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太虛幻境聯珠帳寧府瑤池蕩鴛鴦
- 紅樓補夢
- 喻彬 馬雪芬 許映明
- 4492字
- 2019-07-09 16:52:20
高鶚一聽“可卿披著紫檀色的上衣,黑色長裙,慢慢,輕輕地向他走來”,眨了眨眼睛問道:“先生,這么說來,是秦可卿主動引誘寶玉?”雪芹一聽“引誘”二字,馬上道:“蘭墅兄,先糾正你剛才用詞不妥。是主動,不是引誘!確切地說,稱互動更恰當。你試想一下,他們兩魂相悅,兩心互蕩纏綿,何來引誘之說?”此時,高鶚見雪芹的話說得入理,臉上有些許尷尬,然后道:“是的,是的,只是晚生一時心急,詞不達意。罪過,罪過,懇請先生諒解。”雪芹說:“沒什么,寫文章時也有文不對題情形,但細看之后,覺得不妥,可馬上改過來。而口述過程中,發現語歪,但話已飄出,不可追回,只能糾正。”高鶚道:“能在先生身邊聆聽哲言妙語,晚生三生有幸!”雪芹停頓了一刻,繼續回憶:
自從寶玉與可卿上次相擁之后,人似癡呆許多,以致夜不能寐。即使瞬間入睡,也囈語連連。襲人見狀,起身到寶玉床邊,問其原委。寶玉只答道:“今日在珍大哥那邊飲酒賦詩,鬧狂了,興致未消罷。沒事,你睡去吧。”寶玉此時已沒睡意,腦中可卿的影子又反復疊映。想起當時的情景,心興又起,情思愈濃。心想,卿姐姐原來溫柔綿綿,香氣襲人。是夜,也不知道寶玉胡思亂想有千百遍,然后才蒙蒙眬眬地入睡。而秦可卿那天與寶玉相擁之后,心緒格外溫馨。她人生第一次,感到情脈真正融融。但她深思之后,憂心忡忡,又添了一層遠慮……
雪芹講到這里才歇歇嘴,望著高鶚道:“蘭墅兄,可卿看待事物,總是留多一份心眼。”高鶚道:“聽先生的描述,此釵心智敏銳,靈心慧眼。貌可敵國,韻可虜人!可惜嫁與賈蓉這爛賤污貨,委實屈其身,掩葬其才華,悲也,嘆也。”雪芹一聽高鶚妙論陶心,連連擊掌。“蘭墅兄,你見解與我略同。論才貌,賈蓉確實不配可卿也。”雪芹說。高鶚見雪芹擊掌附和,便趁熱打鐵,遂以探秘的口吻問道:“先生,‘太虛幻境’的故事,《石頭記》第五回,你只用兩句話概括其情。——‘那寶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囑之言,未免有兒女之事,難以盡述。至次日,便柔情繾綣,軟語溫存,與可卿難解難分。’”雪芹見高鶚問起寶秦故事的核心內容,便道:“蘭墅兄,這還有疑問嗎?”高鶚道:“不是疑問,先生,只是上邊各紅學弟子,文人墨客以及千千萬萬的看官,對此爭論不斷。竟有紅學子弟說:‘一提可卿,就只想到什么風流香艷的讀者評者,至少是失去了一只眼。’同時也有墨客說到秦可卿,強調必需要用第三只眼來看,才能窺豹一斑,否則知其然,未必知其所以然。”雪芹沉不住氣道:“既然上面這般熱鬧非常,我把原委托出,以除上面混亂猜疑。蘭墅兄,我把當時情形如實告之便是。”正是:
眾語俗心話可卿,皆因不是夢中人。
雪芹道:“吾記得當時文稿有如下描述:因東邊寧府中花園內梅花盛開,賈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請賈母、邢夫人、王夫人賞花。……一時寶玉倦怠,欲睡中覺,賈母命人好生哄著,歇一會再來。賈蓉之妻秦氏便忙笑回道:‘我們這里有給寶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與我就是了。’……當下秦氏引了一簇人來至上房內間。”此時寶玉心中不快,不肯歇于此,忙說:“快出去,快出去!”秦氏聽了笑道:“‘這里還不好,可往哪里去呢?不然往我屋里去吧。’寶玉點頭微笑。當秦氏帶賈寶玉至房中,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襲人而來。寶玉覺得眼餳骨軟,連說‘好香’!”
