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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西廂記妙詞通戲語 牡丹亭艷曲警芳心

話說賈母次日仍領眾人過節。那元妃卻自幸大觀園回宮去后,便命將那日所有的題詠,命探春依次抄錄妥協,自己編次,敘其優劣;又令在大觀園勒石,為千古風流雅事。因此賈政命人各處選拔精工名匠,大觀園磨石鐫字。賈珍率領賈蓉、賈萍等監工。因賈薔又管理著文官等十二個女戲子并行頭等事,不得空閑,因此又將賈菖、賈菱喚來監工。一日燙蠟釘朱,動起手來。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那玉皇廟并達摩庵兩處,一班的十二個小沙彌并十二個小道士,如今挪出大觀園來,賈政正想發到各廟去分住。不想后街上住的賈芹之母周氏,正打算到賈政這邊謀一個大小事件與兒子管管,也好弄些銀錢使用,可巧聽見這邊有事,便坐車來求鳳姐。鳳姐因見他素日不大拿班做勢的,便依允了。想了幾句話,便回王夫人說:“這些小和尚道士,萬不可打發到別處去,一時娘娘出來,就要應承的。倘或散了,若再用時,可又費事。依我的主意,不如將他們都送到家廟鐵檻寺去,月間不過派一個人拿幾兩銀子去買柴米就是了。說聲用,走去叫一聲就來,一點兒不費事。”王夫人聽了,便商之于賈政。賈政聽了笑道:“倒是提醒了我,就是這樣。”即時喚賈璉。

賈璉正同鳳姐吃飯,一聞呼喚,放下飯便走。鳳姐一把拉住,笑道:“你且站住,聽我說話。若是別的事,我不管;若是為小和尚小道士們的那事,好歹依我這么著。”如此這般教了一套話。賈璉笑道:“我不知道。你有本事,你說去。”鳳姐聽說,把頭一梗,把筷子一放,臉上帶笑不笑的,瞪著賈璉道:“你當真,還是頑話兒?”賈璉笑道:“西廊下五嫂子的兒子蕓兒來求了我兩三遭,要件事管管,我應了,叫他等著。好容易出來這件事,你又奪了去!”鳳姐兒笑道:“你放心,園子東北角上,娘娘說了,還叫多多的種松柏樹,樓底下還叫種些花草等,這件事出來,我包管叫蕓兒管這工程。”賈璉道:“果然這樣,也倒罷了。”因又悄悄的笑道:“我問你,昨日晚上我不過是要改個樣兒,你就扭手扭腳的。”鳳姐聽了,嗤的一聲笑了,向賈璉啐了一口,低下頭便吃飯。

賈璉一徑笑著去了。走到前面,見了賈政,果然是為小和尚的事,賈璉便依了鳳姐的主意,說道:“看來,芹兒倒大大的出息了,這件事竟交與他去管辦,橫豎照在里頭的規例,每日叫芹兒支領就是了。”賈政原不大理論這些小事,聽賈璉如此說,便依允了。賈璉回至房中告訴鳳姐,鳳姐即命人去告訴周氏。賈芹便來見賈璉夫妻,感謝不盡。鳳姐又做情,先支三個月的費用,叫他寫了領字,賈璉批票畫了押,登時發了對牌出去,銀庫上按數發出三個月的供給來:白花銀三百兩。賈芹隨手拈了一塊與掌平的人,叫他們吃了茶罷。于是命小廝拿了回家,與母親商議。登時雇個腳驢自己騎,又雇幾輛車子,至榮國府角門前,喚出二十四個人來,坐上車子,一徑往城外鐵檻寺去了。當下無話。

如今且說賈元春在宮中編大觀園題詠之后,忽想起那園中的景致,自從幸過之后,父親必定敬謹封鎖,不叫人進去,豈不孤負此園?況家中現有幾個能詩會賦的姊妹們,何不叫他們進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無顏。卻又想寶玉自幼在姊妹叢中長大,不比別的兄弟,若不叫他進去,又怕冷落了他,恐祖母與母親心上不喜,須得也叫他進去居住方妥。想畢,遂命太監夏忠到榮府下一道諭,命寶釵等在園中居住,不可封錮;命寶玉也隨進去讀書。

