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精裝)(古典文庫)
- (清)曹雪芹 高鶚
- 6773字
- 2021-04-14 13:43:00
第二十五回 魘魔法叔嫂逢五鬼 通靈玉蒙蔽遇雙真
話說小紅心神恍惚,情思纏綿,忽朦朧睡去,遇見賈蕓要拉他,卻回身要跑,被門檻絆了一跤,嚇醒過來,方知是夢。因此翻來覆去,一夜無眠。至次日天明方才起來,就有幾位丫頭來會他去打掃房子地面,提洗面水。這小紅也不梳洗,向鏡中胡亂挽了一挽頭發,洗了手,腰中束一條汗巾,便來打掃房屋。誰知寶玉昨兒見了他,也就留心,若要指名喚他來使用,一則怕襲人等多心,二則又不知他是何性情,因而納悶。早晨起來,也不梳洗,只坐著出神。一時下了窗子,隔著紗屜子向外看的真切,只見幾個丫頭在那里打掃院子,都擦脂抹粉、插花帶柳的,獨不見昨兒那一個。寶玉便靸了鞋,走出了房門,只妝做看花,東瞧西望。一抬頭,只見西南角上游廊下欄干旁,有一個人倚在那里,卻為一株海棠花所遮,看不真切。前進一步仔細一看,正是昨日那個丫頭在那里出神。要迎上去,又不好意思。正想著,忽見碧痕來請他洗臉,只得進去了,不在話下。
卻說小紅正自出神,忽見襲人招手叫他,只得走上前來。襲人笑道:“我們的噴壺壞了,你到林姑娘那邊借來一用。”小紅便走向瀟湘館去。到了翠煙橋,抬頭一望,只見山坡高處都攔著帷幕,方想起今日有匠役在此種樹。原來遠遠的一簇人在那里掘土,賈蕓正坐在山子石上監工。小紅待要過去,又不敢過去,只得悄悄向瀟湘館取了噴壺而回,無精打彩,自向房內倒著。眾人只說他是身子不快,也不理論。
過了一日,原來次日是王子騰夫人的壽誕,那里原打發人來請賈母、王夫人的,王夫人見賈母不去,也便不去了。倒是薛姨媽同著鳳姐兒并賈家三個姊妹、寶釵、寶玉一齊都去了,至晚方回。王夫人正過薛姨媽房里坐著,見賈環下了學,命他去抄《金剛經咒》唪誦。那賈環便來到王夫人炕上坐著,命人點了蠟燭,拿腔做勢的抄寫。一時又叫彩云倒杯茶來,一時又叫玉釧剪蠟花,又說金釧擋了燈亮兒。眾丫鬟們素日厭惡他,都不答理他。只有彩霞還和他合得來,倒了茶與他,因向他悄悄的道:“你安分些罷,何苦討人厭!”賈環把眼一瞅道:“我也知道,你別哄我。如今你和寶玉好,不大理我,我也看出來了。”彩霞咬著牙,向他頭上戳了一指頭,道:“沒良心的!狗咬呂洞賓,不識好歹!”
兩人正說著,只見鳳姐同著王夫人都過來了。王夫人便一長一短問他:今日是那幾位堂客,戲文好歹,酒席如何。不多時,寶玉也來了,見了王夫人,也規規矩矩說了幾句話,便命人除去了抹額,脫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頭滾在王夫人懷里。王夫人便用手摩挲撫弄他,寶玉也扳著王夫人的脖子說長說短。王夫人道:“我的兒,又吃多了酒,臉上滾熱的。你還只是揉搓,一會子鬧上酒來!還不在那里靜靜的躺一會子去呢。”說著,便叫人拿枕頭。寶玉因就在王夫人身后倒下,又叫彩霞來替他拍著。寶玉便和彩霞說笑,只見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兩眼只向著賈環。寶玉便拉他的手,說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兒。”一面說,一面扯他的手。彩霞奪手不肯,便說:“再鬧,就嚷了。”
二人正鬧著,原來賈環聽見了,素日原恨寶玉,今見他和彩霞頑耍,心上越發按不下這口氣,因一沉思,計上心來,故作失手,將那一盞油汪汪的蠟燭向寶玉臉上只一推。只聽寶玉噯喲的一聲,滿屋里人都嚇一跳。連忙將地下的矗燈移過來一照,只見寶玉滿臉是油。王夫人又氣又急,一面命人替寶玉擦洗,一面罵賈環。鳳姐三步兩步上炕去,替寶玉收拾著,一面說道:“老三!還是這樣毛腳雞似的,我說你上不得臺盤!趙姨娘平時也該教導教導他!”一句話提醒了王夫人,遂叫過趙姨娘來罵道:“養出這樣黑心種子來,也不教訓教訓!幾番幾次,我都不理論,你們一發得了意了,一發上來了!”