雪芹接著又道:“有情人總會心意相通,平時寶玉沒有機會單獨接觸可卿,此刻可謂天賜良機,他們倆,哪里肯錯過。蘭墅兄,你看看,一個寶玉假困睡,一個可卿裝殷勤,他倆既默契,又自然,把戲演得精彩無遺,涓滴不漏。”
可卿帶寶玉入主房,吩咐小丫鬟們,好生在廊檐下看貓兒狗兒打架。可卿便隨手把門關上,轉身望著寶玉道:“寶叔叔,這里你可安心歇息,我看著你睡去,我再岀去。”寶玉此時心跳個不停:“卿姐姐,你來聽聽我的心。”可卿移兩步彎下腰,耳朵貼在寶玉胸前。剎那之間,一陣幽香散發,寶玉瞬間腦酥骨軟,用氣吸了吸道:“姐姐身上的香氣,遠勝門口那玉蘭花。”可卿應道:“只要寶叔叔喜歡,今天,姐姐就讓你聞個夠。”寶玉一聽可卿這么說,即時把頭貼在可卿胸前道:“姐姐,你真好,是你第一個讓我……讓我快活無比!”可卿右手撫摸著寶玉的頭發,左手摟抱腰部。只見朱唇潤濕,桃口輕開,兩腮艷粉,眼波閃閃,柳眉輕飄,笑容含媚。寶玉見狀,隨口說:“姐姐,此時我終于明白什么叫美若天仙,質如玉潤!”可卿道:“寶叔叔真會說話,真是語甜冬也暖,好話如蜜糖!”可卿說畢,深情款款地望著寶玉。寶玉此時臉紅氣促,反而說不出話來,只是呆呆地望著可卿。可卿望著寶玉一臉孩子氣,微微一笑,把寶玉摟抱得緊緊,兩片鮮艷香唇微微輕開。寶玉會意相迎,把頭往前傾,四片紅唇瞬間已染透,一股熱流暖遍兩顆心。緊接著,心興漸濃,脈被情融,彼此更加纏綿。可卿見寶玉已渾身是膽,欲罷不能,隨之解下寶玉的衣衫,自己也把衣裳脫去,雙雙上床娛樂。寶玉是第一次,對兒女之事只是一知半解,可卿是過來人,見寶玉有些許尷尬,只好言傳身教……只見兩人過巫山,蕩瑤池。恩愛無比,馨芳繞梁,以致香汗淋淋,吟聲顫顫。正當他們兩個靈魂在翩翔遨游的關鍵時刻,只聽見寶玉失聲喊叫:“可卿救我!”……
卻說寶玉失聲喊叫:“可卿救我!”嚇得在房外等待的襲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人臉都青白。襲人第一個敲門道:“小祖宗,我們在這里,不用怕。”并自言自語說:“看來又是做噩夢了。”過了瞬刻,可卿才開門對襲人等丫鬟道:“我想等寶叔叔睡了才出來,誰知他剛睡著就做驚夢。”此時,可卿望著襲人又問道:“姐姐,平日,寶叔叔他,是否也有這種剛睡去就做夢的情形?”襲人應道:“小祖宗半夜做夢時有發生,但像這大白天,剛睡去即做驚夢還是頭一遭見。”此時,方見寶玉神情怪怪地從房內走出來。見眾丫鬟個個表情驚異,臉白筋浮,寶玉問道:“我只做回怪夢,怎么幾位姐姐就嚇得這般模樣?”晴雯睜大雙眼問:“小祖宗,剛才聽你在房內失聲喊叫‘可卿救我’!以為你掉落河中呢。”寶玉笑道:“姐姐猜錯了,我剛入睡,就夢見好似是一處仙山瓊閣,正在欣賞,欣賞。誰知瓊閣內突然走出幾只狼來,我轉身就跑,可是……”“可是什么?”晴雯又追問。“可是幾只大老虎攔住去路,吾進退無路可逃。我想,這回小命完蛋了,感覺魂魄已分離,真把我嚇個半死。朦朧朧中,我見卿姐姐陪在我身旁,就失聲喊叫‘可卿救我!’”襲人接著說:“好了,好了,沒事就好,只是一場虛驚,只是剛才,聽著你的驚叫聲,把我們嚇得膽汁都流出來。”然后,襲人面對著可卿道:“姐姐,你也受驚了沒?小祖宗午覺竟給你添煩,真不好意思。我先帶小祖宗出去見老太太。”寶玉一聽要出去見老太太,連忙對著眾人道,請幾位姐姐勿告訴老太太,說剛才我做驚夢一事,以免老太太憂心。眾陪伴丫鬟面面相覷,無語。臨走,可卿道:“幾位姐姐,閑時再陪寶叔叔來玩。”襲人一干人走后,可卿跳個不停的心才穩定下來。心想,好險啊。又想起剛才寶玉當著眾人,解釋“驚夢”還能自圓其說。看來寶叔叔年紀不大,但處事心思倒頗為老到。正是:
謊話連篇隱“驚夢”,成真錯愛情也真。
寶玉、襲人、晴雯等人,離開可卿房里,來到會芳園拜見老太太、邢夫人、王夫人。賈母見寶玉兩腮紅紅,精神抖擻,笑道:“小祖宗午覺這么快就睡醒了?”寶玉答道:“剛歇息一會,姐姐們守著我,怕我會丟失似的。”說得賈母、王夫人、邢夫人等人哈哈大笑。賈母指著襲人道:“你先帶小祖宗回那邊去吧,這里大人還有事說。”寶玉一聽賈母叫他們先回那邊去,如鳥籠剛打開一樣,趕快飛翔。寶玉一回到房里,即叫襲人要一杯茶解渴。襲人出去外房叫麝月泡茶,卻不見人影,又張開喉嚨大聲喚叫晴雯,又沒人應答。自己心想,可能她們都出去玩了,隨回房里來。寶玉見襲人就問道:“晴雯姐姐他們都不在嗎?”襲人應道:“都不見,可能又賭小錢去了。”寶玉這時望著襲人,笑嘻嘻地揮手叫襲人過來。襲人見狀道:“剛才在卿姐姐那邊,我給你嚇了半死,好在你只是一場驚夢,沒有傷到皮肉,不然的話,我這條賤命可能活不下去了。”寶玉回應道:“姐姐就是愛說胡話。”隨后湊在襲人的耳邊輕聲細語,不知他在道些什么。瞬間,兩腮紅透……“羞的襲人掩面伏身而笑。寶玉亦素喜襲人柔媚嬌俏,遂強襲人”……與可卿云雨之事再試一番。正是:
翻云覆雨初情試,夢里銷魂緣孽積。
倫亂皆因心興起,歡娛瞬刻笑誰癡?
