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日，也是樓相歌不眠不休的第三天，日頭給他曬得頭有些發昏，恍惚間他看見了依然的背影，直到駝鈴響起，他才清醒過來，不是幻覺，遠處的商隊里，那抹熟悉的身影真的是依然。

她一襲紅衣，坐在馬背上，雙手被束縛，嘴里塞著一團布，不知是疲憊還是受了傷，她目光低垂，纖瘦的身子隨著顛簸搖晃。

攥緊了手里的劍，樓相歌抑制住了自己立刻沖上去的沖動。這商隊也就十來人，西域的商隊一般都安排有保衛隨行，栗特人更是重視這一點，長期雇傭著高手護衛，但以依然的身手，應該不至于輕易被抓住，也許她是有什么任務或者計劃？

這樣想，樓相歌便遠遠跟在后面，警惕他們的動作。

夜幕之下，商隊來到了一家農舍落腳，依然被安置在柴房里，當然，有人輪流看守著，兩個時辰過去了，又來了一個人換班，他罵罵咧咧地走進柴房，說著樓相歌聽不懂的語言。

遠處，樓相歌一直盯著窗里，依然靠在干樹枝堆上靜靜地睡著，月光灑在她臉上，明暗交錯間顯得柔情綽態。

顯然那看守的人也發現了這引人遐思的一幕，他坐在一旁不一會兒便站起來，走到依然跟前，伸手在她臉上滑過，朝著衣領探去，依然被驚醒后往后一躲，那人干脆直接將身子壓過去，干柴斷裂，噼啪作響，就在這時，門被踹開了，那人剛回頭欲起身，一根粗棍便迎頭而來，悶響一聲他倒在了地上。

這時依然解開了手上的繩子，眼里泛出光，她認出了那張沒在陰影里的臉：“你怎么來了？”

樓相歌沒有說話，攥起她的手就要往外走。

“等一下……”依然拉住他，回頭看了一眼地上的人，她原是發現了江成琢出現在栗特人的商隊中，似乎在進行著什么交易，她正想著怎么去接近這支商隊，恰巧碰見他們搶奪一位少女，她便沖上去與他們打斗起來，最終因體力不支被捉，如愿混了進來。

樓相歌順著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對啊…”怎么能就這樣放過這狗膽包天的東西，松開她的手，他拔出長劍向那人走去。

眼看著劍刃揮過去，依然趕緊伸出劍鞘擋住：“你這樣做，我前面吃的苦都白費了！”

“他敢碰你，就得死。”后面三個字，從樓相歌咬緊的后槽牙中擠出。

“我能讓他得逞嗎？”依然壓住了心里隱隱騰起的火，“我來這里是因為發現了江成琢，他想報仇，他的仇人是竇氏，他一定有更大的陰謀，你我不能坐視不管。”

握劍的手不再用力，樓相歌收回自己的劍，似乎是輕嘆了口氣，他扶過依然的肩，看著她認真地說道：“你聽好，為天家、為社稷，我會拼命去護，但我不許你也拿命去護，這是我如今唯一的私心，你能答應我嗎？”窗外的月光擦過他的眸子，泛起了微微閃爍光澤。

“好。”依然伸手撫上他的眉，若不是為了贖這些年的罪，若她沒有遭遇變故，還是曾經無憂無慮的何君影，她一定會深居簡出，素手調羹，靜候歸人，躲在他的羽翼下，不懼風雨，共沐陽光。

但，她如今已經不再是那個小姑娘了。

現在計劃被打斷，不得不走了，夜色里，兩人向著最近的武威郡快馬加鞭。

五更天，城門始開，兩騎帶塵而來。

進城后，疲憊不堪的樓相歌終于撐不住了，幾日未眠的他在馬背上搖搖欲墜，依然趕緊找到一家客舍，將他扶進去。

她架著樓相歌的肩膀，剛將他扶到榻上，他便倒了下去，但抓緊她手腕的手卻沒有松開，依然想用另一只手去掰開，反而被抓得更緊了，樓相歌的嘴里喃喃說著：“不要走……不要走……”

看著他起伏的胸口，依然趕緊坐回他身邊，輕聲說：“好，我不走，我不會走的。”一邊說著，一邊回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溫度慢慢滲進他微涼的指尖。

等他睡熟，依然輕輕為他蓋上被褥，看著他舒展開的眉頭，依然的嘴角也不自覺地微微揚起。

這幾天依然也沒有休息好，窗外的暖陽曬得人有些發懶，她起身，猶豫了一下，沒有松開握緊的手，坐在地上，倚著床榻，枕在自己另一只手臂上，昏昏睡去……

日頭下落，傍晚時分醒來的依然發現自己竟躺在了榻上，一旁的樓相歌用手撐住頭，正目不轉睛地凝視自己，眼里是掩不住的笑意。

“你怎么……你什么時候醒的？”怪不得這一覺睡得這么舒服，要是一直在床邊那樣倚著，定是早就渾身酸痛了。

厚沉的聲音在她耳邊訴說：“夢里想你，便醒了……”看到依然欲起身，樓相歌松開一直握著的手，撐在她肩旁，起身坐上塌邊，伏下身來，看著她的唇，視線上移，又盯住她的眼，說道，“勿尋勿念，這四個字你是怎么說得出口的？我的心，是長在我身上的，它是為你而動，可并不是……你說不要，它便能不動的。”

這一番話，說得依然無言以對，只能直直盯著他的眼，四目相對，密密的睫毛微顫，兩人的呼吸交織，拂在對方的臉上，溫熱的氣息染紅了雙頰。

一直以為能被自己強按下的心，此刻如掙脫束縛般跳動在胸膛里。原來，自己的心，也不是說不動便能不動的。

這時，一陣敲門聲響起，打破了房內的氣氛。

樓相歌閉上雙眼再睜開，冷水撲面般清醒過來，從榻上翻下，走到門口，整理了一下衣服，將門打開。

“客官，早上你們匆匆住進來，這錢兩還沒付呢……”客舍的伙計尷尬地笑著說。

“哦……”樓相歌趕緊拿出隨身的錢袋，攤出一些五銖錢交給他。

依然走過來問怎么了，樓相歌看著天邊最后一絲余輝，拉起她的手，說帶她去一個好地方。

車馬交錯，弦歌不絕，作為河西商埠重鎮，武威郡的繁華沒有隨著夜幕的來臨而消退。今天正值十五，滿月高掛，散星初落，大街上人影憧憧，樓相歌攜著依然的手，往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