那趙姨娘只得忍氣吞聲,也上去幫著他們替寶玉收拾。只見寶玉左邊臉上起了一溜燎泡,幸而沒傷眼睛。王夫人看了又心疼,又怕賈母問時難以回答,急的又把趙姨娘罵一頓,又安慰了寶玉,一面取了敗毒散來敷上。寶玉說:“有些疼,還不妨事。明日老太太問,只說我自己燙的就是了。”鳳姐道:“便說自己燙的,也要罵人不小心,橫豎有一場氣生的!”王夫人命人好生送了寶玉回房去。襲人等見了,都慌的了不得。
那黛玉見寶玉出了一天的門,便悶悶的,晚間打發人來問了兩三遍,知道燙了,便親自趕過來瞧。只見寶玉自己拿鏡子照呢,左邊臉上滿滿的敷了一臉藥。黛玉只當十分燙得利害,忙近前瞧瞧,寶玉卻把臉遮了,搖手叫他出去:知他素性好潔,故不要他瞧。黛玉也就罷了,但問他:“疼的怎樣?”寶玉道:“也不很疼,養一兩日就好了。”黛玉坐了一會回去了。次日寶玉見了賈母,雖自己承認自己燙的,賈母免不得又把跟從的人罵了一頓。
過了一日,有寶玉寄名的干娘馬道婆到府里來,見了寶玉,嚇了一大跳,問其緣由,說是燙的,便點頭嘆息,一面向寶玉臉上用指頭畫了幾畫,口內咕咕唧唧的又咒誦了一回,說道:“包管好了,這不過是一時飛災。”又向賈母道:“老祖宗,老菩薩,那里知道那佛經上說的利害!大凡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只一生長下來,暗里便有許多促狹鬼跟著他,得空便擰他一下,或掐他一下,或吃飯時打下他的飯碗來,或走著推他一跤:所以往往的那些大家子弟多有長不大的。”賈母聽如此說,便問:“這有什么佛法解救沒有呢?”馬道婆便說道:“這個容易,只是替他多做些因果善事也就罷了。再那經上還說,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薩,專管照耀陰暗邪祟,若有善男信女虔心供奉者,可以永保兒孫康寧,再無撞客邪祟之災。”
賈母道:“倒不知怎樣供奉這位菩薩?”馬道婆道:“也不值什么,不過除香燭供奉以外,一天多添幾斤香油,點個大海燈。這海燈便是菩薩現身法像,晝夜不敢息的。”賈母道:“一天一夜也得多少油?我也做個好事。”馬道婆道:“這也不拘多少,隨施主愿心。像我家里就有好幾處的王妃誥命供奉的:南安郡王府里太妃,他許的愿心大,一天是四十八斤油、一斤燈草,那海燈也只比缸略小些;錦鄉侯的誥命次一等,一天不過二十斤油;再有幾家,或十斤八斤、三斤五斤的不等,也少不得要替他點。”賈母點頭思忖。馬道婆道:“還有一件:若是為父母尊長的,多舍些不妨;若老祖宗為寶玉,若舍多了,怕哥兒擔不起,反折了福。要舍,大則七斤,小則五斤,也就是了。”賈母道:“既是這樣說,便一日五斤,每月打躉來關了去。”馬道婆道:“阿彌陀佛慈悲大菩薩!”賈母又叫人來分付:“以后寶玉出門,拿幾串錢交給他的小子們,一路施舍與僧道貧苦之人。”
說畢,那道婆便往各房問安閑逛去了。一時來到趙姨娘房里,二人見過,趙姨娘命小丫頭倒茶給他吃。趙姨娘正黏鞋兒,馬道婆見炕上堆著些零星綢緞,因說:“我正沒有鞋面子,奶奶給我些零碎綢子緞子,不拘顏色,做雙鞋穿罷。”趙姨娘嘆口氣道:“你瞧,那里頭還有塊成樣的么?就有好東西,也到不了我這里。你不嫌不好,挑兩塊去就是了。”馬道婆便挑了幾塊,掖在懷里。
趙姨娘又問:“前日我打發人送了五百錢去,你可在藥王面前上了供沒有?”馬道婆道:“早已替你上了供了。”趙姨娘嘆氣道:“阿彌陀佛!我手里但能從容些,也時常來上供,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馬道婆道:“你只放心,將來熬的環哥大了,得了一官半職,那時你要做多大功德,還怕不能么?”趙姨娘聽了笑道:“罷,罷,再別提起。如今就是榜樣兒,我們娘兒們跟的上這屋里那一個兒?寶玉兒還是小孩子家,長的得人意兒,大人偏疼他些兒,也還罷了;我只不伏這個主兒。”一面說,一面伸了兩個指頭。馬道婆會意,便問道:“可是璉二奶奶?”趙姨娘嚇的忙搖手,起身掀簾子一看,見無人,方回身向道婆說:“了不得,了不得!提起這個主兒,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他搬了娘家去,我也不是個人!”
