:前日有人家來相看,眼見有婆婆家了,還是那么著?”賈母因問:“今日還是住著,還是家去呢?”周奶媽笑道:“老太太沒有看見衣服都帶了來了?可不住兩天?!毕嬖茊柕溃骸皩氂窀绺绮辉诩颐矗俊睂氣O笑道:“他再不想著別人,只想寶兄弟,兩個人好頑的,這可見還沒改了淘氣?!辟Z母道:“如今你們大了,別提小名兒了?!?/p>
剛說著,只見寶玉來了,笑道:“云妹妹來了?怎么前日打發人接你去不來?”王夫人道:“這里老太太才說這一個,你卻又來提名道姓了?!摈煊竦溃骸澳愀绺缬泻脰|西等著你呢?!毕嬖频溃骸笆裁春脰|西?”寶玉笑道:“你信他!幾日不見,越發高了。”湘云道:“襲人姐姐好么?”寶玉道:“好,多謝你想著?!毕嬖频溃骸拔医o他帶了好東西來了?!闭f著,拿出手帕子來,挽著一個扢搭。寶玉道:“什么好的?你倒不如把前日送來的那種絳紋石的戒指兒帶兩個給他?!毕嬖菩Φ溃骸斑@是什么?”說著,便打開。眾人看時,果然是上次送來的那絳紋戒指,一包四個。黛玉笑道:“你們瞧瞧他這個人,前日一般的打發人給我們送來,你就把他的也帶了來,豈不省事?今日巴巴的自己帶了來!我當又是什么新奇東西,原來還是他。真真你是個糊涂人!”
湘云笑道:“你才糊涂呢!我把這理說出來,大家評一評,看誰糊涂:給你們送東西,就是使來的人不用說話,拿進來一看,自然就知是送姑娘們的了;若帶他們的這東西,須得我告訴來人,這是那一個丫頭的,那是那一個丫頭的。那使來的人明白還好,再糊涂些,丫頭的名字他也記不得,混鬧胡說的,反連你們的東西都攪糊涂了。若是打發個女人來還罷了,偏前日又打發小子來,可怎么說丫頭們的名字呢?還是我來給他們帶來,豈不清白!”說著,把四個戒指放下,說道:“襲人姐姐一個,鴛鴦姐姐一個,金釧兒姐姐一個,平兒姐姐一個:這倒是四個人的,難道小子們也記得這么清楚?”眾人聽了,都笑道:“果然明白?!睂氂裥Φ溃骸斑€是這么會說話,不讓人?!?/p>
黛玉聽了,冷笑道:“他不會說話,就配帶金麒麟了?”一面說著,便起身走了。幸而諸人都不曾聽見,只有寶釵抿嘴一笑。寶玉聽見了,倒自己后悔又說錯了話,忽見寶釵一笑,由不得也一笑。寶釵見寶玉笑了,忙起身走開,找了黛玉說笑去了。
賈母因向湘云道:“吃了茶,歇一歇,瞧瞧你嫂子們去。園里也涼快,同你姐姐們去逛逛?!毕嬖拼饝?,因將三個戒指包上,歇了一歇,便起身要瞧鳳姐等去。眾奶娘、丫頭跟著,到了鳳姐那里,說笑了一回,出來便往大觀園來,見過了李宮裁,少坐片時,便往怡紅院來找襲人。因回頭說道:“你們不必跟著,只管瞧你們的朋友親戚去,留下翠縷伏侍就是了?!北娙寺犃耍匀す靡捝瑔问O孪嬖?、翠縷兩個。翠縷道:“這荷花怎么還不開?”湘云道:“時候還沒到呢。”翠縷道:“這也和咱們家池子里的一樣,也是樓子花?”湘云道:“他們這個,還不如咱們的?!贝淇|道:“他們那邊有棵石榴,接連四五枝,真是樓子上起樓子,這也難為他長。”湘云道:“花草也是同人一樣,氣脈充足,長的就好?!贝淇|把臉一扭,說道:“我不信這話。若說同人一樣,我怎么不見頭上又長出一個頭來的人?”
