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云薄紗似的,一縷疊著一縷,雨濾過紗,帶著涼意一絲兒一絲兒地落下來。
他撐著傘,站在戲樓檐下,聽樓里的伶人吊嗓子。
許是天生少了哪根弦,單聽曲兒調兒,他從來品不出優劣喜悲,因而他所說的聽戲聽曲,往往是與聽詞無異。
不知是不是年歲已長,為了那幾句戳他心窩子的詞,他更是能癡癡在戲樓外站上半個時辰,也不進去,里頭的伙計騰了椅子,他也不坐。
久而久之,即使戲樓的門連條縫兒都還未開,來來往往忙碌的伙計,見他守在戲樓外,也都不以為怪了,沒人再問他什么,連哂笑都不再有了。
這么一想,便想起仿佛早些日子,還有個跑堂的伙計,笑話他是個癡呆呆的書生,忽然便覺得周遭有些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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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有個好心的伙計搬了條板凳:“一會兒雨要更大,先生不進來,也就著這板凳些一會兒罷!”
他才要開口婉拒,伙計便急匆匆地,以還有活計為由告了辭。
他一時猶豫,幾番思索,到底沒坐下,還為板凳撐著傘。
里邊的伶人唱著出老戲,他循著詞,一字一字跟著念。
“說什么天上比翼、地下連枝……可君吶,你我同是世間小人物,哪里生得翅膀、纏得枝?”
“如此在人間……君可愿與我……一世一生不折柳,一生一世同屋檐?”
“君吶——”
“可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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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這出戲的人是他當年的同窗,這段詞可讓他好一陣笑。
可那人剛得了新句子,便只顧一遍一遍地琢磨,這詞兒該配什么曲兒,十指怎么拈,眼波怎么轉。
像是癡了。
癡得忘了功名,忘了書經。
他無奈地晃了晃腦袋,燭光也晃了,晃著晃著,就矮了。
恍惚之間,他好像看到灞橋煙柳,好像聽到岸邊踏歌。
恍然,晃悠悠的燭火又在他的眼前清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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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他一輩子都會記得那人的聲音。
記得那一聲一聲悠長、悠長的“可愿”。
那是十年寒窗共讀,二人雙雙落榜,那人笑嘆:“看,我生來便不是騰達的命。”
從此便丟開四書五經,鋪開紙另謀出路了。
他不接話茬,抿著附庸風雅的清茶。
哪有什么生來不生來的?
反正他不會甘愿,拿自己淬盡心血寫成的詞兒曲兒,換叮叮當當的三倆銅板。
他又要進京趕考去了。
船開的時候,他好像聽見一聲縹緲的長嘆:“君——吶——”
好像是那人,還在反復咀嚼琢磨著,那一段詞。
船上同鄉挨著坐下,有誰分了些燒餅,清冷冷的早晨熱乎起來……
后面的,他聽不清了。
回頭,煙籠翠柳,水色迷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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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京城一住就是幾十年,他仍舊沒有中第,看著鏡中日漸憔悴的容顏,他終于想,回家吧。
回到那久別的小鎮——索性便是生來如此!同舊友一般寄情筆墨,寫點詭怪驚奇的玩意兒換倆錢!
管他——用心不用心呢!
才下了舟,他稍作休整便去了戲樓。
那天下著細雨。
翻新的戲樓在煙雨里朦朧著。他還沒邁進戲樓,便聽到清亮的一聲“咦”。
他愣了愣,沒有邁進去。
好像這時候才反應過來,這棟樓——翻新了。
可笑啊,自己白了頭,還想著別人不會老。
支棱著耳朵,在門外聽了幾個時辰,他沒有聽到熟悉的聲音。
此后,他每日一睜眼,急匆匆漱洗罷,便到戲樓外站著。
只是站著,懷里掖著昨夜草的傳奇。
不知該如何開口。
開口了,又要問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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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只好,做一個癡人,每日怔怔地站在戲樓外,憑著自己學得的書畫皮毛,博寒門的小公子幾分薄賞。
“你索性畫幾把扇子去賣了,也好過這般渾渾噩噩。”那小公子倒也和氣。
他也尋思著不錯,可扇子好畫,叫賣又讓他犯了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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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果真如伙計說的一般,下大了,他不由搬了凳子,向屋檐下挪了挪。
那伙計看見了,轉了轉眼睛:“先生呀,您可真是令我難辦,前些日子我們東家辦事兒去了,今個他回來,看見您這樣,可要怪我怠慢客人了!一會兒罰我銅板,要怎么辦?”
這話讓他愧疚得臉上發燙,囁嚅半天吱不出聲來,于是只好忙不迭地接了板凳坐進廳堂里頭。
這下,分明天氣陰涼,一場戲訴冤道苦的戲卻聽得他渾身滾燙。
好容易,戲散場了。
他喟然一嘆,急忙把板凳搬到邊上,隨著人群離開。
正感嘆從陰雨到響晴之轉變,忽然,他聽到了某個熟悉的聲音。
“君——吶——”
他仰起頭,看見那人倚在二樓的欄桿上。
容顏已改,風韻不存,只有聲音一如舊時。
那人笑著,仿佛像以往一般玩笑著,透過華發,仿佛能看見青絲。
“說什么……”
“如此在人間……君可愿……一世一生不折柳,一生一世共屋檐。”他不自覺地唱出,那句曾被反復琢磨的戲詞。
他好像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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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不知道那個曾經進京趕考的秀才,是如何變得如此混沌。
人們笑他頑固而癡愣,卻從不肯自家的小孩往他身上丟石子果殼。