此時,高鶚一邊聽雪芹細述,一邊不敢換換心氣,怕干擾這動人心弦的孽情故事。雪芹敘述完畢,深深換了一口氣,然后說:“蘭墅兄,聽入迷吧?”高鶚似乎沒聽見雪芹說話,他還沉醉在這“一場幽夢同誰近,千古情人獨我癡”的奇特故事里……正是:
心思幻境纏綿處,入闈方知此女奇。
雪芹道:“看來蘭墅兄對寶玉與可卿這段孽緣興趣十足。”高鶚道:“只是聽先生說‘故一個假困睡,一個裝殷勤,既默契,又自然。把戲演得精彩無遺,涓滴不漏’。頗覺驚奇,他倆年紀不算大,心機可不小啊。”雪芹微微一笑道:“人被情所迷,滿腦子自然心機無限。不管他使用的是粗計密謀,還是思慮周詳細微,都皆圍繞著一個‘情’字轉動。”高鶚一聽雪芹如此妙論,似如夢初醒般道:“我終于明白了。”雪芹接話道:“蘭墅兄,究竟明白些什么?”“先生在《石頭記》第五回,用春秋筆法,把人物、事件,處處隱語,真假難分,確實是‘滿腦心機無限’,先生用‘幻境’之名,隱情于‘孽緣’之中。借仙姑之口,披虛實逸事。觀古睹今,先生不愧文可載道,筆能煥采。”高鶚說。雪芹見高鶚話中帶譽,心緒平靜。歇一會兒才道:“蘭墅兄,其時之所以‘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皆為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著實是無奈之舉。吾在悼紅軒披閱《金陵十二釵》時,已落魄潦倒。‘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試想,在這處境極端困難的情形之下,口中何來雄言錦語。所以,文稿內的人事,可隱的則隱,可瞞的將瞞。寶玉與可卿,他倆在寧府內愛戀纏綿之事,其時下筆怎么可把孽情直言細說而毫無忌諱?故只能用‘幻境’掩人耳目,讓眾看官各自感悟,猜謎去。這樣既可以求名譽暫且保著,也不致惡名一時天下皆知。”高鶚見雪芹大吐苦水,且話真誠懇而談深受感動,他有意轉移話題。遂道:“家族給先生帶來順境的時光,畢竟短暫,而在逆境之下,先生撰寫《石頭記》,給后人留下一筆精神財富,功名永垂不朽,萬代稱頌。”雪芹道:“蘭墅兄,我雖說把‘……親身經歷的一段陳跡故事。其中家庭閨閣瑣事,以及閑情詩詞倒還全備,或可適趣解悶,或可茶前飯后作笑談’。但‘通靈’之說,千萬不能信之。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是人之常事,誰都回避不了。我是深信循環往復,事有定數之理。若早年窮愁潦倒,而晚年榮華富貴那才是真僥幸。早年困頓可磨煉一個人的意志,而到晚年才困頓潦倒,何來意志可磨煉?蘭墅兄,吾真心羨慕你的人生際遇。”雪芹說到這里,又勾起晚年“陋室空堂”“瓦灶繩床,其晨夕風露”的悲憐慘境。高鶚見雪芹今天把“太虛幻境”寶玉與可卿的真實故事講得這么感慨,撩人心魂,見時候不早了,便提議道:“先生今天講累了,不如先到‘上房’歇息罷,這次,先生不會介意吧?”雪芹道:“彼時,此刻可謂天地之差,吾還有資格選擇么?蘭墅兄。”說畢,兩人起身向“上房”走去。正是:
公子癡情曠世稀,卿卿我我更何時。
平生閱盡紅顏淚,回望前塵情未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