賈政、王夫人接了諭,俟夏忠去后,便回明賈母,遣人進去各處收拾打掃,安設簾幔床帳。別人聽了還猶可,惟寶玉則喜之不勝。正和賈母盤算,要這個要那個,忽見丫鬟來說:“老爺叫寶玉。”寶玉呆了半晌,登時掃了興,臉上轉了色,便拉著賈母,扭的扭股兒糖似的,死也不敢去。賈母只得安慰他道:“好寶貝,你只管去,有我呢,他不敢委曲了你。況你做了這篇好文章,想是娘娘叫你進園去住,他分付你幾句話,不過是怕你在里頭淘氣。他說什么,你只好生答應著就是了。”一面安慰,一面喚了兩個老嬤嬤來,分付:“好生帶了寶玉去,別叫他老子嚇著他。”老嬤嬤答應了。

寶玉只得前去,一步走不了三寸,蹭到這邊來。可巧賈政在王夫人房中商議事情,金釧兒、彩云、彩鳳、繡鸞、繡鳳等眾丫頭都在廊檐下站著呢,一見寶玉來,都抿著嘴兒笑他。金釧一把拉住寶玉,悄悄的說道:“我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的胭脂,你這會子可吃不吃了?”彩云一把推開金釧,笑道:“人家心里正不自在,你還要奚落他!趁這會子喜歡,快進去罷。”寶玉只得挨進門去。原來賈政和王夫人都在里間呢。趙姨娘打起簾子,寶玉挨身而入。只賈政和王夫人對坐在炕上說話,地下一溜椅子,迎春、探春、惜春、賈環四人都坐在那。一見他進來,探春、惜春和賈環站了起來。

賈政一舉目,見寶玉站在跟前,神彩飄逸,秀色奪人;又看見賈環人物委瑣,舉止粗糙;忽又想起賈珠來,再看看王夫人只有這一個親生的兒子,素愛如珍,自己的胡須將已蒼白:因這幾件上,把平日嫌惡寶玉之心不覺減了八九分。半晌說道:“娘娘分付你,說日日在外游嬉,漸次疏懶,如今叫禁管你,同姊妹們在園里讀書,你可好生用心習學。再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細。”寶玉連連答應了幾個“是”。王夫人便拉他在身邊坐下。他姊弟三人依舊坐下。王夫人摸索著寶玉的脖項說道:“前兒的丸藥,都吃完了沒有?”寶玉答應道:“還有一丸。”王夫人說:“明早再取十丸來,天天臨睡時候,叫襲人伏侍你吃了再睡。”寶玉道:“自從太太分付了,襲人天天臨睡打發我吃的。”

賈政便問道:“誰叫襲人?”王夫人道:“是個丫頭。”賈政道:“丫頭不拘叫個什么罷了,是誰起這樣刁鉆的名字?”王夫人見賈政不自在了,便替寶玉掩飾道:“是老太太起的。”賈政道:“老太太如何曉得這樣的話?一定是寶玉!”寶玉見瞞不過,只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讀詩,曾記古人有句詩云:‘花氣襲人知晝暖’,因這丫頭姓花,便隨意起的。”王夫人忙向寶玉說道:“你回去改了罷。老爺也不用為這小事生氣。”賈政道:“其實也無妨礙,不用改。只可見寶玉不務正,專在這些濃詞艷詩上做工夫。”說畢,斷喝了一聲:“作孽的畜生!還不出去!”王夫人也忙道:“去罷,去罷,怕老太太等吃飯呢。”寶玉答應了,慢慢的退出去,向金釧兒笑著伸伸舌頭,帶著兩個老嬤嬤一溜煙去了。