湘云聽了,由不得一笑,說道:“我說你不用說話,你偏好說。這叫人怎么好答言?天地間都賦陰陽二氣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變萬化,都是陰陽順逆。就是一生出來,人人罕見的,究竟道理還是一樣。”翠縷道:“這么說起來,從古至今,開天辟地,都是些陰陽了?”湘云笑道:“糊涂東西,越說越放屁!什么‘都是些陰陽’,難道還有個陰陽不成?況且‘陰’‘陽’兩個字,還只是一個字:陽盡了就成陰,陰盡了就成陽,不是陰盡了又有一個陽生出來,陽盡了又有個陰生出來。”翠縷道:“這就糊涂死了我!什么是個陰陽,沒影沒形的?我只問姑娘:這陰陽是怎么個樣兒?”湘云道:“這陰陽不過是個氣罷了,器物賦了,才成形質。譬如天是陽,地就是陰;水是陰,火就是陽;日是陽,月就是陰?!贝淇|聽了,笑道:“是了,是了。我今日可明白了,怪道人都管著日頭叫‘太陽’呢,算命的管著月亮叫什么‘太陰星’,就是這個理了。”湘云笑道:“阿彌陀佛!剛剛明白了?!?/p>
翠縷道:“這些東西有陰陽也罷了,難道那些蚊子、虼蚤、蠓蟲兒、花兒、草兒、瓦片兒、磚頭兒,也有陰陽不成?”湘云道:“怎么沒有呢!比如那一個樹葉兒,還分陰陽呢:那邊向上朝陽的,就是陽;這邊背陰覆下的,就是陰。”翠縷聽了,點頭笑道:“原來這樣,我可明白了。只是咱們這手里的扇子,怎么是陽,怎么是陰呢?”湘云道:“這邊正面就是陽,那邊反面就是陰?!贝淇|又點頭笑了。還要拿幾件東西來問,因想不起什么來,猛低頭看見湘云宮絳上的金麒麟,便提起來,笑道:“姑娘,這個難道也有陰陽?”湘云道:“走獸飛禽,雄為陽,雌為陰;牝為陰,牡為陽:怎么沒有呢?”翠縷道:“這是公的,還是母的呢?”湘云啐道:“什么公的母的,又胡說了!”翠縷道:“這也罷了。怎么東西都有陰陽,咱們人倒沒有陰陽呢?”湘云沉了臉,說道:“下流東西,好生走罷!越問越說出好的來了!”翠縷道:“這有什么不告訴我的呢?我也知道了,不用難我。”湘云撲嗤的笑道:“你知道什么?”翠縷道:“姑娘是陽,我就是陰。”湘云拿手帕子掩著嘴笑起來。翠縷道:“說的是了,就笑的這么樣兒?!毕嬖频溃骸昂苁牵苁??!贝淇|道:“人家說‘主子為陽,奴才為陰’,我連這個大道理也不懂得?”湘云笑道:“很懂得?!?/p>
正說著,只見薔薇架下金晃晃的一件東西,湘云指著問道:“你看那是什么?”翠縷聽了,忙趕去拾起來,看著笑道:“這可分出陰陽來了!”說著,先拿湘云的麒麟瞧。湘云要他揀的瞧,翠縷只管不放手,笑道:“是件寶貝,姑娘瞧不得!這是從那里來的?好奇怪!我從來在這里,沒見人有這個?!毕嬖频溃骸澳脕砦仪魄啤!贝淇|將手一撒,笑道:“姑娘請看?!毕嬖婆e目一看,卻是文彩輝煌的一個金麒麟,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彩。湘云伸手擎在掌上,只是默默不語。正在出神,忽見寶玉從那邊來了,笑道:“你們兩個在這日頭底下做什么呢?怎么不找襲人去呢?”湘云連忙將那麒麟藏起來,道:“正要去呢,咱們一處走罷?!闭f著,大家進入怡紅院來。
襲人正在階下倚檻迎風,忽見湘云來了,連忙迎下來,攜手笑說一回別情,一面進來歸坐。寶玉因問道:“你該早來,我得了一件好東西,專等你呢?!闭f著,一面在身上掏了半天,噯喲了一聲,便問襲人:“那個東西你收起來了么?”襲人道:“什么東西?”寶玉道:“前日得的麒麟?!币u人道:“你天天帶在身上的,怎么問我?”寶玉聽了,將手一拍,說道:“這可丟了,往那里找去!”就要起身自己尋去。湘云聽了,方知是他遺落的,便笑問道:“你幾時又有個麒麟了?”寶玉道:“前日好容易得的呢,不知多早晚丟了,我也糊涂了?!毕嬖菩Φ溃骸靶叶莻€頑的東西,還是這么慌張?!闭f著,將手一撒,笑道:“你瞧瞧,是這個不是?”寶玉一見,由不得歡喜非常。要知后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