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就像所有厭倦了江湖打打殺殺的人一樣，琉璃仿佛成為了江成琢內心的歸屬，他當時還不知道這個女子的身份，那日送她回去，看著她走進的門宅，只道她是尋常書香門第的姑娘。分別后，幾度的猶豫彷徨，幾番的輾轉難眠，終于讓江成琢下定了決心，去向她表明心意。

大宅院外，江成琢換了第一次與她相遇時的那身寬袍直裾，迎風而立，默然靜候。大門推開后，琉璃款款走出，長裙曳地、步搖輕擺，霎時萬物失色，唯有伊人。

“琉璃，我喜歡你。”江成琢自小不懂禮俗，如今更是不管不顧地直說了出來。

“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琉璃望著門口寫著“梁府”的牌匾，眸子里有說不明的憂慮。

江成琢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自己不是沒有因為身份的問題而自卑過，但現在他只求能見得到她便知足了：“我知道官家的小姐是不會看上我這種人的，但是若是我從此金盆洗手，琉璃姑娘能否把我當成一個普通朋友看待？”

琉璃搖了搖頭：“不能。”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知道今天因為要見他，自己便穿起了最愛的留仙裙，插上了最美的金步搖，此刻見了他，一番話語都說不出，只凝成一句，“因為……我也喜歡你?！?

一見傾心，再見鐘情，便是江成琢與琉璃的故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于二人卻是這一生唯一的美好。然而幸?？鞓返臅r光短暫得就像一場夢，不過月余，琉璃進宮的消息猶如晨鐘般敲碎了兩人的幽夢。

“我將與你的事告訴了爹爹，懇求他不要將我送進掖庭?！绷鹆б蕾嗽诮勺恋膽牙镎f著。

“你怎能為了我不顧自己的名節？”江成琢心疼地蹙緊了眉頭。

“為了名節而去犧牲愛情的，那是梁婉，是終日學著琴棋書畫守著禮儀規律的梁婉，可我是琉璃啊，是想學著舞姬翩躚起舞的琉璃，是想和男兒們一樣策馬飛奔的琉璃?！彼ь^仰望著江成琢，素手探出衣袖，指尖在他的眉間輕輕摩挲，投以一個溫和的微笑。

那日琉璃踏出的“梁府”，其主人乃是褒親侯梁竦，只因他閑居養志、詩書自娛，將那褒親侯府的牌匾換成了尋尋常常的梁府，就因為這兩個字，把本應將江成琢攔住的門打開了。自從知道了琉璃是褒親侯的女兒，江成琢總是腦海里一片空白，此刻，除了緊緊抱住她，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

梁婉很早就知道自己的宿命多半和那些出身豪貴的世家小姐一樣，要與深宮相伴，本也不奢求能體驗到從戲樓看來的那些才子佳人故事，誰料上天卻讓她遇到了江成琢，芳心暗動的那一刻，她便做好了與他共同面對家族壓力的準備。

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惋惜，她的父親竟應允了自己，雖然知道父親自負才高，不與人相爭亦不與人同流，但自記事起父親就對自己和姐姐的要求極高，學禮學藝都比皆為侯爵子女的同齡人要嚴格，她一直擔心父親得知自己傾心于江湖浪子會震怒，經由此事，她才明白父親對自己從不言說的寵愛。

“父親，妹妹不愿入宮，那我去?！绷红o匆匆找到父親，提出要以褒親侯長女的身份入宮。她與梁婉自幼喪母，伯母舞陰公主見梁婉聰慧美麗便親自撫養，從小她就覺得自己低了妹妹一頭，眾人都寵愛妹妹，竟然連她不知羞恥地私會男子都可以容忍，如果將來天家怪罪下來，他們不要家族的榮譽，自己還不想跟著受罪呢。

“你可知入了那深宮，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褒親侯梁竦看著同樣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兒，她那雙眼睛里全是不知愁苦的天真。

“過什么樣的日子，就看女兒的本事了?！绷红o微微一笑。

再后來，梁靜入宮了，可故事卻并沒有結束。

命運弄人，同年，章帝舉辦皇族家宴。赴宴前，梁竦看了看梳妝好的梁婉，粉黛輕點凝脂肌，華琚環繞芙蓉衣。“婉兒，去妝換衣。”梁竦說道，見梁婉不明所以，他便直言，“若是不想引起天家的注意，就快去換了吧?！甭牬搜粤和褛s緊去了金翠瑤碧，換了素色深衣，入了宮也一直小心翼翼。

然而看慣了錦衣華服的天家還是一眼就看到了素凈自然、柔情綽態的梁婉，她在一眾女眷里飄然出塵，讓天家久久不能忘懷，幾天后一道圣旨便降到了侯府。

江成琢再見到梁婉的時候，便是他們此生的最后一次相見，她憔悴的面容永遠地印在了他的心間。

“成琢，我再也無法完成咱們倆的誓言了，唯一能給你的只有這個，就留作念想吧，以后各自珍重?！彼罩种械牧鹆嫞怀陕暋?

多少年來，江成琢流血不流淚，原來這些淚都是積攢在這一時，要一下子洶涌而來，澆醒他。他恨命運的玩弄，更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建初二年，褒親侯的兩個女兒相繼入宮，封為貴人。兩年后，小梁貴人誕下皇子，再四年，其子立為太子，同年，梁氏姐妹二人皆卒。

“怎么入宮后的事就這么草草兩句便交代了？”紅泫聽他們講完，對琉璃竟然是當今皇帝的生母感到吃驚，也對入宮事情的發展感到奇怪，但是依然和楚軻告訴她，他們從孤鴻閣里了解到的只有這么多。

琉璃入宮后，兩人便再也沒有見過，她在宮中經歷了什么，也許江成琢也不盡知曉，但是既然他對如今的太后也就是當年的竇皇后如此敵對，想必琉璃之死是與她有關的。

四人的討論結束了，但是一切又好像才剛開始，窗外的風愈發寒了些，抽打著落盡了枯葉的細干樹枝，發出陣陣的低吟。

『注：“親近侍從官稱曰大家，百官小吏稱曰天家?！保ê髮m近臣后妃稱呼皇帝為“大家”，前朝文武百官稱呼皇帝為“天家”。）

——《獨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