剛剛至穿堂門前,只見襲人倚門而立,見寶玉平安回來,堆下笑來問道:“叫你做什么?”寶玉告訴:“沒有什么,不過怕我進園淘氣,分付分付。”一面說,一面回至賈母跟前,回明原委。只見黛玉正在那里,寶玉便問道:“你住在那一處好?”黛玉正盤算這事,忽見寶玉一問,便笑道:“我心里想著瀟湘館好,我愛那幾竿竹子,隱著一道曲欄,比別處幽靜。”寶玉聽了,拍手笑道:“正合我的主意。我也想叫你那里去住,我就在怡紅院,咱們兩個又近,又都清幽。”

二人正計議,就有賈政遣人來回賈母說:“二月二十二日是好日子,哥兒姐兒們就搬進去罷。這幾日內遣人進去分派收拾。”寶釵住了蘅蕪院,黛玉住了瀟湘館,迎春住了綴錦樓,探春住了秋爽齋,惜春住了蓼風軒,李氏住了稻香村,寶玉住了怡紅院。每一處添兩個老嬤嬤、四個丫頭,除各人奶娘、親隨丫頭外,另有專管收拾打掃的。到二十二日,一齊進去,登時園內花招繡帶,柳拂香風,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閑言少敘。且說寶玉自進園來,心滿意足,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鬟們一處,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鸞刺鳳,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謎,無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意。他曾有幾首四時即事詩,雖不算好,卻是真情真景:

春夜即事

霞綃云幄任鋪陳,隔巷蛙聲聽未真。枕上輕寒窗外雨,

眼前春色夢中人。盈盈燭淚因誰泣,點點花愁為我嗔。

自是小鬟嬌懶慣,擁衾不耐笑言頻。

夏夜即事

倦繡佳人幽夢長,金籠鸚鵡喚茶湯。窗明麝月開宮鏡,

室靄檀云品御香。琥珀杯傾荷露滑,玻璃屏納柳風涼。

水亭處處齊紈動,簾卷朱樓罷晚妝。

秋夜即事

絳云軒里絕喧嘩,桂魄流光浸茜紗。苔鎖石紋容睡鶴,

井飄桐露濕棲鴉。抱衾婢至舒金鳳,倚檻人歸落翠花。

靜夜不眠因酒渴,沉煙重撥索烹茶。

冬夜即事

梅魂竹夢已三更,錦罽鹴衾睡未成。松影一庭惟見鶴,

梨花滿地不聞鶯。女奴翠袖詩懷冷,公子金貂酒力輕。

卻喜侍兒知試茗,掃將新雪及時烹。

不說寶玉閑吟。且說這幾首詩,當時有一等勢利人,見是榮國府十二三歲的公子做的,抄錄出來,各皆稱頌;再有等輕薄子弟,愛上那風流妖艷之句,也寫在扇頭壁上,不時吟哦賞贊:因此上竟有人來尋詩覓字,倩畫求題的。寶玉一發得意,每日家做這些外務。誰想靜中生動,忽一日不自在起來,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來進去,只是悶悶的。園中那些女孩子,正是混沌世界,天真爛漫之時,坐臥不避,嬉笑無心,那里知寶玉此時的心事?那寶玉心內不自在,便懶在園內,只在外頭鬼混,卻又癡癡的,又說不出什么滋味來。茗煙見他這樣,因想與他開心,左思右想,皆是寶玉頑煩了的,只有這件,寶玉不曾看見過。想畢,便走到書坊內,把那古今小說,并那飛燕、合德、武則天、楊貴妃的外傳,與那傳奇角本,買了許多來,引寶玉看。寶玉一看,如得珍寶。茗煙又囑付道:“不可拿進園去。若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著走呢。”寶玉那里肯不拿進去?踟躕再四,單把那文理雅道些的揀了幾種進去,放在床頂上,無人時方看;那粗俗過露的,都藏于外面書房內。

那日正當三月中浣,早飯后,寶玉攜了一套《會真記》,走到沁芳閘橋那邊桃花岸下一塊石上坐著,展開《會真記》,從頭細看。正看到“落紅成陣”,只見一陣風過,樹上桃花吹下一大斗來,落得滿身滿書滿地皆是花片。寶玉要抖將下來,恐怕腳步踐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來至池邊,抖在池內。那花瓣浮在水面,飄飄蕩蕩,竟流出沁芳閘去了。