馬道婆見說,便探他的口氣道:“我還用你說,難道都看不出來?也虧你們心里也不理論。只憑他去倒也好。”趙姨娘道:“我的娘!不憑他去,難道誰還敢把他怎么樣嗎?”馬道婆道:“不是我說句造孽的話,你們沒本事,也難怪。明里不敢怎樣,暗里也算計了,還等到如今?”趙姨娘聞聽這話里有話,心內暗暗的歡喜,便說道:“怎么暗里算計?我倒有這個心,只是沒這樣的能干人。你若教給我這法子,我大大的謝你!”馬道婆聽了這話打攏了一處,便又故意說道:“阿彌陀佛!你快休問我,我那里知道這些事,罪罪過過的。”趙姨娘道:“你又來了!你是最肯濟困扶危的人,難道就眼睜睜的看著人家來擺布死了我們娘兒兩個不成?難道還怕我不謝你么?”馬道婆聽如此,便笑道:“若說我不忍你們娘兒兩個受別人委曲還猶可,若說謝我的這兩個字,可是你錯打算盤了。就便是我希圖你謝,靠你有些什么東西能打動我?”
趙姨娘聽這話松動了些,便說:“你這么個明白人,怎么糊涂了?果然法子靈驗,把他兩人絕了,這家私還怕不是我們的?那時候,你要什么不得呢?”馬道婆聽了,低頭半日,說:“那時節事情妥當了,又無憑據,你還理我么?”趙姨娘說:“這有何難?我攢了幾兩體己,還有些衣服首飾,你先拿幾樣去;我再寫個欠銀文契給你,到那時我照數給你。”馬道婆道:“也罷了,我少不得先墊上了。”趙姨娘不及再問,忙將一個小丫頭也支開,連忙開了箱柜,將衣服首飾拿了些出來,并體己散碎銀子,又寫了五十兩一張欠約,遞與馬道婆道:“你先拿去作個供養。”馬道婆見了這些東西,又有欠字,遂不顧青紅皂白,滿口應承,伸手先將銀子拿了,然后收了欠契。向趙姨娘要了張紙,拿剪子鉸了兩個紙人兒,遞與趙姨娘,教把他二人的年庚寫在上面;又找了一張藍紙,鉸了五個青面鬼,叫他并在一處,拿針釘了:“我在家中作法,自有效驗的。”說完,忽見王夫人的丫頭進來道:“奶奶可在這里?太太等你呢。”二人散了,不在話下。
卻說黛玉因見寶玉燙了臉,不大出門,倒時常在一處說閑話兒。這日飯后,看了兩篇書,又同紫鵑等作了一會針線,總悶悶不舒,便出來看庭前才迸出的新筍。不覺出了院門,來到園中,四望無人,惟見花光鳥語,信步便往怡紅院來。只見幾個丫頭舀水,都在回廊上看畫眉洗澡呢。聽見房內笑聲,原來是李宮裁、鳳姐、寶釵都在這里。一見他進來,都笑道:“這不又來了一個?”黛玉笑道:“今兒齊全,誰下帖子請的?”鳳姐道:“我前日打發人送兩瓶茶葉與姑娘,可還好么?”黛玉道:“我正忘了,多謝想著。”寶玉道:“我嘗了不好,不知別人嘗了怎么樣?”寶釵道:“味倒好,只是沒甚顏色。”鳳姐道:“那是暹羅國進貢的,我嘗了也不甚覺好,還不如我們常吃的呢。”黛玉道:“我吃著卻好,不知你們的脾胃是怎樣的。”寶玉道:“你說好,把我的都拿了去吃罷。”鳳姐道:“我那里還多著呢。”黛玉道:“我叫丫頭取去。”鳳姐道:“不用,我打發人送來。我明日還有一事求你,一同叫人送來。”
黛玉聽了笑道:“你們聽聽,這是吃了他家一點子茶葉,就使喚起人來了。”鳳姐笑道:“你既吃了我家的茶,怎么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兒?”眾人都大笑不止。黛玉紅了臉,回過頭去,一聲兒不言語。寶釵笑道:“我們二嫂子的詼諧是好的。”黛玉道:“什么詼諧?不過是貧嘴賤舌的,討人厭罷了。”說著,又啐了一口。鳳姐兒道:“你給我們家做了媳婦,還虧負你么?”指著寶玉道:“你瞧瞧:人物兒配不上?門第兒配不上?根基、家私配不上?那一點兒玷辱了你?”黛玉起身便走。
寶釵叫道:“顰兒急了,還不回來呢!走了倒沒意思。”說著,站起來拉住。才至房門,只見趙姨娘和周姨娘兩個人都來瞧寶玉,寶玉與眾人都起身讓坐,獨鳳姐不理。寶釵正欲說話,只見王夫人房里的丫頭來說:“舅太太來了,請奶奶、姑娘們出去呢。”李宮裁連忙同著鳳姐兒走了,趙、周二人也辭了出去。寶玉道:“我不能出去,你們好歹別叫舅母進來。”又說:“林妹妹,你略站一站,與你說句話。”鳳姐聽了,回頭向黛玉道:“有人叫你說話呢。”便把黛玉往后一推,和李紈一同去了。
這里寶玉拉了黛玉的手只是笑,又不說話。黛玉不覺又紅了臉,掙著要走。寶玉道:“噯喲,好頭疼!”黛玉道:“該!阿彌陀佛!”寶玉大叫一聲,將身一跳,離地有三四尺高,口內亂嚷,盡是胡話。黛玉并眾丫鬟都嚇慌了,忙報知王夫人與賈母。此時王子騰的夫人也在這里,都一齊來看。寶玉一發拿刀弄杖、尋死覓活的,鬧的天翻地覆。賈母、王夫人一見,唬的抖衣亂戰,“兒”一聲“肉”一聲,放聲大哭。于是驚動了眾人,連賈赦、邢夫人、賈政、賈珍、賈璉、賈蓉、賈蕓、賈萍、薛姨媽、薛蟠并周瑞家的,一干家中上下人等及丫鬟、媳婦們都來園內看視,登時亂麻一般。
正沒個主意,只見鳳姐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刀砍進園來,見雞殺雞,見犬殺犬,見了人,瞪著眼就要殺人,眾人一發慌了。周瑞家的帶著幾個力大的女人上前抱住,奪了刀,抬回房中。平兒、豐兒等哭的哀天叫地,賈政也心中也有些煩難,顧了這里,丟不下那里。
別人慌張都不必講,獨有薛蟠更比諸人忙到十分:走開罷,又恐薛姨媽被人擠倒,又恐薛寶釵被人瞧見,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賈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見了林黛玉風流婉轉,早已酥倒在那里。
當下眾人七言八語,有說送祟的,有說跳神的,有薦玉皇閣張道士捉怪的,整鬧了半日,祈求禱告,百般醫治,并不見好。日落后,王子騰夫人告辭去了。次日,王子騰也來問候。接著小史侯家,邢夫人弟兄并各親戚,都來瞧看。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薦僧道的,也有薦醫的。他叔嫂二人一發糊涂,不省人事,身熱如火,在床上亂說,到夜里更甚。因此那些婆子丫鬟,不敢上前,故將他叔嫂二人都搬到王夫人的上房內,著人輪班守視。賈母、王夫人、邢夫人并薛姨媽寸步不離,只圍著哭。此時賈赦、賈政又恐哭壞了賈母,日夜熬油費火,鬧的上下不安。賈赦還各處去尋覓僧道。賈政見不效驗,因阻賈赦道:“兒女之數,總由天命,非人力可強。他二人之病,百般醫治不效,想是天意該如此,也只好由他去。”賈赦不理,仍是百般忙亂。