回來只見地下還有許多花瓣,寶玉正踟躕間,只聽背后有人說道:“你在這里做什么?”寶玉一回頭,卻是黛玉來了:肩上擔著花鋤,花鋤上掛著紗囊,手內拿著花帚。寶玉笑道:“好,好。來,把這個花掃起來,倒在那水里去罷。我才倒了好些在那里呢。”黛玉道:“倒在水里不好,你看這里的水干凈,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什么沒有?仍舊把花遭蹋了。那畸角上我有一個花冢,如今把他掃了,裝在這絹袋里,埋在那里,日久隨土化了,豈不干凈!”

寶玉聽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書,幫你來收拾。”黛玉道:“什么書?”寶玉見問,慌的藏之不迭,便說道:“不過是《中庸》《大學》。”黛玉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兒給我瞧瞧,好多著呢。”寶玉道:“妹妹,若論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別告訴別人。真正這是好文章!你若看了,連飯也不想吃呢。”一面說,一面遞了過去。黛玉把花具放下,接書來瞧,從頭看去,越看越愛,不頓飯時,將十六出俱已看完。但覺詞句警人,余香滿口。雖看完了,卻只管出神,心內還默默記誦。寶玉笑道:“妹妹,你說好不好?”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寶玉笑道:“我就是個‘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黛玉聽了,不覺帶腮連耳通紅,登時豎起兩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兩只似睜非睜的眼,桃腮帶怒,薄面含嗔,指著寶玉道:“你這該死的胡說!好好的把這淫詞艷曲弄了來,說這些混帳話來欺負我!我告訴舅舅、舅母去!”說到“欺負”二字,就把眼圈兒紅了,轉身就走。

寶玉著了忙,向前攔住道:“好妹妹,千萬饒我這一遭!原是我說錯了,若有心欺負你,明兒我掉在池子里,叫個癩頭黿吃了去,變個大忘八,等你明兒做了‘一品夫人’病老歸西的時候,我往你墳上替你駝一輩子碑去。”說的黛玉撲嗤的一聲笑了,一面揉著眼,一面笑道:“一般嚇的這個調兒,還只管胡說。呸!原來也是個‘銀樣镴槍頭’!”寶玉聽了笑道:“你說的是什么呢?我也告訴去。”黛玉笑道:“你說你會過目成誦,難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么?”

寶玉一面收書,一面笑道:“正經快把花埋了罷,別提那個了。”二人便收拾了落花。正才掩埋妥協,只見襲人走來,說道:“那里沒找到,摸在這里來了!那邊大老爺身上不好,姑娘們都過去請安,老太太叫打發你去呢。快回去換衣服罷。”寶玉聽了,忙拿了書,別了黛玉,同襲人回房換衣,不提。

這里黛玉見寶玉去了,聽見眾姊妹也不在房中,自己悶悶的。正欲回房,剛走到梨香院墻角邊,只聽見墻內笛韻悠揚,歌聲婉轉,黛玉便知是那十二個女孩子演習戲文。雖未留心去聽,偶然兩句吹到耳內,明明白白一字不落,道:

原來是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黛玉聽了,倒也十分感慨纏綿,便止步側耳細聽,又唱道是: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聽了這兩句,不覺點頭自嘆,心下自思:“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戲,未必能領略戲中的趣味。”想畢,又后悔不該胡想,耽誤了聽曲子。

再聽時,恰唱道:

只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黛玉聽了這兩句,不覺心動神搖。又聽道“你在幽閨自憐”等句,越發如醉如癡,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見古人詩中,有“水流花謝兩無情”之句,再詞中又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兼方才所見《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之句:都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馳,眼中落淚。

正沒個開交,忽覺背后有人擊他一下,及回頭看時,原來是一個女子。未知是誰,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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