看看三日的光陰,那鳳姐、寶玉躺在床上,連氣息都微了,合家都說沒了指望了,忙的將他二人的后事都治備下了。賈母、王夫人、賈璉、平兒、襲人等,更哭的死去活來。只有趙姨娘外面假作憂愁,心中稱愿。至第四日早,寶玉忽睜開眼向賈母說道:“從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打發我走罷!”賈母聽見這話,如同摘了心肝一般。趙姨娘在旁勸道:“老太太也不必過于悲痛,哥兒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兒的衣服穿好,讓他早些回去,也免他受些苦;只管舍不得他,這口氣不斷,他在那里也受罪不安。”這些話沒說完,被賈母照臉啐了一口唾沫,罵道:“爛了舌頭的混帳老婆!怎么見得不中用了?你愿意他死了,有什么好處?你別作夢!他死了,我只合你們要命!都是你們素日調唆著,逼著他念書寫字,膽子嚇破了,見了他老子就像個避貓鼠兒一樣。都不是你們這起小婦調唆的!這會子逼死他了,你們就隨了心了!我饒那一個!”一面哭,一面罵。賈政在旁聽見這些話,心里越發著急,忙喝退了趙姨娘,委婉勸解了一番。忽有人來回:“兩口棺木都做齊了。”賈母聞之,如刀刺心,一發哭著大罵,問:“是誰叫做的棺材?快把做棺材的人拿來打死!”鬧了個天翻地覆。
忽聽見空中隱隱有木魚聲,念了一句:“南無解冤解結菩薩!有那人口不利、家宅不安、中邪祟逢兇險的,我們善醫治。”賈母、王夫人便命人向街上找尋去,原來是一個癩和尚同一個跛道士。那和尚是怎的模樣?但見:
鼻如懸膽兩眉長,目似明星有寶光。
破衲芒鞋無住跡,骯臟更有一頭瘡。
那道人是如何模樣?看他時:
一足高來一足低,渾身帶水又拖泥。
相逢若問家何處,卻在蓬萊弱水西。
賈政因命人請了進來,問他二人:“在何山修道?”那僧笑道:“長官不消多話。因知府上人口欠安,特來醫治的。”賈政道:“有兩個人中了邪,不知有何方可治?”那道人笑道:“你家現有希世之寶,可治此病,何須問方!”賈政心中便動了,因道:“小兒生時,雖帶了一塊玉來,上面刻著‘能除兇邪’,然亦未見靈效。”那僧道:“長官有所不知:那寶玉原是靈的,只因為聲色貨利所迷,故此不靈了。你今將此寶取出來,待我持誦持誦,就依舊靈了。”
賈政便向寶玉項上取下那塊玉來,遞與他二人。那和尚擎在掌上,長嘆一聲道:“青埂峰下別來,十五載矣!人世光陰迅速,塵緣未斷,奈何奈何!可羨你當日那段好處呵:
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
只因鍛煉通靈后,便向人間惹是非。
可惜今日這番經歷呵:
粉漬脂痕污寶光,房櫳日夜困鴛鴦。
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債償清好散場。”
念畢,又摩弄了一回,說了些瘋話,遞與賈政道:“此物已靈,不可褻瀆。懸于臥室檻上,除自己親人外,不可令陰人沖犯。三十三日之后,包管好了。”賈政忙命人讓茶,那二人已經走了。只得依言而行。
鳳姐、寶玉果一日好似一日的,漸漸醒來,知道餓了,賈母、王夫人才放了心。眾姊妹都在外間聽消息,黛玉先念一聲佛,寶釵笑而不言。惜春道:“寶姐姐笑什么?”寶釵道:“我笑如來佛比人還忙:又要度化眾生;又要保佑人家病痛,都叫他速好;又要管人家的婚姻,叫他成就。你說可忙不忙?可好笑不好笑?”一時黛玉紅了臉,啐了一口道:“你們都不是好人!再不跟著好人學,只跟著鳳丫頭學的貧嘴賤舌的!”一面說,一面掀簾子出去了。欲知端的,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